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上翘,因为颠簸,他的头被车玻璃震的一颤一颤,但也没醒。
覃子朝怕他碰头,伸出胳膊绕到江闻皓脖子后边,隔开车窗和他的脑袋。
江闻皓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个温热的东西轻轻靠近,顺势将头朝覃子朝那边埋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靠着覃子朝睡觉了,在从柳安回学校的破旧汽车上,他也是以相同的姿势睡了一路。但此时的覃子朝发现自己再不能像当初那般淡定。
对方的呼吸一下下喷薄在他的肩窝,又痒又麻,像是带着无数细密的电流,透过毛孔钻进血管又流向了心脏,迫使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把江闻皓叫醒或是帮他换个姿势,毕竟这还是在江闻皓家的车里,前面又有老陈。
可抬起的手顿了顿,在触摸上江闻皓柔软的头发后,愣是不忍将他吵醒,就这样短暂地僵持了会儿,最后变为覃子朝又重新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对方睡得更舒服。
老陈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上的两人,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在他的印象中,江闻皓从来都不愿跟人这么亲近。
意外过后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感动,他调小了车载音响的声量,深深感叹了句:“小覃啊,谢谢你了。”
覃子朝此刻正在心猿意马,听到老陈跟他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老陈揉揉有些发酸的眼角,仍沉浸在饱满的自我情绪里。
记忆中,江闻皓这孩子已经太久都没露出过这样卸下防备的样子了。
而这种表情在他很小的时候,时常都会挂在他的小脸上。
……
江闻皓这觉睡得非常好,半梦半醒时,鼻息间满是那股熟悉的阳光混着舒肤佳的味道,让他觉得踏实又心安。
再睁眼已经是在途中的服务区,他记得当初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吃的午饭,自己要了碗红烧牛肉面,只吃了一口就嫌清汤寡水给扔了。
这次从云高回来,再吃服务区的饭,觉得简直就是神仙美味。连汤带面一口气干了个精光,还外加多要了个卤鸡腿。
覃子朝仍是他的老两样,米饭、炒白菜,也不知道他天天吃这些到底是怎么长高的。
江闻皓扫了眼他的餐盘没说什么,只是趁覃子朝不注意又额外点了一个鸡腿和一块红烧大排,而后假装自己吃不了要扔,直到进了覃子朝的肚子。
午饭后老陈上车休息,江闻皓则是在覃子朝去厕所的时候赶紧偷摸抽了根烟,而后对着风口边扇领口边散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平时抽烟连江天城都懒得避,唯独就怕覃子朝。看着那双又沉又暗的眼睛盯着自己,即便什么都不说他都虚。明明在所有人嘴里,包括连他自己都认为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好脾气。
手机震了下,江天城打来电话。
江闻皓按下接听,对面仍是没有称呼,上来便问:“到哪儿了?”
“上回吃饭的服务区。”
“嗯。”江天城停了下,似乎在跟其他人交待工作,过了会儿才又重新对江闻皓说,“我一会儿把饭店位置发你,让老陈直接开车过来,我请小覃吃饭。晚上你们一起在家里住,你小婳……冯婳已经把房间给他收拾出来了。”
接着不等江闻皓回话,对方就先挂了。
江闻皓最烦江天城这点,领导当惯了,什么事都是用命令的口吻,什么人都能随便指派。
此时覃子朝朝他走过来,就见江闻皓又皱着眉一脸不爽的样子,叩了下他的帽檐轻笑道:“谁又招你了?”
江闻皓压了压帽子:“江天城订了饭店要请你吃饭,晚上还让你跟我回家住。”
“这…会不会太打扰了?”
“他压根就不是在商量。”江闻皓啧了声,“真特么服气,我原本还想着跟你一块儿去酒店开个房呢。”
“酒店开房”这四个字一出,搞得覃子朝心脏又是一颤,耳尖发热。虽然知道对方不是那个意思,但思想就是控制不住的跑偏。
两人又在太阳地里聊了会儿,等老陈把车开到他们面前,就继续出发了。
下午江闻皓的精神头足了些,戴着半边耳机将另一枚塞进覃子朝的耳朵里,接着扭头看向窗外,眼见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在逐渐变深的天光下,被星星点点的人造光源所取代。
他降下些车窗,发现外面的空气也跟着变了。
潮湿树叶和那总是浅浅萦绕着的柴火味随着不断响起的汽车喇叭变成了汽油和沥青混合而成的喧嚣气息。偶尔经过商场时,还会飘来一阵阵香水、化妆品的味道,用闻的都觉得珠光宝气。
老陈按着江天城发来的地址,将车开到了一家俄国餐厅外。
车刚停好,便有外国侍应替他们拉开车门。
老陈熟练的将钥匙给了侍应生,让他去把车停好,接着自己拦了辆出租,回头跟江闻皓交待:“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我媳妇儿在家做了饭,答应了孩子晚上赶回去陪他的。”
江闻皓点点头:“辛苦了,陈叔。”
老陈拍了拍江闻皓的肩,末了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难得回来一趟,统共也呆不了几天,就别总跟他们置气了啊。”
江闻皓“嗯”了声,冲出租车扬扬下巴:“快走吧。”
老陈又冲覃子朝打了声招呼,而后钻进了出租车。
江闻皓见车开远才收回视线,在另一个俄国小伙的引领下,和覃子朝一起进了餐厅。
三人穿过一条铺着高档天鹅绒地毯的长廊,在此之前,覃子朝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去的最好的饭店也就是柳安县城里的“喜相逢”大酒楼。
那些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装饰和墙上挂着的油画,在他的认知里,本该被陈列在艺术馆而不是餐馆。
那些往来的客人都身着精美的正装或礼服,更是趁得全身上下的衣物加起来统共不到两百块的他格外突兀。
大厅里巨大的吊顶水晶灯趁得四周格外明亮,投射在镶嵌着的五色琉璃上,释放出绚丽的色彩。
乐手们在指挥的带领下,或是优雅地拉着小提琴,或是吹奏着单簧管和萨克斯。落座的客人们各自谈笑风生,但音量又都拿捏得当,不会被听到具体内容。空气里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但这味道同样令覃子朝感到陌生。
而江闻皓其实对江天城的安排很不满,这家餐厅他来过几回,味道的确正宗,环境也不错,但对于不适应或是没吃过俄餐的人来说极有可能会吃不惯。相较而言,选择火锅或是川菜之类的要好得多。
侍应领着他们来到一处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江闻皓一眼就看到了穿着高定黑色礼服的冯婳。她正在给边上一个穿白色小西装的男孩擦嘴上的巧克力酱,桌上还摆着个吃了一半的榛子慕斯蛋糕。
见到江闻皓,冯婳先是愣了下,随后赶忙起身冲他笑道:“来啦?你爸爸刚出去接电话了,马上就回来。”
江闻皓没理她,拉开一旁的椅子让覃子朝坐,随后自己挨着覃子朝坐了下来。
冯婳见状赶忙又跟覃子朝打了声招呼,从侍应生手里接过菜单递给他,笑吟吟道:“看下想吃什么?这家的鱼子酱煎鹅肝很不错的。”
覃子朝谢过冯婳,看着她递来的菜单迟疑了下。江闻皓若无其事的直接把菜单“劫”了过去:
“罐儿牛、奶油烤鲈鱼、烤杂拌、红菜汤、列巴……先这样,别的过会儿再点。”
“好的。”侍应接过菜单离开了。
覃子朝冲江闻皓牵了下唇,他明白江闻皓不是故意要抢着点菜,而是怕他尴尬。
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怎么不穿正装?”
覃子朝抬头,只见冯婳身边那个穿白色小礼服的男孩正舔着蛋糕勺子望着他。
冯婳赶忙拍了男孩一下,小声制止:“朗朗,这样没礼貌。”
“可是他们吃西餐不穿正装也没礼貌!”
“朗朗!”
“那去吃火锅吧。”江闻皓直接起身,斜了小男孩一眼。
男孩像是很怕江闻皓,赶紧缩缩脖子,一个劲往冯婳身边靠。
冯婳连忙笑着赔不是:“朗朗还小,你别见怪啊。”
她太清楚江闻皓不会买她账,所以这话是专门说给覃子朝的。
“没关系。”覃子朝礼貌地颔了下首,在桌下轻轻扯了扯江闻皓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江闻皓不想在覃子朝面前跟冯婳闹的太难看,顿了下后重新回到座位上。
江天城打完电话回到餐厅,见江闻皓和覃子朝已经到了,冲覃子朝伸出了手:“欢迎啊小覃,听说你是代表学校来这边参赛的,干得不错!”
覃子朝也赶忙跟江天城握了握手:“给您添麻烦了,叔叔。”
“哎,哪儿的话,江闻皓才是给你添麻烦了。”江天城说完看向冯婳,“点菜了吗?”
“点过了,是小…是闻皓点的。要不要把菜单拿过来你看一眼?”
“不用,点菜他比我在行。”江天城拉开椅子坐下,冯婳借着拢头发的动作给那个叫朗朗的小男孩使了个眼色,小男孩赶忙挖了一小勺蛋糕递到江天城嘴边,“爸爸快吃,我专门给你先点的!”
江天城严肃的表情瞬间和缓下来,用手刮了下朗朗的鼻子:“小馋猫,明明就是自己嘴馋!”但还是张嘴把蛋糕吃了进去。
咽下蛋糕,江天城再次将目光调向江闻皓,只见他坐在覃子朝边上,一手托着下巴,另只手搁在桌子底下划拉着手机,依旧是半垂着眼皮,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样子。
江天城有些不悦,用手叩了叩餐桌:“一家人出来吃饭,别总抱着你那破手机。”
江闻皓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了句:“那你也别出去接电话啊。”
“这是一个性质吗!”江天城不禁放大了些音量,“我是在工作,你是瞎胡闹。你看看你同学都还在边上坐着呢,你就不理人。这在学校人缘能好的了?”
“我怎么和他相处是我的事,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
“江闻皓!”江天城被气得够呛,江朗朗撅起嘴很生气地瞪了江闻皓一眼,而后故意拉长了语调嗲呼呼地说,“爸爸你别生气了,血压会升高的!”
“是啊是啊,难得一家人在一起聚餐,再说还有客人呢。”冯婳也在旁劝道。
尴尬的气氛一时笼罩在餐位上空,江闻皓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他原以为有覃子朝在,自己可以耐着性子跟他们吃完这顿饭,现在看来委实太过困难。
这一刻,他竟忽然有些想回云高。想念空气里那股好闻的柴火味,想念雨后树林里的蘑菇,想念董娥总是沾满粉笔灰的袖头,甚至想念徐秋云递给他的那颗过期奶糖……
“江闻皓在学校一直很受欢迎。”温润谦和的声音自然地打破了这见鬼的安静,“大家都喜欢他,我们宿舍的几个人也都很团结。”
江天城毕竟不傻,见覃子朝适时给了个缓和气氛的台阶,便顺势跟着下,点点头说:“那就好,不过这小子虽然脾气差,到哪儿还都能混上几个朋友,这点儿随我。”
此时服务员端来一个浅粉色,上面还漂浮着蓝色蝶豆花的汤摆在桌上,便退到了一边。
覃子朝从没见过这东西,只觉得很漂亮,以为是饮料之类的。见并没有服务员帮忙分餐,江家人又冷在那里谁都不动,便主动起身想着帮大家把汤给均了,却没注意到冯婳脸上在闪过短暂的不解后,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别弄了。”江闻皓握住覃子朝的手腕,“让他们自己来。”
“是啊小覃,洗手这种事我们自己来就行了。”冯婳说着,将覃子朝给她盛到碗里的“饮料”倒进一旁精致的玻璃碗里。
洗手……?
覃子朝看着那漂亮的液体,这下才明白这东西并不是用来喝的。
冯婳将餐布围在江朗朗的脖子上,回头轻笑着对覃子朝说:“没关系,它长得的确挺像饮料的。”
覃子朝顿了顿,这才微牵了下唇:“抱歉,我以前没见过这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你好好笑啊!”江朗朗听他妈说完后才反应过来,指着覃子朝大声说,“竟然把洗手水当饮料!”
他的声音太过洪亮,周围的客人闻声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一桌,跟着笑了起来。
冯婳边小声制止江朗朗,自己也憋不住呵呵笑了几声。
直到江闻皓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冷冷地抬眼睨着江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