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泥娃娃,红黄绿橙颜色各异,一个个胖滚滚圆乎乎,其中几只还被人用墨水画了胡子,可爱又滑稽。帐面贴着不少五彩缤纷的图画,帐顶垂着编制成股的彩绸,如此靓丽的色彩本不该出现在灰扑扑的军营里,可若想到营帐的主人是谁,眼前一切都又变得合情合理。
沈雁清目光灼灼,近乎是一寸一寸地端量着,唯恐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他抚过木桌,指节缓慢蜷起半握成拳,在纪决出声前澹然道:“纪大人,雁清有一事惑然许久,还望纪大人答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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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人潮如云,声浪高涨。
杂耍艺人喷出一口烈酒,手中的火炬猝地窜起三丈高,将黑夜点燃。
围聚在宽阔场地的百姓不断拍手称好,纪榛亦不例外,他的脸颊被火光照得微红,眼里皆是笑意。
漠北夜里寒凉,极少有人出行,可这些杂耍艺人是从京都来的,手艺了得,引得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前来观赏,即使是入夜了整个市集都还热闹非凡。
纪榛鼓掌鼓得手都发麻,一口咬下一颗吉安递过来的糖葫芦,仿若回到了在京都的时光。
“公子,那有套圈玩儿。”
纪榛兴冲冲地跑过去,几个铜板买了十个木圈。他玩投壶是一把好手,这些需要准头的“手艺活”自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一连套中了几件手串,把老板急得脸绿如江水。
他一股脑把三个手镯都戴在腕上,走动间叮叮叮响甚是好听。
主仆二人玩得心都野了,两个护卫不敢懈怠牢牢跟着。
人流愈来愈多,纪榛走累了靠在墙面歇息,嘴里还塞着酥香的核桃,两腮鼓鼓地动来动去,含糊道:“吉安,你如今是越发偷懒了,走两步路就喘成这样。”
吉安呼呼喘气,“公子,你这精力也忒旺盛了,再歇会吧.....”
纪榛从布兜里抓出一把果仁碎塞给吉安,“我还想去套只兔子送给哥哥呢,不许歇。”
他说完又窜进了人潮里,护卫和吉安连忙跟上。
到处是浓眉深目的异族人,处处欢声笑语。
一匹骏马停在市集外,身穿黛蓝锦袍的青年吸引了不少目光。与土生土长的健硕莽原汉子不同的是,来人霞姿玉韵,如仙露明珠,站在皎皎月色里自成好风景。
直爽的外族姑娘大大落落地打量着远方的来客,毫不吝啬地用异族语交头夸赞。
沈雁清抬步迈进人海里,鼎沸的人声如有实质地拍打而来,他越过一个个肩头捕捉每一个陌生的面孔,十个、百个乃至千个。红发碧眼的胡人、娉婷袅娜的娇娥、威猛健壮的汉子,布满纹路的老者.....唯独见不到那道渴尘万斛的身影。
他做过太多回这样的梦。
寻寻觅觅,却终只是孤身一人。
他又想起长街游行那一日,亦是如此的挨山塞海。春里薄阳中,他不过是不经意地低头一瞧,就记住了那双莹润水亮的眼眸。
忘不掉,挥不去。
沈雁清再无法维持稳静,挤进繁密人烟里,于海里捞针。
一刻钟,半个时辰,熙熙攘攘的市集逐渐有游客离去。沈雁清望着人来人往的前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寻不到,见不着。
他仅存的唯一念想,也落得一个空荡无痕。
远方有汉子架驴车前来,挂在驴头上的铃铛叮叮叮响,给喧闹的市集注入几分清亮。
沈雁清避开往来的游客,退后几步,却无意与后方蹦蹦跳跳的青年背对背相撞,继而听得物件落地之声。
一只剔透的玉镯掉在他靴旁,他弯腰捡起,递出去。
相撞之人踉跄站稳,转过身来。他穿紫白交领,戴白绒狐裘,脸颊微红,面上笑意未收,有一对盈亮清澈的眼瞳。
喧嚣尽褪,和风袭来。挨挨挤挤的街道,二人却似中邪般被定住了身,眼眸忽闪静立不动地注视着本只该出现在梦里的朦胧身影。
许久,其实也不过须臾之间,便肖似地久天长。
吉安追了上来,“公子——”
沈雁清指尖微颤,也终于找回被封锁的声音,“你的镯子。”
当年游街赠花,今夜闹市还镯,春与秋,朝对暮。
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抬下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我跟老婆就是命定的有情人!
第58章
风动心不止,飘风似雨蝶般缭绕着发尾,掠过久旱的心弦。
纪榛惊诧地瞪着眼,闹市行人过,他却只能看见两步外的玉面。沈雁清仿佛拨开了阵阵遮目的云雾,于千里外逐步走到他眼前,由模糊到清晰,从虚无到真切。
不远处有手艺人卖力地打着铁花,那些凝滞的回忆在一簇簇飞扬的花火里瞬间鲜活明亮起来,一幕幕一卷卷摊开,重影连连。
那是长街的惊鸿一瞥,是夜市的邂逅重逢,是被千万人隔绝却依旧紧缠的月老红线。
是旁人挤不进的宿命,是挥刀难断的孽缘。
纪榛惶惶然地触一眼沈雁清拿着的玉镯,并未伸手去接,反倒是见了毒物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可他方有躲避的动作,沈雁清便急遽地迈前攥住他的手腕。
掌心的冷意透过血液冻得纪榛背脊发麻。
还未等他挣脱,沈雁清竟拉着他就往人群里跑,他磕磕撞撞地跑了两步,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喉咙底只能发出低微的喘息声。
两个护卫见此景大叫不好,连忙追赶,吉安也惊叫着公子。
沈雁清专挑人潮汹涌的地段,带着纪榛在摩肩接踵的夜市穿梭,一个转身隐入了狭窄的暗巷。
纪榛想叫,沈雁清一掌揽着他的腰将他抵在墙面,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
街道的幽光时不时跳进来,他与沈雁清相距不过一寸的距离,额抵着额,鼻尖触着鼻尖,连气息都紧紧交缠。
街外语笑喧哗,暗巷里只余沉重的呼吸。
沈雁清分开一点,描摹画卷一般细细地凝注着近在咫尺的纪榛,却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与不安。
纪榛确实是怕,时隔半年有多,沈雁清竟猝不及防地出现,他怕又被关进抬头只见四方天的宅院,怕又与兄长分别,也怕被搅乱春心再动不该有的妄念。
待沈雁清慢慢地松开捂住他的掌时,纪榛无暇思及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本能地想求救,张嘴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音调,声音便淹没在了深吻里。
沈雁清抚在他后背的手游移往上捏住他的后颈,唇瓣堵住他的,没有循序渐进,而是用最猛烈的攻势强迫他缴械投降。
温热的舌尖钻进纪榛微张的唇,重重刮动着他的上颚,他想反抗,两手抬起,反被擒住了摁在墙面。沈雁清如同久旱逢甘露之人,不给他半点儿喘息的间隙,渴求地吮吸着他的唇舌,乃至将他的舌头含进口中吞食似的往下咽。
纪榛太久没有被这样对待过,渐渐呼吸不过来了,身躯软绵,闭着眼被逼出了泪。对方三两下就挑拨他的心绪,他顿觉又气又委屈,狠了狠心用牙齿逼退骇人的攻袭。
口腔里有血腥气弥漫开来,沈雁清凝眉分开,舔舐了下被纪榛咬出血的下唇。
昏暗里,沈雁清眼尾和唇角红得透彻。纪榛怯怯地抿着水润的唇,却见沈雁清全然不在乎被他咬伤,竟还扯出一丝笑意,狼狈中带着些许暗喜,仿若为纪榛还敢向他张牙舞爪而感到欣慰。
半年不见,沈雁清仿佛愈发疯魔了,纪榛被他的反应吓得动弹不得,等沈雁清又舔他唇舌的时候才竭力从挤出颤颤的一声,“放开.....”
沈雁清充耳不闻又亲了会,片刻,拨开围在他颈子的狐裘,俯身在颈侧落下一吻。
巷外人声不绝,纵然无人察觉暗巷里的一幕,但纪榛还是因沈雁清荒唐的举动而羞愤。他猛地使力推了下,没推动,惊恐道:“大庭广众.....”
沈雁清抬起眼来,替他拢好狐裘,低低地重复了“大庭广众”四字,又轻声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纪榛知晓自己误会了,原先苍白的两颊噌的烧红。
沈雁清仍是不肯放过他,将他圈在怀中,他挣扎得越是厉害,沈雁清的双臂就梏得越紧。
纪榛不肯妥协,无声跟对方较劲,正思量是否要一口咬在肩头时,忽地想起沈雁清肩胛骨上的箭伤,张开的嘴又慢慢地合闭。
沈雁清只是抱着他,没有做旁的。纪榛嗅着从衣襟里透出来的熟悉清香,渐渐地不再挣动,弱声说:“这里是我哥哥和蒋蕴玉的地盘,你敢对我怎么样,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沈雁清闻言更将纪榛往怀里融,他沉声发问:“你与蒋蕴玉......”
纪榛以为对方又要设法针对蒋蕴玉,很没有底气地放狠话,“你敢对他怎么样,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雁清听着纪榛对蒋蕴玉的维护之意,胸腔内骤然传来一股剧痛,近乎是失控地质问,“你与他何等关系,轮得到你替他出头?”
冷厉的语调使得纪榛一抖,但他还是坚定地对面色寒霜的沈雁清道:“他自幼与我相识,有之旁人轻易比不得的情谊,我怎不能为他出头?”
他如今与兄长和蒋蕴玉是一根绳子上蚂蚱,自然是休戚与共。
沈雁清眉目沉郁,被纪榛一句话激得咬紧牙根,半晌都找不回神智,失言道:“是,你与蒋蕴玉青梅竹马,情非泛泛,在漠北这半年,你怕早忘了自己是有家室之人。”他逼近道,“可是纪榛,全京都的人都知晓你是我沈雁清的妻子,有我在一日,你与他只能是无名无份.....”
二人再相见,竟又是用言语伤对方个体无完肤。
纪榛听他胡言乱语,提声道:“我早与你毫无瓜葛。”又瞪着他,“何况这里不是京都,是漠北。”
沈雁清凭什么像从前在沈府一般管教他?
胆从气边生,纪榛知晓自己辩驳不过沈雁清,不想再多做口舌之争,奋力推道:“你再不放我走,吉安他们告诉哥哥,你休想走出这漠北。”
“我与纪决已见过面。”
纪榛愣住。
沈雁清终是冷静下来,道:“朝廷派遣我出使契丹,今早我进了蒋蕴玉的军营,明日将前往契丹地界。”他低声,不容置喙道,“你不在军中,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营帐。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我策马来市集却能于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
纪榛十指紧握,抿唇不语。
“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一回我当真只是为了见你,没有旁的考量。”沈雁清微微一笑,“你有句话说对了,我未必能走出这里......”
纪榛隐约听出他有弦外之音,却无法参透。他想问沈雁清要去何处,又觉着不该再关切对方的事,“我要回去了。”
沈雁清没有再拦,替他整好略显凌乱的衣物,牵着他走出暗巷。他低头一看,瞧见对方手腕上的彩绳,心口紧得发麻。
二人在逐渐冷清的街道漫步,穿着外族服饰的小孩儿提着灯蹦跳跑过,咯咯咯笑着,“阿娘,阿娘,要回家.....”
纪榛半垂着眼看他和沈雁清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想到了这半年听闻的风声,有许多话想问,可最终只是小声地问了最跟前的事情,“为什么是你出使契丹?”
他一个拿笔的翰林大学士,做什么抢别人的活计?
沈雁清紧紧握着他的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见过契丹人?”
“见过。”
“何时见的?”
纪榛只当对方好奇,并未深思,“上个月在军营里,耶律齐来访。”
“契丹的大王子耶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