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底,父亲来到我上课的地方找我,打碎了“我们家只是有一点小困难”的自欺欺人。坐在楼下的快餐店里时,我发现一年之前还气宇轩昂的父亲,头发已白了一半,身型竟也有些佝偻。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家里其实已经困难挺长时间了。我们家虽然在本地算富裕,但干实业艰难,三角债常常使得现金流紧张。为了盘活资金,从几年前,父亲就开始拿钱放进p2p中,但今年万事不顺,不仅他投资的一个大项目停滞了,投的几个p2p项目竟然连接暴雷。
甲方欠我们的钱不到账,我们就结不了乙方的款项。p2p一暴雷,大家都知道苏总的钱打了水漂,因此追债的人天天在楼下围堵。
我问父亲,我们大概欠了多少钱,父亲说有八位数。我说,一千万也是八位数,九千九百万也叫八位数,到底是多少?父亲就不说话。
最后我说,学校外面那套房,卖掉吧。拿去填窟窿,能填多少填多少。
父亲看上去像是要哭,他说,小明,爸爸对不起你。
我起身抱了抱他,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跟父亲拥抱,我发现他真的是老了,塌下去的肩膀已经撑不起我的天了。
当晚我就去收拾了东西,当然,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具大件带不走,我只带走了那条春和盖过的羽绒被。
第97章 97章
11.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那里有着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夏天时,在杀气腾腾的日光之下,为人们撑起连绵的、温柔的伞。
你若去过南京,你当知道,南京有着亚洲最大的地铁站。二十四个出口,每个出口通向不同的商场或或街道,像是人生,你若不熟悉走法,那么极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迷失方向。
我想我永远都会很难忘那一天,取走被子是在周六的晚上,我第一次坐地铁从学校回到新街口,当地铁颤抖着身躯从地下冲出来,驶上高架,驶过被高楼亮灯切割开来的夜色时,我突然意识到,从来打车出行的我,居然从未以这个角度,好好地看看这个我呆了两年的城市。
想来是有点可笑,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居然浮现的是这样的事。
春和在新街口地铁站接我。他周末下课很晚,通常要到晚上九点。他也不肯和我住在一起,而是选择住在他同事的宿舍,距离培训机构有五站。我本不该这样勉强他的——但我忍不住,我那天就是想任性一把,坐上地铁的时候我给他发消息,今晚一定要请他吃饭。
春和答应了。说,就大洋百货地下一层随便找一家吧。大洋地下一层是他跟米兰约会时,去的最奢侈的地方。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胡乱找了哪家,只记得当我在众人的惊异的目光中,拎着一床被子出现在春和面前时,是怀着怎么一种巨大的委屈与慰藉的情绪。那口在胸间堵了一路的气,直到看到他的那刻才狠狠地从鼻间呼出来,冲得我眼眶酸疼。
春和有一瞬的惊讶,但他没有马上问我怎么了。那晚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我想尽力维持体面,但软弱而无用的人怎么配有体面呢?一开口,伴词句一同抑制不住的,就是眼泪。
我说,“春和,我的前途,完蛋了。”
那晚我是怎么颠三倒四跟春和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春和在我的醉眼中摇晃,皱眉,他用力地捏着我的肩头,说,“不至于。不至于啊景明。不至于。”
就在那样的时刻,我醉得连话都说不顺畅的时刻,最后一丝理智被我用来克制自己,不要一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我多想说春和你能不能抱抱我,就抱我一下,我所拥有的一切从今晚起就都要离我而去了,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撇开金钱、地位的浮沫,生活的底色如此丑陋狰狞。我不奢求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我就又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了,我只是希望,在这一夜彻底过去之前,还能抓住一点真实的踏实。
但是我不敢。我只是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好哥们那样。春和是我最后一点真实的踏实,我不能把他弄丢。
12.
米兰在那个暑假末知道了这件事。八月底,她兼职的地方人手不够,让她回来顶几天班。相较于春和,米兰就直接得多,也冷静得多了。
她问我,“你那个房子房本上是谁的名字?你父母在给你买房时,没有做什么财产保全之类的措施吗?”
我被她问的一懵,我说房本是谁名字有什么关系?是谁这时候都会选择卖房补窟窿啊。我有点不满,我们家都难成什么样了,她的点却是父母有没有给我做财产保全。
米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少爷。你这一时上头,把房子卖了给爹妈补窟窿,你自己接下来出国费用怎么办?上学费用怎么办?”
我默然。
我们家此次付出的,又岂止这一套房。家里的别墅、房产、车子,尽数拿去或卖或抵押,仍不够,父亲成了被执行人,听律师说,还有可能会因为“非吸”而被起诉。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母亲名下所有到期和未到期的保险单,或提前支取,或拿去贷款,相比较之下,我名下这套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父母虽然大事小事上分歧颇多,但夫妻俩在这时候还是挺一致的。我想过要帮他们解这个燃眉之急,我也曾腆着脸,找过他们的商界伙伴圈子里的孩子们、曾经一起玩的朋友们借钱。我说我也不多借,十来万、三五万都行,我苏景明拍身份证写借条给大家,一定有借有还。我想着——怎么也能凑个三五十万回来,但最后却是应者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