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却没那么通融,冷笑道:“屋里头虽是个女流,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把你放进去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平儿身上又没有什么银两,好说歹说,并不能进去,倒是凤姐,今天难得有了点精神,听到外头的声音,强撑着支起身子,敲了敲墙砖。这些看守哪里会给她好好的床睡?不过在地上铺了一堆干草罢了。墙砖本不结实,被她敲出点异动来,平儿正欲来查探,却被守卫大骂着赶走了。凤姐希望告尽,颓然地倒在草堆上。此时万念俱灰,再回想起尤二姐来,不由地感叹,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她,就是想和尤二姐那样体面地走都不可能了,别说吞块生金,她现在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况且尤二姐可没有儿女,她想起巧姐来,还是不敢轻易就走了。
平儿受尽了看守的闲气的回来,迎面却看见了彩霞,本来好好的一个水灵丫头,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因凤姐做主,配给了旺儿家的小子,如今面黄肌瘦的,人看起来也呆木了不少。平儿是知道她和贾环的旧事的——就是没有贾环,旺儿家那个吃酒赌牌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良配。原本贾琏听了林之孝的话,并不打算应承这事的,只是凤姐要面子,做了主。本来和那么个丈夫生活已经够难了,现在旺儿关在牢里,彩霞的处境就更加里外不是人了,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如今见彩霞这个样子,平儿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彩霞当初也是在王夫人身边做精细活、甚至打点过贾政外放行装的体面丫头,现在活得像个粗使媳妇一样,要说不怨凤姐,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知道平儿不易,并不会把气往她头上出,反而停下来劝道:“怎么你一个人?巧姐儿呢?你先等一会儿回去。”
平儿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彩霞道:“大太太和二爷在说休了二奶奶的事呢,你这时候回去,二爷正在气头上,你怎么都要被波及的,大太太只要问一声,二奶奶做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又要如何答呢?索性躲一躲,等大太太走了再回去。我看琏二爷和你还有几分情面在,不定会赶你走,也省
得巧姐儿没人照看。”
平儿知道她婆婆也被关起来了,凤姐的事清算到头,他们这些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放下吓得惊慌失措,眼泪都流下来了,喃喃问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彩霞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也知道,要光是二奶奶放利的事,琏二爷也没那么气,可是如今知道了那位尤二奶奶……就算没有这些,琏二爷本来也是个冷情的。”她经了和贾环相好一场,想求他向太太要了自己,却被狠心拒绝一事,对这些爷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的 ,“再说,现在不是有宝二奶奶了么。”现在大家都住得近,她抱怨的话说完,怕别人听见了,赶紧跑了。
是啊,有了宝钗,连王夫人也不觉得凤姐这个侄女有多亲近了。如今的凤姐儿满身破绽,又没有从前生财理家的本事,自然成了弃子。
平儿挨着墙蹲下来,忽然有些茫然。
第169章 第169章
贾琏本来就对凤姐十分不满, 自知道了张华状告自己的案子是她一手指使的后,想起自己那阵子受的委屈, 更加怒火中烧,只是贾母还念着旧情, 加上凤姐又病恹恹的, 只好不闻不问, 权当她已经死了罢了。如今既然连贾母都下定了决心, 他自然不可能充什么好人。当下写了休书,只可惜如今身为族长的贾珍已经下了大牢,这休书还得过一趟官府才算数。
“原就是要给官府看的。”贾母道, “也不是要让凤丫头怎么样,她本来做了这么多事, 如今让她自生自灭也罢了, 可是她要是以咱们家的媳妇的身份没了,那些事还是要算在咱们头上的。这休书哪里是给她看的?是给官府的人看的, 表示要划清界限。”
这道理贾琏也懂, 再说如今王子腾已经没了,王家就算没被抄家, 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家侄女儿把贾家坑害得这么惨,便是王子腾夫人, 也没脸来替她求情的。贾琏只恨如今家里守备森严,人进人出都由不得自己家做主,没法立刻就把凤姐扫地出门去, 哪里可能拦着。
凤姐理家这么多年,给过的好处不少,得罪的人更多。如今听说贾琏休妻,阖府上下竟无不称是,纷纷叫好,只恨不得把不是凤姐的事儿也一并推她身上去,保荣府安宁。平儿虽早知凤姐的脾气在府中没多少真正的朋友,但看到这树倒猢狲散的场面,还是要感叹一句世态炎凉。下人们嫌她管得严,暗地里怨愤她也罢了,府上这么多姑娘、少爷、奶奶的,凤姐可曾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这么多年衣食住行打点得面面俱到的,此时别说替她说句话了,连个替她难过片刻的都没有。
更有赵姨娘这样和她有旧怨的,特特地指桑骂槐:“难怪平日里那么嚣张,谁都比不上她二奶奶厉害,吞了那么多黑心银子能不厉害么?我还真当王家多大的排场,门缝扫扫就够二奶奶锦衣玉食了。可怜我的三丫头,出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家里头平安无事。她自己傻乎乎地去了,如今音信全无,却不知道家里头有毒妇不把全家人拉进地狱就不甘心呢!早知如此,还远嫁作甚?不如别去,待在家里,一起倒霉!说不准还有姑表小姐替她打官司呢!”
如今住得这么近,她叫着探春的名字大哭大闹的,谁听不见?王夫人急得破口大骂:“还嫌家里头不够乱么?这种话说给谁听呢!探丫头怎么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可曾替探丫头着想过一回?”
宝钗劝道:“太太又何必同她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夫人见她沉静娴雅,到如今也毫无怨言,不觉大感宽慰,道:“还好宝玉是娶的你,否则,我如今真没个依靠了。”又问,“宝玉呢?”
“在大嫂子那儿呢,我琢磨着,在这儿地方虽大些,可都是女眷,他只怕老毛病又犯了,不如白天去和兰儿一块,叔侄俩一起读书,也好过在这儿听赵姨娘这些胡言乱语了。”
其实宝玉如今也长大了,都娶了媳妇了,再去李纨那儿也不合适了,不过宝钗说得也有道理,他看到侄子用功,自己能一点都不受触动?王夫人笑道:“他肯听你的话,再好不过了。”她现在心里也发虚,不知道家里最后到底会如何,心里亦觉得对不住宝钗和薛姨妈,只能日日祈祷事情顺利。
贾琏休妻一事既是南安太妃提议,几王自然全力相助,特特找了门路替贾琏把休书递给了户部,户部也不含糊,先来问忠顺王的意思。忠顺王笑道:“此事乃是他家家事,与我何干?大人自作决断,若那王氏真符合七出条例,允了不就成了?”王熙凤所犯的,岂止是“七出”?户部因那几王的关系,办得也快,没多久文书就下来了,只是贾琏还没拿到手,就听人说,官老爷们要提凤姐下狱。
贾母本以为就凤姐如今的身子骨,就算
她不是贾家的人了,官府也会网开一面,放她在贾府没了,想不到忠顺王如此心狠,再想到他这不依不饶的劲儿,怕是不能轻易放过荣国府,忙命人去想法子给凤姐递信:“也不必说别的,你就想法子告诉她一声,要说什么之前,先想想巧姐儿。”
守卫再森严,这里毕竟是贾府,这句话到底是瞒着人递给了凤姐。凤姐昏昏沉沉的,却也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若是她今天还有力气,简直要问一声:“这是老太太说的话?老太太教你用巧姐儿威胁我?”可她头越痛,反而越清醒,回想起昔日种种,有什么好不信的呢?老太太疼她,也不可说不真心了,可她一个王家来的孙媳妇,能越过黛玉去么?为了宝玉和荣国府,老太太可是能连黛玉都不管的,何况是她?她一边觉得绝望,一边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衙役把她半拉半扯地抬进牢里,见她几欲痴癫,不由地在心里嘀咕:“这婆娘不会疯了吧?”不过疯了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如果说荣国府还有可能起复的可能,这个女人却已经注定了万劫不复了。哪怕现在此时死了,也没人会多看她一眼。也就是忠顺王下了令,说,给她吃喝,再找个大夫看看,单是旺儿招供还不够,得这婆娘自己认了才算数。
但狱卒却是失算了,凤姐才下狱第二天,就有人打点了,想要进来探视。
别说狱卒了,连凤姐都觉得奇怪,如今她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有谁来看她?不觉苦笑,莫非是荣国府里头的人担心她把不该说的一并抖露出来,想干脆结果了她?只是等来人进来时,连她也愣了一下。
原来竟是之前来府里打过饥荒的刘姥姥,并贾芸、林小红三人。她一想,是了,就在荣国府被抄家前不久,宝钗悄悄地告诉她,原来小红是和贾芸有私情的。她当时又羞又恼,只恨不得把这个不守规矩、让她当着宝钗没面儿的丫头撕了,只是平儿求情,加上林之孝夫妇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也有几分体面,贾芸也是个听话肯办事的,她便做了主,把小红许给了贾芸,想不到阴差阳错的,这丫头竟躲过了一劫。难为她还有心,肯来探望自己。刘姥姥就更难得了,她一个庄稼人家,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收了她几十两银子,此刻来牢里,不知是怎么打点的,她竟也舍得。
刘姥姥见了她,也落了泪:“我的姑奶奶,你神仙似的人,怎么瘦成了这样!原先听说你们府上被抄了,我心里唬得慌,整宿整宿得睡不着,就跟我女儿女婿说,不管真真假假的,好歹来城里看看,可惜你们家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我也进不去,正着急呢,遇到了这位小爷和红姐儿,带我来看奶奶了。”
凤姐哭道:“姥姥,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只有你们肯来看我了。”
刘姥姥忙道:“都是我糊涂了,没早些来给姑奶奶请安!”贾芸亦劝道:“婶子多心,婶子对我们有恩,我哪里敢忘呢。”
凤姐冷笑道:“我哪里还是你的婶子呢!”这么说来,想着自己要强了一辈子,如今也就挣了个牢狱之祸,越发觉得悲凉,只觉得不如死了干净,遂对刘姥姥道:“你见过巧姐儿没有?”
刘姥姥忙道:“没能进府上的门,还没能见着呢,巧姑娘又长大了几岁了吧,有姑奶奶这么个母亲,定是水灵灵的神仙一样的模样。”
凤姐道:“等荣国府可通行了,芸儿,你帮帮忙,让刘姥姥见一眼巧姐儿,她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跟你干女儿似的。老太太也是见过姥姥的人,会”
刘姥姥道:“姑奶奶这话可折煞我了。”
“我说认
得,就认得的。要是姥姥愿意,把她带到你们村子里,给她吃住,姥姥再给她说个亲,我也就不担心了。”
刘姥姥忙道:“姑奶奶别胡思乱想了,巧姑娘是公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的,大官大府的人家姑奶奶都不舍得给呢,别说我们庄上人了?就是有财主,也不过一点地,几口牲口罢了,哪里配得上姑娘呢!”
凤姐哀求道:“我的巧姐儿千灾百病的,只有交给姥姥这样上了岁数又有善心的才安心了,我如今也活不了多久了,姥姥就答应了我吧。”
刘姥姥见她形销骨立、神情恍惚的样子,也知道她要不好了,别的话也不忍心说了,只好握着凤姐的手应下了。狱卒又来催促,贾芸求了情,小红抓紧时间宽慰道:“奶奶放心,等荣国府可以通行了,我就进去看巧姐儿,有平儿姐姐在,巧姐儿不会出事的。”
凤姐倒回地上,笑道:“你们快回去吧,也别让狱卒为难,下回别来看我了,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有银钱还是自己过日子吧。”
贾芸等还想劝,只是狱卒催得急,他们也怕耽搁得久了,这些人要拿凤姐出气,只得依依不舍地去了。
第170章 第170章
凤姐把巧姐托付出去的时候自己也想笑, 从前她都不太瞧得上的贾芸,和压根不会想起的村妪, 竟成了她仅有的后路了。想起当年在家里说一不二、在外头人人巴结的日子,竟恍如隔世。如今便是娘家人, 也救不了她了, 或者说, 娘家人还愿不愿意搭理她都难说。连亲哥哥王仁, 这么久了可曾出现过哪怕一次?连贾芸都能打点好狱卒进来,难道王仁人脉、家底还不如贾芸不成?事到如今,她也不提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话了, 只剩下满腹怨愤。
但是怨愤又有什么用?她做的这些事证据确凿,岂是能分辨得了的?况贾琏绝情也就算了, 休妻这样的大事, 没有老太太和太太的默许他敢做?她也不是不承认自己好财贪权,可是理家这么多年, 她可曾有过对不住老太太、太太的时候?还不都是想法子省出她们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都说荣国府这样钟鸣鼎食之家, 入奢易,从俭难, 但是底下那些姑娘少爷们又能花多少呢?大头还不是长辈们?她病得也重,又被官差拉出去问了回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最后签字画押,又被抬回去的时候,她免不得要想起从前高高在上、底下人盼着她签个字发个钥匙都得求着, 什么时候这么屈辱地被人按着手草草画上?狱卒冷笑道:“还真是奶奶命,都这样了还要人抬着。这副表情给谁看呢。你们家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有今天还不是自作自受?”
她被这声“自作自受”气得咬牙切齿,躺回草垛上,浑身又冷又疼,喉咙里一片血腥气,又痒得发麻,正咳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恍惚间好似见到尤二姐,还是穿着那日骗她来荣国府时衣裳,看到她也不笑,反而叹着气问:“姐姐一世要强,用尽心机,咱们二爷却也不领情,反而责备姐姐做事刻薄,让他颜面尽失,前程无望,一纸休书就把姐姐舍弃了,如今便是我,也替姐姐鸣不平了。”凤姐半梦半醒的,还恍惚着道:“我如今也后悔了,为了那么个人,勾心斗角的做恶人作甚?”只是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尤二姐已经死去多时了,难道是来索命的?她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人之将死,不信也得信了,心里一阵发凉,又仿佛见着从前贾蓉的媳妇秦氏款款来到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走前说给婶子的话,婶子一定没放在心上罢!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婶子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连这道理都忘了?”
秦氏还在的时候,凤姐与她就分外交好,此刻见了她,也没有见到尤二姐时候那么怕了,只问:“你也是来接我的么?”秦氏道:“我从前,实在没想到婶子会是这样没的。”
凤姐悲从心来,哭道:“谁又能想到呢?”
她这一晚又是哭又是尖叫说话,旁边的人不堪其扰,大声骂她,倒是把狱卒引来了。狱卒也没听见凤姐有什么动静,反是教训了隔壁间的人,到第二天放饭的时候才注意到,凤姐早没了呼吸,连身子都有些硬了。
贾家休书已下,绝情到底。王子腾夫人虽恨凤姐行止败坏家风,累及自家名声,但贾琏休书易写,她的断亲书却没那么容易,接到官府通传,也只得派王仁去收回凤姐遗体,送回金陵祖坟下葬。王仁原以为能从中捞上一笔,却不料王子腾夫人也狠心,加上如今王家也大不如前,给的也只够他往来路费,他无钱可赚,更不上心,仗着如今也没人会来过问凤姐的丧事,草草埋了了事。又深恨贾琏与凤姐,想道:“当初这两口子仗着自己有人撑腰,对我呼来喝去的。王家给了那丫头那么多嫁妆,姓贾的要休妻,也不退回来,定是自己吞了。他贾家不把我当人看,倒是把我当吃素的了,早晚得找补回来。”加上王子腾夫人因丈夫、侄女相继出事,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他没了管束,越发肆无忌惮,随意挥霍。王子腾夫人病在床上,他也不闻不问,只到处骗钱出来吃酒耍乐,底下人看着生气,却也无可
奈何。
凤姐死了没多久,皇上也下了旨,贾赦、贾珍草菅人命,罪无可恕,发配岭南,遇赦不赦,念起祖辈之功,罪不及妻儿,然家产尽数充公,一众恶仆等皆下狱发配。贾政御下不严,致使下人贪污揽事,被革职查办。如贾芹等旁系子孙,亦因在铁槛寺、水月庵等处聚赌秽乱被下了大狱。贾家子孙不小肖,愧对先祖,爵位、封地等一应收回,并责令其限时缴纳户部的罚款。
贾母等心下稍慰,本想说:“人没事就好。”但贾赦、贾珍虽性命还在,可是“发配岭南、遇赦不赦”,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了,况封地、田庄被没收了,连贾政的俸禄都没了,还要缴纳罚款,又有各处追债的,只能想法子把金陵的祖宅、祭田发卖了。到了这时候,谁也不信家里还能起来,各房奶奶、太太的,有什么私房,只会藏得更深。贾政从前也没有理过家,忙得焦头烂额的,还险些被人骗去,眼见着如今门生散尽、朝不保夕,只得长吁短叹,却也不知该作何。反是贾母劝他:“事到如今,也无他法,我还有些私房,勉强度日罢了,只是家里这些人,也养不起了,也不是我心狠,如今他们在我们家,也是受苦,不如卖去别家,还有活路。再者你看,宁国府连房子都被抄了,他家的下人,除了跟着珍儿下狱的,其他人再挤在我们家也不算个事儿,不如和珍儿媳妇说一声,把他们的卖身契子拿出来,若是有功劳的,允他们自谋生路,其他的,该卖的就卖了吧。”
贾政含泪道:“都是儿子没用,累母亲伤心了。”
贾母经此一事,也立刻现了老态,原先就病着,此时连进食都难了,听说南安太妃也瘫痪在床,更是感伤不已,把宝玉、宝钗叫来:“不服老是不行了,我如今时日也不多了,昨日鸳鸯替我翻出一块汉玉珏,乃是史家的祖爷爷给了我的老太爷,我出门前,老太爷给了我的,还说,这是汉朝人佩戴的,很是贵重,你见着它就如同见着我一样。我来这家里来,也见了不少好东西了,这玉也就放在那里,一放六十几年。如今孙儿里头,也唯有宝玉孝顺,你又丢了玉,所以想着把这块玉给你,也是祖上给我的意思。”宝玉笑着接过来,又要去给王夫人看。贾母同他说笑了两句,这才歇下。
只是王夫人等见贾母精神不好,忙告诉了贾政,去请大夫看脉。如今也是请不动太医院的人了,大夫来,也不过开了些益气的方子,煎服了几日,也不见好,遂命贾琏:“咱们家如今请的大夫,我觉着不太行,老太太的身子重要,你在外头人脉广,看看有没有知道的名医?”
贾琏遂想起严老大夫来,忙命人去请,只是回来说:“严老大夫已经出城了,说是要十日后方才回来。”贾琏也别无他法,倒是另外想起一个人来,又去回贾政:“还请叔叔出面,给林表妹去封信,看看能不能请动钱老太医呢。便是不行,把钱姑娘请来也是好的。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回去问问她祖父,不是同钱老太医来看病是一样的么?”
贾政觉得有理,虽如今也不大好意思同亲戚来往,可是毕竟贾母身体要紧,也只得放下那些,立刻去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黛玉。黛玉拆开一看,看到说是贾母病重,也不敢含糊,便去请了几栀,同宋氏说了声,自己也陪着,一起去了荣国府。因着爵位被废,门口“敕造荣国府”的牌匾已经撤下了,门房也没剩几个人,处处空荡荡的,说不出的萧条。她情绪万千,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见林之孝家的来接几栀,看见了她,也是一惊:“不知族姬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又骂门房的:“连表小姐都不认识了么,也不通传一声,像什么规矩!”那门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黛玉道:“原是我没提前递帖子来,叨扰了府上。外祖母病情如何?”
林之孝家的一面引她和几
栀去贾母房里,一边简单介绍道:“其实前几天老太太就开始胸闷气短了,鸳鸯当时就想要请大夫,只是老太太不想底下人担心,只说是自己那天嘴馋,多吃了两口,才觉得饱闷,饿一天就没事了。可是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又添了头晕、咳嗽的毛病。太太她们拿不定主意,才去问过了老爷。老爷请大夫调理了几日,还不见好转,琏二爷想到了严大夫,也是没请到,才来麻烦钱姑娘。”
几栀道:“因是城外有一处村里,十几户人家都染了风寒,严先生恐是会传染的疫病,前去探查了。至少要过十日才回来的。”
说话间,贾母的院子也到了,黛玉同几栀进去,只见屋里挤满了人,邢、王二位夫人并尤氏、李纨、宝钗、宝玉等都坐在屋中,见到她们过来,忙起身相迎。贾母听见黛玉来了,也强打起精神,命人扶她坐起,黛玉忙上前一步,扶她坐下,又给她请了安,便把位子让给几栀,叫她来给贾母看脉。
贾母见黛玉身边带的几个丫头都眉清目秀、规规矩矩的,便问:“你这次带的丫头们可真真标致,紫鹃同雪雁呢?”
黛玉笑道:“前几天婶子想着紫鹃年纪也到了,问她的出路,她和雪雁都说不要配人,想要跟着我进宫,如今在家里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呢。”
贾母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只是心里依旧门儿清,先前那出“掉包计”,怕是没瞒得过她,紫鹃和雪雁这两个丫头也是又气又愧,才不愿再来这里。她怕黛玉误会,有心要解释一二,只是这事不管怎么说来,都是自己家做得不地道,怎么解释都不像。难得黛玉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带过去了,她也只好不提,只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你替你二姐姐打官司来着?”
黛玉应道:“是,府尹大人传了文书给我叔父,不日就要开堂了。”
贾母叹道:“这是特意等到咱们家的判决下来才审的。我们家情况现在这不上不下的,二丫头的官司,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判。”
这道理黛玉又何尝不明白?她嘴唇动了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屋里的女眷们,见少了一个人,便问道:“惜春妹妹呢?”尤氏听见了,抹泪道:“这丫头自抄家后,行事越发地孤僻,如今躲在屋里,烧香拜佛的,成日里说要去出家,连太太和宝丫头都劝不住了。”
宝玉心道:“从前大家在大观园里一块儿笑闹时,作诗作画,二姐姐和四妹妹还是何等的快活!如今二姐姐受尽了委屈,四妹妹几乎要看破红尘,又是何等的凄凉!”他想到这里,不免长吁短叹,却见宝钗斜着脸笑着看他,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宝玉因前几日才与她敞开心事,把包括黛玉在内的种种心事说明了,又有了夫妻之实,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见她这副模样,自然明白她在喝黛玉的醋,忙道:“我在想二姐姐和四妹妹。”
宝钗听到迎春的名字,物是人非之感也涌上心头,便问黛玉:“二姐姐在林妹妹府上叨扰了——我听说她被二姐夫打伤了,林妹妹才要替她打官司,不知她现在身体如何了?”
贾母叹道:“到底还是你们姑嫂和睦,宝丫头还能记得她姐姐。”也问,“二丫头可还好?”
不等黛玉答话,几栀便问道:“老太太之前吃的什么药?”
王夫人忙命人把贾母之前吃的药方子拿过来,给她过目。几栀皱着眉看过,再看了看贾母的舌苔,也不言语,自去写方子。王夫人等心里没底,便把黛玉拉到外头悄悄问她,黛玉神情忧伤,只道:“舅妈放心,我来问她。”
原来几栀的性子,黛玉是最清楚不过的,往往她这个样子,就是病不大好的意思了,王夫人看黛玉的神情,也猜到了几分,问道:“莫非老太太是……”
黛玉并不敢应答。王夫人又急道:“这位钱姑娘到底年轻,兴许看不准呢,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知能否请她祖父钱老太医出马,给老太太看看?”黛玉道:“如今迎春姐姐正在要紧的时候,钱老太医给她施针,离不得人。”
王夫人也是急得紧了,一时口不择言:“迎丫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能有老太太要紧不成?”
黛玉却是没料到二舅母会冒出这句话来,也僵在那里,良久才喃喃道:“迎姐姐一直说,她这一辈子,也就跟在二舅妈身边的时候过了几天舒畅日子,想着紫菱洲才撑下来的呢。”
第171章 第171章
王夫人亦知自己失言, 忙道:“我也是关心则乱,林丫头可不要误会了, 你也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的, 连老太太都说了几次我木讷了。”黛玉勉强地笑了笑, 擦去眼角泪花, 又道:“钱老太爷年纪也大了, 要他出门也不方便。我回家后,去请太医院的太医来为外祖母看看吧。”王夫人松了一口气,忙连声道谢, 到底养育了迎春一场,还是有些担心她, 听黛玉刚才的话, 迎春的伤势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她有心问问, 可先前说错了话, 此刻再问,好像是故意的似的, 也只得闭嘴不语。
几栀开了药方出来,见到黛玉,干咳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黛玉也不回答她, 只问:“你开了什么药?回头我让人送些过来。”
“其实和之前的大夫开的药也差不离。”几栀苦笑道,“前头那个大夫倒也没开错方子,我不过多添了点清热的药。”她想了想, 还是轻轻地说了声,“老太太年纪毕竟大了。”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黛玉虽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还是有些难过,含着眼泪问道:“只能如此了?”请太医之类的话也只能安慰安慰其他人罢了,几栀虽然年纪小,但所谓名师出高徒,她觉得无能为力的病人,怕是太医也只会束手无策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贾母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只是在她心里,贾母还是当年她进京时那个无所不能、替她遮风避雨的外祖母,原来一转眼的,竟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王夫人毕竟也是打理了这么多年家事,几栀的言外之意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如今家里本来就不景气,一些老亲戚老朋友都是看在贾母的面子上还帮衬着,一旦贾母没了,要办丧事,又要分家,手头只怕更紧了,若是再有要债要的紧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不管为着什么,贾母都是越长寿越好的。她刚想问问几栀可还有别的办法,就听人来报,说是栊翠庵的妙玉师傅来给贾母请安了。
因贾母在病中,阖宅女眷无不来请安,王夫人道:“她不常出来的,难得过来,快请进来。”又让彩云去通报给老夫人。见黛玉好奇,便介绍道:“是之前娘娘要回来省亲的时候,特特请的一位带修行的师傅。说起来,还同你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也是自小体弱多病,请了替身也没用,到底是自己出家了才好些。她也是有些学问和修行的,这么些年一直住在园子里的栊翠庵内,因着出身不同,为人也有些高傲,难得出来一次的。”黛玉看过去,只见那名叫妙玉的师傅,衣着素朴,袅袅婷婷,却与常人不同,她心里叹了叹,道:“我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说,到底是外祖母家,下人都与别家不同,如今下人们打扮、行事,倒和别家没两样了,也就看着这位妙玉师傅,还能看出外祖母家从前的富贵做派来。”
妙玉见到黛玉,也啧啧称奇,想道:“从前常听说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也在这家住了几年,后来回自己叔叔家去了,是个模样、文采都不输宝钗的,只是从前她都来得匆忙,我也不爱和他家那些人凑在一起,到今日才得一见,果然如此。之前宝玉魂不守舍的,莫非也是因为她?”她心里百般滋味,也不知说什么好,过来与黛玉互相见了礼。
几栀恐还有别的病人要去医馆,先行告辞了。黛玉见贾母病成这样,有心多留一阵,遂道:“你回去了,差人同我婶娘说一声,晚点叫人来接我。”
王夫人留客道:“今日还着急回去么?在这儿过夜也是可以的。莫非是嫌弃如今我家屋舍挤了?”
黛玉笑道:“从前我也是住在外祖母房里的碧纱橱内,有什么挤不挤的?只是如今家中有宫里的嬷嬷在,饮食起居都得按着规矩来,实在不敢违抗。”
王夫人想起她的身份,不禁又是一叹
,曾经为着元春能进宫去,他们也是用尽了心思、走遍了门路,元春也是自小也用功,几乎可以说是从懂事起就在学规矩,也可以说是吃了不少苦,长到十几岁时,谁不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是个柔静娴雅、才思敏捷的大家闺秀?当时贾代善的面子还在,元春又资质出众,顺利选进了宫,可也是熬了十年才出头。及至被封贵妃,家里也水涨船高,都以为自此高枕无忧,谁知好日子也没能过几年呢?尤其是现在分析起来,其实贾珍、贾赦虽胆大妄为,但京里像他们这样的王公贵族何其多?皇上对他们如此针对,恐怕还是娘娘在宫里最后生了变故。那深宫大院,虽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地方,却也是最险恶之地。如今黛玉竟要往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