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道:“我便是再忙,孝顺老太太的功夫也是有的,况且我也是给太太打下手,家里的事虽多,比起从前来,也不算什么。宝兄弟现在也在老太太这儿住着,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他,这几天情况比起前几天来如何?那玉琏二爷也在外头找着,我听他说,前几天还有拿着假的来糊弄的,真真可恶。”
贾母叹道:“是啊,原本还当找到了,谁知是个假的,我这心啊,是从天上到地下啊。”又问,“我听说薛家蟠儿那案子,琏儿去帮忙了,怎么说呢?”
凤姐闻言,叹气道:“还能怎么说呢?想是那县令知道薛家有钱,硬咬着不肯松
口,说是仵作验尸下来,证据确凿,就是斗杀,薛表哥还认了供,他家蝌二爷前后跑动,连人影都没见着,姨妈先是来求的我们二老爷,愿意谋干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礼,只求个复审,从轻断案。只是老爷只肯托人与县令说情,不肯提钱财的事,姨妈没办法,才来问我,叫我和琏儿说了,花上几千银子,买通县令。”
贾母倒是知道贾政为何如此不知变通,一是他为人方正,二来如今家里这样的情形,薛蟠又不是头一回杀人了,上次解决得轻巧,他自己没得到什么教训,反而更得意起来,以为有钱,有势,有好亲戚,就真的杀了人不用偿命了,贾家此刻掺和进去,能不能帮到忙不说,万一受了连累,可如何是好?因此道:“你同琏儿近来也忙,薛家的事,能帮就帮,若是不能帮,你姨妈也可体谅的。”
凤姐一听,便知贾母的意思,遂道:“老太太放心,我省得,如今琏儿在给宝玉找玉,也抽不出身来,具体还是薛家的蝌二爷在办,他不过是帮着传传话罢了。”
贾母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把她和王夫人商议的事情拿出来同凤姐说道:“如今我同二太太想着给宝玉说亲,宝丫头也是你表妹了,你觉得如何?”
凤姐原就不愿意“金玉良缘”,一来宝钗的性子和她有些不对付,二来她也怕宝二奶奶抢了她的理家大权,只是原来有贾母同王夫人在暗暗较劲,她坐山观虎斗罢了,如今贾母却也……再想想宝玉的情形,她还有何不懂的?兴许老夫人原先觉得薛蟠是个莽撞的,早晚要生出事来,如今却巴不得他救不回呢。既然贾母和王夫人都觉得好,她当然也不会提出异议,故而笑道:“老太太问我做什么?要我说,不如问问宝兄弟?”
贾母一面说着“他如今懂什么”,一面却又心里一动,遂和凤姐一道进里屋去看宝玉,拿眼神示意凤姐,凤姐便笑着问他:“宝兄弟前儿个还说许久不见宝姑娘了,想得紧,如今去求了老爷、太太做主,把宝姑娘接过来同你一道,你说好不好?”宝玉仍旧呆呆傻傻的,一声不吭。贾母和凤姐见状,心便凉了半截。宝玉却忽然问:“林妹妹呢?她也好些时候不见了。”
凤姐道:“林妹妹身子弱,你如今疯疯癫癫的,要吓着她的,你要是明白些,恢复了,就接林妹妹来,你要是还这么着,可不敢让她看见你这模样。”
宝玉便笑道:“她那里有我的心,她带过来,放回我肚子里,我可不就清醒了?”
他这几日,连话也不大说,都是袭人她们教一句,他学一句,谁知此刻却清晰地讲出这一大段来,贾母等又是惊喜,又是难过,尤其贾母,又好气又好笑,想道:“可叹我两个玉儿无缘,若是黛玉还在家里,哪怕已经定了亲,只冲着他这句话,冲着林丫头能让他清醒,我拼着什么也得替他们把事情定下,只是林丫头看着身子不好,却是个有大福分的,许给了太子的人,如今说什么也不行了。”遂叮嘱袭人:“宝玉又在说糊涂话了,你们仔细照料他,可不敢叫他再这么说了,林姑娘如今不同以往了。”
袭人等也是知道规矩的,忙连声应下来。凤姐扶着贾母到外间,叹道:“看宝兄弟这样子,将来那饥荒可难打了。”又道,“我倒有个主意。”贾母因问是什么主意,凤姐道:“林姑娘来不了,她的丫头咱们却可借一借的,横竖新娘子要盖着红盖头,也不知是谁,兴许宝玉以为娶到他林妹妹了,就高兴得好了?”
贾母嗔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样宝丫头多委屈?”心里却也不自觉地开始打起了算盘。袭人也和她提过,说是只要提一提黛玉
,宝玉虽说仍旧还在说疯话,却更明白些,如今她亲眼见了,也知道这是真的,凤姐说的主意虽然委屈了宝钗,但若是真能让宝玉清醒过来,宝钗不用服侍一个傻子夫君,对她也不是坏事。故而问道:“你说得容易,如今林丫头在她叔叔家,丫鬟仆人也是林家的了,你说借就借得的?”
凤姐道:“紫鹃虽然和她爹妈去了林家,她姑姑、舅舅不都还在我们家?请他们去帮忙说说,还能有不成的?就是紫鹃这丫头心眼实,不肯帮忙,雪雁的干妈也还在我们家,那丫头年纪又小,我们跟林妹妹说,借她的丫头来帮帮忙,到了这儿再同她说明白,她还能学主子家撂下脸就走不成?”
贾母听了,亦觉得有理,只道:“若是到了成亲的时候,宝玉的病还没好,恐怕也只得如此了。”
那厢王夫人去了薛姨妈家,先问了问薛蟠的事,才把来意和盘托出。薛姨妈沉默不语,好半天才问:“前儿个去你们家,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也见着宝玉了,我看着不过略瘦些,和平常也没什么样,怎么你说的这么厉害?”
王夫人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若是相中了别人家的女孩儿,我连他病了都不会说,风风光光娶进门来再计较。这不是想着宝丫头也是个好的,怕委屈了她,把情况同你说明白了,你们斟酌斟酌,再回我。”
薛姨妈恐怕委屈了宝钗,确实在心里计较,遂道:“咱们亲姐妹一场,你不瞒着我,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如今蟠儿还在牢里,我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怕耽误了宝钗,她的年纪,倒确实也拖不了几年了。待我晚上问过她的意思,再来同你说。”
王夫人听她的口气,便知有戏,遂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回荣国府。
薛姨妈送走王夫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果真去问宝钗的意思。宝钗只红着脸不说话。薛姨妈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害羞,这事关你的终身,我也不敢轻易做主,你倒是说说话,让我心里有底!”
宝钗心里却也不是没有怨的。她在姨妈家住了多少年,金玉良缘就传了多少年,可是早前的时候那边只装聋作哑的,连宝琴都问了,就是不提她。况她也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她早前也是盼着有什么风能将她带上青云的,但是小选的路被薛蟠堵上了,原先也是想着宝玉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比她一个曲星转世也说不定,若能考个功名,她也可做诰命夫人,帮衬娘家。可是现在,宝玉丢了玉不说,人也病了……但她到底是个懂规矩、守礼节的女孩儿,因而对薛姨妈道:“妈妈糊涂了,岂不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如今父亲不在了,妈妈一人做主,哪怕问哥哥,问蝌弟也比问我像话。”
薛姨妈知道女儿一向贞静贤良,如今听她这么说,更是欣慰,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也就大着胆子,替你做主了。”
第149章 第149章
因着要给宝玉冲喜, 且王夫人也说,宝钗的金锁是有灵性的, 上头的字和宝玉的通灵宝玉正是一对,兴许金锁来了, 玉也就回来了, 故而请了凤姐去做说客, 只求宝钗能快点过门。薛姨妈恐委屈了女儿, 借口要给女儿置办嫁妆,薛蝌又在替薛蟠的事奔忙,宝钗连个压轿的兄弟都没有, 想要往后推些时日。凤姐只道:“老太太对宝玉有多尽心,姑妈还不晓得?哪里用得着姑妈准备那些, 便是我从今儿起不睡了, 开始忙这事,也保管把这亲作得妥帖体面。”
夏金桂听说了这事, 却是讥笑道:“打量我不知道呢, 你们家可不是从第一天来京里就巴望着今天了?到现在充什么含蓄羞涩呢。倒是姑娘的嫁妆,太太确实是要斟酌着办, 现如今还就是有人,打量着没男丁的姑娘好欺负,好话说尽娶进门来, 就开始算计女孩儿娘家的家资同嫁妆,那时候的嘴脸可不可好看。他们一家子,说什么自己家有财有势, 便是打死了人也不怕,撺掇得大爷真闹下人命官司来,他们倒拍拍屁股各自过各自的去了,倒是我怎么办呢?也不想想,大爷真没了,她的宝贝女儿不也成了孤女?便是想法子把全部家产,甚至算计着别人家的,都塞给她做嫁妆,真当那国公府的门好进?不给扒下一层皮下来呢。”
薛家的奴才本来也嘴碎,况且夏金桂说这话时也没避着人,倒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薛姨妈自然也被人告诉了这混账话,气得后仰,道:“我是造了什么孽,有那么个孽障儿子,又娶下这门亲事来!”又恐宝钗听了难过,急急地去劝她,却见宝钗还照常在做针线,像是别人的事似的,见薛姨妈哭得不成人形,反倒转过头来安慰她:“妈妈为这种混账话哭,反倒像我们在意似的,没得被人说浑话。你不理她,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哪里会信她的话。”
香菱知道大爷和大奶奶为了自己闹过两回,把太太气得够呛,还要卖了自己,还是姑娘好心,把她留了下来,带在自己身边,如今姑娘要嫁人,她这个薛蟠摆过酒开过脸的屋里人却是不能跟过去的,姑娘一向讲规矩,绝无为自己破例的可能,等姑娘一走,她同大奶奶、宝蟾相处,哪里还有活命的可能?因此已经惊慌了几天,只是也知道,这是姑娘的喜事,孤儿便是有天大的不愿,也不敢在人前显露。
薛姨妈又喜宝钗懂事贴心,又担心宝玉如今这个样子,她嫁过去要受委屈,只是如今薛蟠还在牢里,各方走动,少不得要借荣国府的面子,况宝钗年纪也不小了,就是再好,有这么个哥哥,别人也难免看轻些,确实不大好拖了。她长叹了口气:“我的儿,如今我也只指望你了!你又要离我而去,今后我可怎么过活!”
宝钗宽慰道:“妈妈又在说这样的话,我到哪儿不是妈妈的女儿?况哥哥的事,蝌儿不是说,县令已经松了口,要重审的?只是到底还是要走动走动关系,就算没法现从牢里带出来,也不能让他在牢里受苦。想法子给狱卒一些好处,让家里送些吃穿用具进去呢。”
她这么一说,薛姨妈更是伤心,道:“我养了你哥哥三十年,他何曾吃过一天的苦?如今别说让他出来,我想见他一面都不行。”
宝钗也跟着伤心起来,倒是还擦干了泪,勉强劝道:“若是哥哥受了这一遭,能知道怕,以后做事收敛些,妈妈这些时日操的心、花的银子,也算值了。只是我有话,原一直在心里,如今到了这时节,也不得不说了,蝌儿这次为了哥哥的事,忙里忙外,也是累得够呛,便是亲兄弟能做到这样的都不多了,以后妈妈也把他当亲儿子看,蝌儿是个懂事的,我有这么个兄弟,你也可放心些。”
她说的这些道理,薛姨妈自然是懂得的,虽心里肯定不及自己亲生的两个,但也不得不承认,薛蝌的人品、能力比蟠儿不知强多少,以后她的
晚年,指望薛蝌都比薛蟠靠谱些,故而道:“这你放心,蝌儿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早把他当自己亲儿子看了,否则,怎么把邢姑娘说给他呢?你有这个兄弟依仗,也确实让我安心些。”
邢岫烟虽有那么样的爹娘姑妈,但她自己却是个知书达理、品貌兼给薛蟠的,但薛蟠却是机缘巧合看见了夏金桂,非她不娶了,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算下来却是省得糟践了岫烟这个好姑娘姑娘,后来说给了薛蝌,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读书识字,原在园子里也远远地见过,心里都是愿意的。薛姨妈做成了这门亲事,也稍稍宽慰了些。
宝钗看了一眼香菱,有心求薛姨妈以后带着她,横竖香菱也是个服侍得久了,知冷知热的,比别的丫头还贴心些,但想到夏金桂那不依不饶的劲儿,妈妈原本就为了这些事头疼得紧,再把香菱送去,金桂还不成日里要去妈妈那儿找嚼头吵架?妈妈身子本来就不好,还是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吧,只是可怜了香菱。
香菱原还盼着姑娘开恩,替她求情,好让她不必回大爷大奶奶房里,然而等到最后,宝钗也没开口,她心里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默默垂泪,送走了薛姨妈,继续替宝钗加紧绣她出嫁时需要带的被面枕套等。
而那厢,荣国府派人相看了黄道吉日,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婚事,凤姐一面命人“先不许和宝玉说娶的是谁”,一面自己亲坐了马车至林府,同黛玉商量,要借紫鹃或雪雁一用。
黛玉笑道:“凤姐姐可是要和我说笑了,你们家什么样的能人没有,什么事只这两个丫头做得,家里竟没别人能做的?”
凤姐哪里敢说实话,只好说:“宝玉病得不轻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把原来的那些人都拉到他面前给他看看,可能让他想起些什么来。”
黛玉虽对荣国府有意见,但听说宝玉病成这样,也是一惊:“竟到了不记事、不认人的地步了么?既然如此,我也陪风姐姐过去,探探他的病好了,好歹认识了一场,他病成这样,我也不忍的。”
凤姐忙道:“很不必劳烦你。”也知道黛玉冰雪聪明,怕她听出什么来,反坏了事,便道,“他如今疯疯癫癫的,我还真怕你见了要哭,况且,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他到底是外男,又病成那样,实在不雅,你要是去了,宫里知道了,你的教引嬷嬷责备起来,我可担待不起。”
黛玉听了这话,倒也合情合理,秦嬷嬷一向不喜欢她与荣国府来往,况宝玉原就是个不忌讳什么男女大防的,如今在病中,穿什么、盖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怕更是随心所欲,别人劝他不得了,她若是去了,倘若有什么于礼不合的举动,叫人看见了说闲话,便是刘遇不在乎,帝后能不在乎?御史能不在乎?别到时候她自己惹得一身麻烦不说,还给外祖母家雪上加霜了,遂道:“既然如此,我把那两个丫头叫来,凤姐姐自己和她们说。”
紫鹃和雪雁到底也是和宝玉一起相处了几年的,如今听说他丢了玉,人也病了,也跟着难过了一场,听了凤姐之请,立时也就答应了。只是也觉得奇怪:“听说宝二爷要办喜事了?你们家到时候肯定忙得紧,我们那两日去,不是给你们添乱么?”
凤姐笑道:“你这话可埋汰你自己的丫头了,她们两个是帮忙的还是添乱的?又不是没在我们家住过,遇到什么事搭把手,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黛玉听了,便笑着对紫鹃、雪雁道:“听见了吗?你们一口应承下来,可不是去玩的,要去干活的。”
凤
姐大笑,点着她的鼻子道:“颦儿这张嘴,我是真怕了,你放心,不敢累着你这两个宝贝丫头的。”
黛玉原就是同她开个玩笑,笑过也就罢了,又问:“宝玉既然病成这样,怎么还这么着急娶亲呢?薛姨妈也答应了?”她见过薛姨妈几回,只觉得是个疼女儿的,并不像贾赦、邢夫人那样对儿女漠不关心,怎么会宝玉还在病中,她就答应把女儿嫁过去?
凤姐叹道:“薛姨妈家里也不太平,她儿子出了事,媳妇又是个闹得家里不得安宁的,宝丫头在家里,天天受嫂子的闲气。宝丫头大度,不同她计较,薛姑妈却也不忍心女儿再在家里被嫂子欺负的。”
黛玉知道薛家的那个儿子是个不同于宝玉的真“混世魔王”,上次进京来,就是打死了人没当回事,宋氏还拿这事说过,告诉她荣国府和这样漠视人命的亲戚常来常往的,早晚也要出事。如今果然有一就有二,当年没得到教训,如今竟又打死了人。黛玉想起薛家那个媳妇还就是当年让馥姐死了心回家的那个夏姑娘,不觉摇头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又不免劝了声,“二表姐在孙家过得很不如意,凤姐姐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替小姑子在孙家说说话,要是怕一个人去挨欺,我陪风姐姐去。”
凤姐没想到她竟然还记挂着迎春,笑道:“我怕过谁?你好好在家待着吧,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才怕呢!”
黛玉见她到最后也没应承下来去给迎春出头,不觉叹了一口气。
第150章 第150章
紫鹃同雪雁跟着凤姐来到荣国府, 原以为是要去服侍宝玉的,再不济, 帮着收拾新房、缝制新衣新被,给来客端茶送水接引的, 都无妨的。谁知凤姐竟什么也不要她们干, 把她们安置在大观园中, 好吃好喝地待着, 却也不说清楚要她们做什么。只到了夜里,别说紫鹃了,连雪雁都看出了不对:“紫鹃姐姐, 我总觉得琏二奶奶要咱们过来,没那么简单。倒不是我妄自菲薄, 只是咱们针线不如晴雯, 伶俐又不如鸳鸯,粗重活计就更不如人了, 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非咱们不可的。”紫鹃亦道:“我原本是以为, 咱们姑娘前几年常生病,我们几个服侍惯了, 有经验,宝玉这一下病了,袭人她们恐怕一时有些适应不好, 喊我们过来陪陪,煎药看护什么的,谁知现在看着也不像?”
雪雁着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紫鹃略一沉吟:“琏二奶奶说是喊我们来, 是给宝玉看看,让他能不能想起来从前的事,我们今儿个来了,却反而让我们在园子里住着,不去看宝玉,明天我去找她,就说不放心,想去看看宝二爷?”她怕隔墙有耳,故而声音压得虽低,也没说得太详细。好在雪雁心领神会:“好,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正好看看我干妈,她现在也在琏二奶奶院子里呢。”
二人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了凤姐院子里,却见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们都在屋外,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平儿看见她们,忙示意她们跟自己来,领她们到了院子外头的墙根下,小声道:“里头大爷和大奶奶闹饥荒呢,一会儿里面动静小些,我就去给你们通报。”
不用平儿说,她二人也隐约听见了屋里砸盆摔碗哭天抢地的声音,雪雁跟着黛玉回苏州后就去了林滹家,那时节琏凤还是老太太常调笑的小夫妻,她何曾见过这阵仗?吓得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平儿苦笑着道:“你小姑娘家家的,别问这些。”
雪雁也听说了贾琏爱偷吃的毛病和凤姐善妒的名声,赶紧闭了嘴。紫鹃却是方才隐隐听到了“利钱”、“官司”之类的字眼,知道没平儿说得那么简单,但这可比夫妻俩吃醋吵架严重得多,她自然也不敢问,就笑道:“里头在吵架,你也不必为我们去通报,要是琏二爷和二奶奶还在火气上,你不是又撞上去了?拿你撒气可怎么办?我们今儿个就是来看看二奶奶,问问到底要我们来做什么?姑娘叫我们来帮忙,结果我们什么都没做,白吃白喝的,实在过意不去。”
平儿犹豫了一下,以她的性子,实在不忍做坑蒙拐骗的事儿,但是凤姐的“掉包计”事关重大,好不容易把这两个丫头请到家里来,要是因她走漏风声办不成了,宝玉在大喜之日发起病来,可怎么得了?到时候查出是她说的,凤姐和贾母恐怕不会记着她平日的好,故而她只好笑道:“有两天清闲日子躲躲懒还不好?我想闲一会儿都还不行呢。还是如今都忙着,你们没人说话,无聊了?一会儿二爷走了,我去跟二奶奶说说,让她给你们安排好了。她这两天也是,忙得什么都忘了。又和二爷……唉!”
平儿原是担心什么都不让紫鹃和雪雁做,反而让她们察觉出不对劲,然而说到后面,不免也带了些真心。怪不得有俗语叫“贫贱夫妻百事哀”呢,贾琏和凤姐还都是人上人,通身的富贵,如今只不过家里情况比从前差了,摩擦就显见地多了起来。原先凤姐放利子还需得瞒住贾琏,一是放利子到底为国法不容,怕他知道了不答应,留个把柄在他手上,二是贾琏素来就是个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主儿,要是这钱让他知道了,那还了得?只是如今家里的景况不如从前,贾琏也知道家里只出不进、寅吃卯粮,但贾府素来讲究排场,便是贾琏自己,也不愿放弃锦衣玉食,节省开销的。如今凤姐让旺儿媳妇早点把放在外面的钱收回来,都直
接当着贾琏的面了,又恼贾琏吃着用着,却还要说三道四的。两人争吵起来,明显比从前多了,有时甚至当着巧姐的面就喊打喊杀的,把小姑娘吓得病了两回,也没见收敛。
紫鹃素来和平儿交好,也怜她好好的一个人,夹在琏二爷和凤奶奶中间,时时难做,也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太管他们的事了,最后反而是你落不得好,我昨儿个还听珠大奶奶说呢,她想让琏二奶奶对你好些。”
平儿摇头笑道:“珠大奶奶要是把我要过去了,倒是能劝,我还在我们奶奶身边,她劝这个做什么?”徒惹得凤姐更生气,变本加厉罢了。
紫鹃拿不准平儿这话有没有要她去劝黛玉别再管迎春的事儿的意思,只好当做什么也没听懂,同雪雁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回去等着琏二奶奶给我们派活罢。”
“安心,少不得要用到你们的地方,我们家奶奶才不会平白去欠林姑娘这个人情呢。”平儿笑着送走了她二人,再回到院里,小红正好迎上来:“平儿姐姐,二奶奶叫你呢。”她便赶紧掀了帘子进里屋,却见贾琏气冲冲地走出来,和她撞了个正着,她也不敢喊疼,闷着头进了里间,凤姐眼眶微红,一见了她就骂:“你跑哪儿去了,刚刚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应答的,聋了不成。”
平儿忙道:“刚刚紫鹃和雪雁来了,我怕她们听见奶奶和二爷吵嘴,就把她们带到外头说话了,才送走。要我说,奶奶也给她们找点事做,否则她们闲着瞎想,或者到处去转悠,要是让宝玉看见了,太太、奶奶的谋划不就白费了?”
凤姐亦觉得有理,道:“你说得也是,只是要她们做什么,却是真的难办,也不能真像对咱们家的丫头一样什么都让她们做,真累着人了也不行。也不能让她们瞧出端倪来。你让我想想。对了,旺儿媳妇呢?今儿个该把外头放的钱收回来的,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平儿道:“昨儿个旺儿媳妇就来跟我说,旺儿出去收账,一天都没回来,她不放心,怕是又在外头有心思了,想求奶奶打发人出去找找。”
凤姐冷笑道:“可见跟了个好主子,跟着咱们二爷,能有什么好习惯?你让人去找他,找到了跟他说,他怎么混账我不管,耽误了我的事,别想有好果子吃。”
平儿赶紧去安排不提。而那厢,凤姐也回明了贾母,找两个原来宝玉房里的人,让紫鹃和雪雁教她们怎么服侍病人。袭人心里暗暗替宝钗委屈,然而又心疼宝玉,私底下哭了两场。只求这喜事能真的让宝玉恢复清明,日后读书上进,也不枉大家辛苦这一场了。
至于黛玉所求之事,凤姐本不想告诉贾母,怕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又被宝玉这病弄得心力憔悴,再惦记起迎春的事儿,怕是要吃不消。奈何如今黛玉的俩丫头在她们家,若是哪回说漏了嘴,反而没个缓冲,再或者,让黛玉知道了荣国府里没一人想管迎春的事,对自己家的名声也不好,故而她自己斟酌了语气,同贾母道:“我想着,琏二爷就二丫头一个妹妹,就去打听了打听,说是那孙姑爷,对她不是多好。要不要什么时候,让二爷去同他说说,待迎丫头好些?”
贾母素厌孙绍祖为人,想也知道迎春在孙家不会有多好的日子过,只是如今家里事又多又杂,况人已经嫁出去了,也无可奈何,遂道:“难为你这个做嫂子的有这份心,她老子娘都不记得她呢!只是一来,这门亲事是大老爷定下的,你让琏儿去插手,叫大老爷知道了,以为琏儿对他不满,发作起来,琏儿如何招架得了?上次为了几把扇子把他打得躺在床上歇了半个月的事儿,我
还记得呢。况且他们小两口子过日子,娘家人去多嘴多舌的,孙姑爷要是以为是迎丫头回来告状的,反而不好。”
凤姐得了贾母这些话,心里有数,道:“那就听老太太的。”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虽往常厉害,但那时王子腾正得势,宫里又有元妃娘娘在,谁见了她不要让三分?她才敢挺直了腰杆子,见谁都骂,谁都不怕。如今两座靠山都没了,她一个当家的奶奶,还看不出从前那些登门攀亲的小人都离了心了?孙绍祖想来也是因为荣国府失了势,才敢对迎春非打即骂的。她真要按黛玉说的上门去讨说法,怕是里子面子全没了,自己一张脸也要被撕下来,就是口舌上再厉害,又有什么用?真要借着黛玉的名字才能办事的话,不知那孙家暗地里要怎么嘲笑荣国府呢。索性就当迎春不存在,大家各过个的才好。
第151章 第151章
宝钗也知道如今宝玉病了, 荣国府急急忙忙地把日子定得这么紧迫,是有冲喜之意。薛姨妈就是深恐委屈了她, 才犹豫了一阵,只是薛蟠眼见着在牢里要受苦, 家里夏金桂又是个和宝钗不对付的, 她又想荣国府的人能帮着薛蟠的官司, 又怕宝钗被她嫂子欺负, 才答应了凤姐所请。宝钗自己,也难说心里不觉得委屈,毕竟终身大事, 眼见着要这么凑活过去,宝玉又不知道还要病多久。但她虽有青云之志, 却困于闺阁之中, 又恪守规矩礼教,知道“父母之命不可违”, 因而不停地安慰自己, 王夫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嫁过去了总比受大嫂子的闲气好, 况宝玉体贴女孩儿,模样又好,自己也不小了, 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抛到脑后去为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荣国府竟能想出“掉包”的主意,要让宝玉误以为自己娶的是林妹妹, 待掀了盖头,才知娶的是她薛宝钗!
是她配不上贾宝玉,需得用这招宝玉才肯娶不成?凤姐也是她亲表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就算不提这对她多羞辱了,林黛玉如今是什么身份?此事要是传出去了,让宫里人知道宝玉肖想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一家子还要不要命了?饶是她素来不是个会诉委屈的人,听了这事,也抱着香菱哭了一宿。
反倒是薛姨妈来劝她:“我的儿,只要你姨妈吃的穿的用的不亏你的,这又有什么?你是他明媒正娶、上了户籍文书的正房奶奶,谁还能短了你的不成?他要是心里惦记的是别人,你还需注意一二,免得他把钱用到别人身上去,是那一位惹不起的主儿,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如今是病了,脑子不清醒,等醒过来,就知道怕了。况那些私相授受、男女情爱的,本就不是大家子少爷小姐该做的,你姨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能容着宝玉想这个?你再好言相劝,不就行了。况你一向能干,那林姑娘也不过是如今有个好叔叔,有两个好哥哥罢了,论模样性情,我不信你不如她。”
宝钗也是无奈,婚事已经定下,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时候她来使性子说不嫁?先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两家又是亲戚,偏还是她家依附贾家的,此刻任性了,怕是以后亲戚都没得做。她也只得咬牙认了。况且女儿家天生弱势,事既定下,她再反悔,对名声不好。又不是人人都似林家馥环,有胆子从王府和离回家去,偏生还有两个好兄弟,让想傍上他家关系的治国公府大少爷上门提亲。
紫鹃和雪雁也是没想到,凤姐把她们借来,竟是为了做这一出戏。喜轿已经到了正门口,琥珀、秋纹几乎是想跪着求她们,等宝钗的轿子到了,在轿子旁边露个脸:“只需要露个脸就行,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比做,之后你们愿意留下吃酒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们安排了车子送你们回去。二奶奶连给你们的辛苦银子都备好了。”
她二人又不是傻的,宝钗就算身边如今没了香菱,只剩个莺儿,薛家那么富贵,再买个小丫头有多难?就是不愿意带来,宝玉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足有二三十个,哪个不能去薛家住两天,算做薛家的丫头跟过来,给她掀轿帘?要她们去凑什么热闹?可是如今别说茜雪的干妈、紫鹃的姑妈了,连平儿、琥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都在求她,想给林府报信也难。她们虽不愿,但还是被硬推着换好衣裳,在宝钗轿门前露了个脸。宝玉今日却比从前精神许多,不用人搀扶着,自己扶着新娘子下了轿。她二人听到宝玉轻声唤了句“林妹妹”,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凤姐把所谓的辛苦银子封好,便赶急赶忙地回了林府。
黛玉几日不见她们,倒也挺想,听说她们回来了,笑嘻嘻地亲自到院子里相迎:“今儿个不是宝玉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们放着好酒好菜的不吃,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雪雁偷偷地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素来和黛玉是
无话不谈的,此刻也只能抚着胸口道:“姑娘快别说了,我们胆儿都要吓坏了。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老太太的宝贝疙瘩孙子成亲,却不请姑娘去吃酒,姑娘不觉得奇怪?”
确实如此,甚至宋氏也来问:“上次你表姐出门,还请了你,如今他们家二爷娶亲,倒没帖子过来。若说是被上次你给你姐姐出头吓着了,前几天还借了你的丫头,不像是要同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黛玉亦深感疑惑,只是笑道:“听说宝玉自丢了玉,就病了,这喜事也没大办。”宋氏着人去打听了,果然贾家并不曾大宴宾客,只是自家人热闹了一番,倒也过去了。
黛玉心里也狐疑很久,遂问:“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宝兄弟的病不大好?”
“是不大好。”紫鹃深呼吸了一口气,附到黛玉耳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黛玉睁大眼睛,后退了两步:“你说真的?”
紫鹃叹息道:“我倒还希望是假的呢。”
黛玉忙道:“行了,也累了这几日,快去歇着吧,咱们反正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