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叹了口气:“只求今后越来越好罢。”
次日一早,黛玉便去看了馥环,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知是一整夜都
没睡好,心里是又气又急,想道:“我这位前姐夫,也是真不计较,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也恩断义绝了,自己上战场,还要累得我姐姐也跟着惦记。”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陪她坐了一会儿,还是馥环自己笑道:“今儿个不必去婶娘那儿?那在我这儿用饭吧。”遂遣人去宋氏处说了,留黛玉在畅意居吃饭。
黛玉便拿几栀说要去前线行医的话拿出来说了说:“可把我吓坏了。”
馥环苦笑道:“她是有大胸襟、大格局的人,但是说起来,还是别去的好,不只是她自己危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女子进入的,连嫂子在晋阳随军,也不过是在自己的府邸,从不能进入营地。若是为她开个口子,谁能保证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为了私心把别的女子也带进军中?到时候乱起来了,她有口难辩。”
黛玉道:“昨儿个大嫂子就让她想也别想哩,但她似是进了个死胡同。”
“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京中也有贫苦百姓看不起大夫的,她理应一视同仁才是。”馥环道,“年轻时认准了什么事,就容易想不开,觉得除了这事,其他事都是错的、不值一提的,想开了也就好了。”
黛玉笑道:“那馥姐何时能想开呢?”
馥环微微一怔,再想想自己说的话,自嘲地摇摇头,反问道:“你呢?如今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是躲不开了,你想开了吗?”
“我好久前就说了,该我的就是我的,我不逃。”黛玉脸色凝重,说得却是真心话。天公贵胄,招惹不得,况刘遇也不是那等无赖昏聩之徒,她原先没有想过自己会嫁什么样的人,然而如今细细想来,如今自己能有今日,多多少少是有刘遇相助的。父亲当年把她托付给了叔叔,也是看中了叔叔背后有皇子撑腰。若当时无刘遇坐镇扬州,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阻止得了以甄应嘉为首的江南官僚算计林家家产?只怕连林海的名声都要被他们恶意抹黑了。刘遇若是要用这份恩情迫她,她也是要从的,何况如今,连宫里的帝后都给了她体面,刘遇在其中的经营可见一斑。
馥环笑道:“你那是认命,可不是想开。”
黛玉却道:“姐姐有所不知,我父生前为江南盐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然收效甚微,如今太子达成了他未竟之事,还将当年谋害他的人一一揪出来发落,就算从道义上讲,他要什么,我也得遵从才是。况且,我曾收了太子一把琴,名曰春雷。此乃名士之琴,高远清越。有人以士礼待我,我若是个男儿,此刻当倾力报效了。”
“婚姻大事,可不是‘士为知己者死’这么简单。”
黛玉笑道:“是没那么简单。”宫里纷乱繁杂,不比官场干净多少,她一直恐惧那里,只觉得在那儿待久了,规矩森严,又不得常见家人,长久下去,再精灵古怪的女孩儿都要变得如古井一般,何况她本来就对权利、富贵没什么兴趣,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同婶子当年一样,与夫君琴瑟和鸣,诗酒相随罢了。
然刘遇以士礼待她。
黛玉不知旁人如何,她自己是在陡然的压力中,感到了一丝丝的骄傲。原她就是个自喜才情的,在外祖母家时,也想在诗词上压过众姐妹与宝玉,然而说到底,这些都是闺阁女孩儿在自家后院里的玩乐,她又何尝不想像林徹那样,声名远扬,才倾天下?从刘遇把武曲鼎送还到她手上,又悄无声息地把这事掩下去,连宋氏都不曾听闻半点风声时,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君子,他只是,不凑巧,生在帝王家罢了。
她们姐妹正说着话
,霜信找来畅意居,笑道:“姑娘果然在环姑娘这儿,荣国府来了俩个婆子,说有事求姑娘,现在在太太那儿说话呢。”
馥环皱眉道:“他们家又有什么事?”
黛玉叹气道:“我成日里在家里坐着,能帮什么忙?”话虽如此,毕竟是外祖母派来的人,她也只得道,“知道了,你叫她们去漱楠苑罢,我一会儿就回去。”只想着随便听她们说点什么,打发了走也就是了。
然而真见了,她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荣国府派来的竟然是赖大家的,这可是熬了两三辈子“挣出来”的大管事婆子,赖大如今是荣国府顶顶体面的奴才,自己修了花园,给他儿子买了个县令,彼时她们姐妹还都奉贾母的命去他家吃过酒。如今是出了什么事了,竟要她亲自出马?
“给赖妈妈看茶。”黛玉请赖大家的坐下,吩咐了一声。紫鹃等毕竟在荣国府服侍了多年,对赖大家的喜好倒还记得,不多时便端了老君茶上来。
赖大家的道:“怪不得老太太疼林姑娘,真真冰雪聪明,体谅人心。这么些年了,连我这奴才的喜好您都记着。”
黛玉笑道:“妈妈何必拿这话笑话我?我原是个喜欢使性子、耍脾气的。”
赖大家的脸上一红,道:“有不长眼的下人,嫉妒林姑娘有老太太疼爱,说了些混账话。林姑娘当年受委屈了,也不同老太太说,便是怕老太太知道了伤心,跟我们说说,替你管教管教,也是好的。”
紫鹃道:“赖妈妈可是大忙人,别说姑娘了,我一年也就能见你那么一两回,哪儿有时间坐下来诉委屈呢?你那些客套话、奉承话倒先收起来,把老太太交代的事儿说了才好。”
赖大家的几时被这么抢白过?原在荣国府中,连王夫人、凤姐都要看赖嬷嬷的面子,让他们夫妇俩半分,如今被黛玉、紫鹃这一通说,在心里想道:“怪不得太太平日有那样的说法,这林姑娘果然不是好相与的。”无奈如今情况紧急,贾母也是真的着了急,无处可求,才想到黛玉这里,无论她们主仆怎么说她,她也只得忍下来,道:“因着宫里传出话来,说是我们家的娘娘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老太太、太太们前不久才去宫里探望过,当时娘娘的身子还好,竟不知为何就这一两个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太有心去探视,然而宫里却说娘娘不许老太太进宫。老太太别无他法,请太医院相熟的太医打听,也没个结果,想到姑娘身边的秦嬷嬷,想着求秦嬷嬷帮忙打听打听,娘娘究竟是什么病。老太太说,论理不该烦到姑娘头上,只是如今该走的门路都走过了,能拜托的人都拜托了,实在是没个消息,求林姑娘看在老太太这把年纪的份上,帮她打听打听吧。”
黛玉垂着头,不说话。
霜信见此状,知道她还在犹豫不决,于是半是说给赖大家的听,半是说给黛玉:“秦嬷嬷是在宫里走动,然而史太君可求错了人,秦嬷嬷为人极重规矩,一丝不苟的,我们姑娘在她面前,常常大气都不敢出,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说的,她两天前才教过姑娘,探听宫闱乃是大忌讳,她可是太后、皇后娘娘的人,老太君要把把柄往这位嬷嬷手里送?若是皇后娘娘顾忌老太君同娘娘的祖孙情谊不计较也罢了,若是计较了……”
赖大家的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黛玉却是想到了许多,从王子腾的死到贤德妃的病,前后不过隔了这么几天,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四大家族的两大靠山就这几天,先后就倒下了?她身子微微发抖,好半天才道:“赖妈妈回去吧,把霜信姐姐的话学给外祖母听一听,若是她还是想打听,也别走我的门路了,东平郡王府的穆二爷新娶的二奶奶不就是宫里的女官?你们几家关系一向要好,找她打听,比找秦嬷嬷便宜得多
。秦嬷嬷若是自己都坏了规矩,又怎么教别人规矩?她老人家也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忍难为她。”
第144章 第144章
送走赖大家的, 黛玉也不要人陪,独自去了揽月楼, 找出春雷琴,试了几回音, 然心绪不平, 琴音萧索, 待到转音处, 一个过急,琴弦应声而断。她摸着被震疼的手指,默然不语。紫鹃不放心, 跟着上楼来,看到她指甲处的血迹, 惊呼道:“姑娘, 你难道都不疼的么!”
黛玉由着她给自己处理伤势,问道:“我是不是太心狠了?外祖母养了我一场, 我怕牵扯过多, 竟连这忙也不帮她。”
紫鹃道:“若是一朝成了所谓的‘主子’,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尽想着给自己家里人谋好处,行便利,那不成了赵姨娘了?”
黛玉被她这听起来有点道理的比喻逗笑了:“我总觉得, 贤德妃这病得确实蹊跷,难怪外祖母这样着急。”
紫鹃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姑娘, 我虽如今全家都到了林家来,原先却是贾家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身边的年份比姑娘还长呢,荣国府有事,我不会担心么?只是如今我既然跟着姑娘,就得替姑娘着想,宫里是个需要步步小心的地方,姑娘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哪有明知道前面是漩涡,还硬要往中间凑的道理?况且如今姑娘也不是一个人了,环姑娘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回来的,我们都知道,她担心南安王府以后出了什么事,连累林家。那边的夫妻情谊,也不比姑娘这儿的祖孙情谊差了。”她指着如今收在揽月楼最里面的文曲鼎与武曲鼎,叹道,“我知道姑娘狠不下心来,但说真的,那边不让姑娘管二姑娘的死活,却指望姑娘去查贤德妃的事,先不说二姑娘才是那个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就只说贤德妃这事,不是难为姑娘么?他们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把姑娘推入火坑里,算什么呢?”
这些话,也就只有她这个从荣国府里出来的丫头能说了,霜信、锦荷等就是对荣国府有再多的意见,此刻也不好劝,雪雁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还是懵懵懂懂的,茜雪对荣国府却还有几分主仆情谊在,也只有她和黛玉从来无话不谈,说得了这些。
黛玉轻抚着手上的纱布,道:“我知道了。”上皇丧事期间,她时常被皇后召进宫里抄经,对这位后宫之主还算有些了解。皇后是个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激情同乐趣的女人,她比李纨还要古井无波,真正的无悲无喜,虽然已经母仪天下了,但她还真不是一个会主动对后宫妃嫔下手的人。但那位元春表姐,自她进宫起,便一直明着按着派人来皇后的宫里,要请她过去一叙,想来是一位有些主意的妃子……她叹了口气。
贾母听了赖大家的回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着头道:“从此她不是我的玉儿了!”
赖大家的亦觉得林姑娘无情得很,遂问:“要不要走走穆二奶奶那边的门路?”
贾母叹道:“也只得如此了。”便命人从自己库房里取出二百两银子,去探探穆二奶奶的口风。
探春待赖大家的走了,才问:“二百两银子,怕是东平王府也看不上?”
贾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自你舅舅没了,咱们四家的声势便一日跌过一日,人家何曾要与咱们继续当老亲处着?如今贤德妃这一不好,他们更要拿乔,连林丫头这个未来的太子妃都不愿趟这浑水,何况穆二奶奶也不过是个女官?不过是拿去让她填填牙缝罢了。”又在心里偷偷地感叹,若是元春没有这几年的福分,只是到了年纪,和穆二奶奶一样,被宫里开恩放出来,许配给公子哥儿,如今说不定还高高兴兴的呢。可是心里又知道,她封了贵妃的这几年,算是拖着贾家这艘老迈的船又向前走了不少,若没有她,自己家怕是早就没落了,因此更怕她出事。
探春捏着手绢,知道大势已去,索性伴着贾母又痛哭了一场。
穆二奶奶原是收了银两,答应帮
贾家打听打听,然至晚间,靖明侯穆典信却亲自把那二百两银子退了回来,口中道:“舍弟妹糊涂,老封君担心贵妃娘娘心切,却不知宫内规矩森严,自舍弟妹出宫来,还未曾进宫去过,如何帮老封君打听?她连这钱也想着收,确是有些不顾咱们两家的交情了,老封君放心,我已命舍弟好好管教了。”
他这一说,贾母哪里还能“放心”呢,自知元春是不能好了,当即也顾不得其他,老泪纵横。
穆典信看着于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称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贾母同王夫人正万念俱灰之际,忽闻南安太妃给她们下了请帖,邀她们去赏花,然此刻哪里还有心情赏花?倒是贾母,擦去眼泪道:“还是要去的,若是娘娘的病真的有那么严重,咱们该考虑后路了。”
王夫人一面暗恨贾母无情,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南安太妃的帖子上特意让她们带上上回来荣国府时见到的姑娘,那次贾母是叫了宝钗和探春一道去给南安太妃请安的,如今薛家搬出去了,自然没有让宝钗再来陪她们去会客的道理——况且如今贾家这情况,自是不能把机会往别家推的。
探春听闻老太太、太太要带她赴南安王府的荷花宴,沉默半晌,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琥珀捂嘴笑道:“老太太特意吩咐了,三姑娘打扮好了,先去给太太看看。”
待送走琥珀,见四下无人,侍书俏皮地冲探春一行礼:“恭喜姑娘了。”
“何喜之有?”探春虽这么问了,却也知道侍书为何这么说。她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女孩儿,南安太妃上次便来府里见过她,如今宴请贾母时又特意让带上她,这其中总有些深意。云渡……宝玉是见过的,据说面如冠玉、貌胜潘安,又是王公之后,武举入仕,天生带一股英气,偏还文质彬彬,有礼有节,简直找不出错处来。也就是他曾与林家的大姑娘结过亲,若她真嫁去了云家,那贾、林二家以后便可不必来往了。但观黛玉回绝贾母之请便知,这来往不来往的,也没什么必要。
侍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才不说呢!姑娘自己猜去,不过也别光猜,老太太都那么吩咐了,姑娘还不赶紧梳妆打扮呢。”说着便把探春的衣裳首饰都找出来,任她挑选。
探春知道她为何这么高兴。自迎春出嫁来,这丫头便替自己担心着,怕自己的亲事也像二姐姐一样被糊弄过去。如今见有了风声,对方还是南安郡王府,她怎么能不高兴呢?便是探春自己,心里也难得地起了波澜。
只是听闻云氏父子在南海吃了败仗……探春苦笑了一下,便是吃了败仗,人家也是手握一方兵权的郡王府,非他们家如今能比的。再者说,若是没有这一次败仗,兴许人家还记不起自己家这宗呢!南安太妃上次见时,是个眼光垄断了公中所有陈设盆景的百万巨富夏家独女只配做他家的妾,却是有些过分的。只论家资和在内务府的职务,夏家甚至比薛家还厉害,到底是皇商,虽夏金桂的身份做云渡的妻子是有些勉强,但若要说人家嫡出的独女只配做妾,却是把不如夏家的那几家皇商与同皇商结亲的几家公侯都给一并贬了进去。若是南海那一仗云家打赢了,南安太妃的眼光只怕更要到天上去了,怎么会考虑她一个荣国府的庶女呢?
虽对南安太妃当年嫌弃自己的事心有不甘,但探春也明白,便是家里还在全盛期,嫁给云渡都算高攀了,何况是如今?因此听话地打扮妥当,特意挑了些平日里不舍得戴的华贵首饰来,
又怕太刻意了,换下了一些来,去见王夫人。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很好。”亲领着她去见贾母。
贾母见她头上钗环有些面生:“这簪子从前没见你戴过……”忽然想起来,“这是林丫头去年秋天来家里的时候给你们姐妹带的。”
探春一愣,道:“是。”
“她的眼光随敏儿,这簪子配你极好,庄重又不失妍丽,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戴的。”贾母虽说下“从此她不是我的玉儿了”这样的狠话来,然而此刻,却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一向喜欢灵气、有情趣的孩子,黛玉若非去了她叔叔家,正是她心目中最合适给宝玉的孙媳妇,只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王夫人便问:“老太太年前赏你的金凤钗,不是更配你的裙子,怎么不戴那个?”
探春便道:“老太太赏我的簪子,比这个更富贵些,只是我想着,裙子已经是红的了,再配金钗,就显得太招摇,毕竟是去人家做客,所以没有戴。”
王夫人笑道:“南安太妃是咱们老太太的老姐妹了,同老太太一样,最喜欢漂亮、标致的女孩儿,你打扮得越好看,她越高兴哩,哪里会怪你穿得招摇?”
“二太太说得有理。不过今日就算了吧,你太太头上都没戴凤凰,你戴了,不是压过她了么?”贾母道。丫头们又来报轿子已备好,三人遂携手往南安王府去了。
第145章 第145章
南安郡王府自是气派非凡, 南安太妃领着儿媳侯氏在府中设宴,又有侯氏之姐忠勇侯夫人相陪, 人虽不多,但忠勇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爱说爱笑爱热闹, 要论长袖善舞, 只怕王熙凤都比她差点, 光她一人在, 都不可能冷场。
见了探春,南安太妃果然眼前一亮,拉到身前来细细看过, 笑道:“更标致了。听闻在你家还帮着打理家事?”侯氏见婆婆喜欢,忙命人把给探春的礼拿出来。
贾母替探春谦虚了几句, 又道:“她们姐妹几个, 也就她能替她太太分担些了。”
忠勇侯夫人凑趣道:“都说我们姐妹有福,偏都没有个女儿, 见了人家的漂亮女孩儿, 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了。要是什么时候见到人家女孩儿好的,认个干女儿, 咱们也好有个膝下的小棉袄,没事陪着乐一乐。”侯氏闻言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
南安太妃笑道:“你说她们姐妹几个里她最得力, 可别忘了,她还有个大姐姐呢。”
提到元春,贾母与王夫人皆是神色一黯, 忠勇侯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可是因为听说了宫里贤德妃娘娘生病一事,老太君和宜人在担心?”
贾母苦笑道:“本不该打扰太妃赏花的兴致,只是听闻娘娘病了,又多方打探,也没人能告诉我们一声娘娘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我们如何不担心呢?”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里也不太平,传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的,我们也不敢去打听,也不敢去问。”南安太妃道,“此间没有外人,我也只同你们说,据说永安王为了周贵妃,又和太子不对付了。皇上虽疼爱太子,但周贵妃毕竟也是当朝贵妃,还是太子的庶母,太子理不当同她起冲突才是。如今陛下龙颜大怒,说要彻查是谁传这种话出去,还让永安王也听到了,不管是真的假的,有关无关,凡查到的,一律严惩。宫里头人人自危,又怎么敢再往外递消息呢?与其四处求人,倒不如明日我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正大光明地替你问问,兴许还能求个恩典,让你们进宫同贤德妃娘娘见一见呢。”
贾母这才想起,听说蛮国使团要进京了,云氏父子虽在传说中打了败仗,但南边到底是他们家的亲兵看守着的,如今皇上要接待蛮国使臣,南安王府的人自然也要进宫去随侍,好敲打敲打蛮国,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当年荣、宁二公征战沙场,贾母的太婆婆、婆婆就时常进宫去赴宴,她回忆起来,不觉对南安太妃又是感激,又是羡慕。但是要让她把自家子弟送去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她也不舍得,只盼日后宝玉能读书成才罢了。此时南安王妃倒是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她赶紧拉着王夫人、探春一道来谢太妃。
南安太妃笑道:“咱们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此时说谢,未免生疏了。”
贾母与王夫人解了这几天的心结,这顿饭总算吃得还算安心。饭后不久,南安王府的二公子云浩之妻季氏求见,说是小儿子突发了疾病,求侯氏往太医院递帖子请个太医来看。南安太妃素来不喜云浩,侯氏对这个庶子也不大上心,不过毕竟也是自己家的孩子,既然病了,总要看的,况云渡这么多年也没留个后,云浩之子可算得府上如今唯一的重孙了。遂命季氏拿自己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来,又嘱咐道:“要用什么药,你那儿要是没有,就来跟我说。”季氏感激不尽,忙命人去请医问药不提。
贾母见他家重孙病了,便道:“既然太妃家有事要忙,我们也不打扰了,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太妃府上拜访。”
南安太妃也不强留她们,只笑道:“你家这三姑娘,又能干,又标致,我也喜欢得紧,下回还带她来玩。”
贾母等自然连声应下,探春亦谢过太妃夸赞,祖孙三人总算安下心来,自回
荣国府去,等待南安太妃的消息。
然次日在家候到了夜间,仍未有南安太妃的信传来。贾母放心不下,忙差人去打听,是不是还在宫里没回来。赖大却报,南安太妃一大早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家了。王夫人急得没法,来与贾母商议:“想是太妃家里自己有了什么事,忘了差人来给咱们说声?论理是咱们求人,不该去催,可娘娘的病哪里拖得呢?”
贾母亦觉得有理,遂命赖大家的去南安王府求见南安太妃。赖大家的听命去了,回来却道:“并不曾见着太妃,辅国公夫人说,太妃受了风寒,不便见客。因着昨儿个蛮国使臣出言不逊,陛下大怒,今儿个太后的脸色也不大好,南安太妃也没敢问咱们家娘娘的事儿。辅国公夫人让向老太太陪个不是,说今儿个忙着给太妃和小哥儿煎药,忘了差人来咱们家说一声。”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贾母与王夫人昨儿个才见了太妃,彼时她身子还好得很。不过南安太妃年岁大了,进宫问安又得大半夜起来梳妆,天刚蒙蒙亮就进宫,有事还要在外头候上几个时辰,若是稍有不慎,染上风寒也是有可能的。贾母忙命人把自己库房里的几味药给南安王府送去,又与王夫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所措间,林之孝来报,说是明珠族姬遣人来府上了。
贾母还在生黛玉的气,道:“她恨不得躲得咱们远远的,此时差人来作甚?”话虽如此,却也不能真把黛玉的人逐出门外,只得请他进来。
来人看着甚为年轻,为人却十分机敏,自称叫源儿,是苏州林家的管事林华的干儿子:“那日史太君吩咐我们族姬的事,族姬虽不敢为难秦嬷嬷,倒是也放在了心上。今儿个进宫见着皇后娘娘,便试着把老太君所求问了娘娘。皇后娘娘说,贤德妃乃是起居劳乏,时发痰症,前日侍宴回宫,沾了寒气,勾起了旧病。只是如今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奏效,皇后娘娘本欲开恩让贵府上人进宫探视,只是贤德妃娘娘却说,如今她也命不久矣,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便是进来见过了,瞧见她如今的模样,也是徒添伤心罢了,故不让人说给老太太听。听闻族姬在宫里,贤德妃娘娘倒是让宫女给族姬送了一匣子书来,族姬猜此书关系重大,特命小的来送与老太君。”说罢果然便递上一匣子书来。
贾母听得又是气,又是急,一口气没接上来,竟昏厥了过去。王夫人、鸳鸯等连忙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太府,她才悠悠转醒,颤声道:“那书呢,快让我看看!”
黛玉虽念及旧日情分,不顾危险替贾母打听了贤德妃的情况,但贾家和贤德妃的事儿,她是并不打算掺和的,故而那匣子书还原封不动的,连元春亲写的封条都没撕。宝玉幼时,那是元春亲自教导他认字读书的,如今也还记得姐姐的字迹,贾母听他这么一说,便知这匣子定不止书册那么简单,匆匆谢过源儿,命人带他下去领赏,便抽开了书匣。里面不过是一套《四书》,无甚特殊的,贾母不信邪,亲自取过来细细摸索,果然在《孟子》书册中央,竟有夹层,拿小刀细细分开,内中却是夹着一方薄绢,上书“儿命将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贾母捧着细绢跌坐在床上,喃喃道:“是了,是了,娘娘这病……”元春一个年级轻轻、刚封了妃没几年的女子,自幼爱美如命,怎么会放任自己发福至痰症呢?她这病果然有蹊跷,上次他们进宫时,元春就不太对劲,言语间颇有交代后事之意,且那次就没见到抱琴!如今,她定是已经被严加控制,半点消息也不敢传出来,又怕连累家人,连提醒他们抽身,都只敢让未来的太子妃、谁也不敢
轻易得罪的黛玉传话!
可是抽身,从何处抽身,又往何处去?这事儿要能说得明白,荣国府还至于一步步衰落成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