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颔首,听到涉及那人的语句,眼尾的冰冷顿时消散融化,他朝方渺伸手,示意她靠上前来。
方渺上前几步,悄悄打量他。
比起银幕中的少年,他似乎身量更高了,也更成熟了,面颊上的柔软弧度消退,下颌线更加锋利,气质冷冽,眉眼之中隐约有凶意浮现。
他将方渺带到一面墙前。
这间墓室四面浮雕,但不再是牛头马面与十八层炼狱的情景了,而是连贯成一片的,更加繁琐复杂的画面。乍一眼看过去,极其震撼。
而这一面墙中的画面更是气势磅礴,墙面分为上下两部分,底下是扭曲肆意的黑雾,邪祟煞气化成的各种怪物朝天咆哮,往上蔓延着,厮杀着。而上半部分则是被白云环绕的仙宫圣殿,一众天兵神将手着武器,朝下对持着……
方渺眨了眨眼,似乎看到一张与萧玉随极为相似的脸,那人立于云端左上角,冲在了最前方,脸上写满了战意。
这时候,身侧的男人开口了:“昔日,冥君替我抵挡天雷劫,我这才算是真正登仙,后来她让我离开冥府,留在上三天历练……”
——他对那人说,我爱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让他留在上三天了。
——她说只是暂时分开,却在往后的岁月中再不肯见他一面。
——她说,再等一等。
偏偏等了千年,只等来一场浩劫。世间清浊倒转,灵气迅速消亡,浊气充斥人间,妖鬼横行作乱,而诸多神仙却步入了天人衰亡期……
妖魔肆虐,人鬼残暴。
战争就在这时拉开了序幕。
“那时人间惨祸日日发生,亡魂无数,冥君坐镇酆都,我与众仙一同参战……”男人凝视着石壁,缓缓道来,“战前,我说我想见她一面,她还是不肯,只说等世间灾祸平息,便是再见之时了。”
浊气肆虐,且吞噬着世间灵气,生机倒退,逐渐湮灭。而他身披战甲,与之相战,每一回都冲杀在最前面,战意越来越浓,杀意越来越浓,血煞之气直冲云霄。
他恍然不觉自己已经杀红了眼,更不知道每撕碎一只阴邪之物,就有一分逸散在世间的浊气钻进他的身体中。
宝光熠熠的琉璃心变得浑浊,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又变得剔透光洁了。
他更不知道——最开始两端空空的偷天仪已经变了个样子。其中一端盛满了金光,另一头则装满了从琉璃心中抽取的阴晦浊气。
金光包裹着他的心脏,而浊气……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久,牺牲惨重,浊气虽然渐退,而灵气也慢慢枯竭了,好在最后仍旧是胜利了。
他终于卸下了战甲,放下了武器。此时上三天的仙人已经少了近半数,天宫破败,而天帝坐在上首,脸色蓦然一变,难以置信地道:“冥君怎么会步入天人衰亡的境地?!”
霎时间,众仙家哗然失色。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处,只有这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其实,本该衰亡神陨的是我……”男人侧对着方渺,嘴角抿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男人带着方渺来到第二面石壁前。这面墙的底纹是满天的曼珠沙华,浮雕只刻冥君的背影,她一手持笔,上空处是一卷长轴,咒文化作锁链从空白卷轴中蔓延出来……
“冥君替我偷天换命,自身却即将陨落,而她一旦衰亡,偷天仪就再不能连接她与我……”男人顿了顿,道,“她担心我的琉璃心再次遭受污浊侵染,堕为邪秽,所以她才设下了这个阵法,用自己的肉身与八只罪孽深重的妖鬼,捏成替身,替我吸纳阴邪煞气……”
“是我害她至此。”
这时,两人又来到第三面墙。
方渺看清之后,猛地吓了一跳。画面中是一处陡崖,桃树凋零,男人坐在崖边,上身赤着,胸膛破开一个大洞,他双臂展开,一手沾满了血……
灰雾底下是轮回池。
一个人沉陷在雾中。
方渺倒吸了一口气,问道:“难道你把她的肉身从墓中带了出来?”
“是的,放入了轮回池。”男人笑笑,接着道,“这时候她刚刚下诏,神魂还没彻底消散,好在偷天仪也没没有失去联系。我便剖出了那颗承载着魂灵的琉璃心,一同丢入轮回,并且将自己的肉身放入了阴天子墓中,代为镇墓。”
简而言之,他用自己的神陨,偷来两人的一线轮回生机。
“只是这期间,浊气再次侵入人间,企图反扑,两方交战之时造成了一次大地动,进而使得地宫法阵出现了一丝纰漏,误入了两个盗墓小贼……”
方渺站在石壁前,沉思道:“也正是因为这次意外,有一只厉鬼趁机跑了出去。”
男人道:“正是,他重回人间,再造杀孽,因果报应也联系在我身上。”
方渺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所以萧玉随的命数才会这般?”她捧起罗盘,抬头望向男人的侧脸,忙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男人叹了一口气,反问:“你救不了现在的他,他终究要死的,你明白吗?”
方渺咬了咬唇,“所以我感受到的制约不仅仅是隐藏我的来历,更是制约着我不能改变他的命定结局?”
片刻后,她想到另一点,又道:“那只逃离地宫的厉鬼呢?在我原来的时间中,我曾见过他,他打不过萧玉随,却偏偏死不干净,始终觊觎着萧玉随的肉身……难道是因为他曾夺舍过萧玉随的肉身,将残魂融入其中,更因为二者之间的因果纠缠?”
“是的。”
方渺皱着眉,心情压抑:“我真的不能在这时解决掉他?”
男人却摇摇头,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现在,你可以杀死他,断开这场孽力的轮回,但是相对应的,百世后的萧玉随仍旧因为其他灾祸惨死,堕为厉鬼。”他的手掌摊开,里头正是一具黯然失色的沙漏器具。
——偷天仪。
在见到这个器具的一瞬间,方渺感到压在头顶的那道禁制忽而消散了一半,连魂灵也为之一轻。
方渺接过沙漏,就听男人道:“只要砸碎它就好了。”
话音落下,方渺另一只手中的罗盘微热,金光从中游动而出,接着一股脑窜进了黯淡的沙漏之中。
阴木罗盘终于变成了老老实实的罗盘。
不知怎的,方渺居然有些失落。
她盯着手中亮了一瞬的沙漏。其中一端流动着方才涌入的少许金光,另一端则是空空荡荡的。
这时,方渺想起了观影尾声冥君在她意识中的话语,连忙道:“对了,她说过……”可当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人陡然变了个模样。
同时间,沙漏的另一端里头多了一些灰雾,与金光两相平衡。
方渺再次愣在原地。
身前的人跟方才似乎没有变过,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更为年少英气些许,眉眼中隐隐流露的凶气与冷意也不见了,长发也成了短发,服饰也全然不同了。
他的表情不复适才的平淡寂然,而是有些茫然,错愕。同时,还有几分悲切……?
嗯?
这是属于她的萧玉随,没错。
但是……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方渺连忙凑近看看,发现他的眼角微红,心中顿时惊疑不定,连忙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你哭了?”
萧玉随还愣着,方渺又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冷冰冰的,她凝神打量了一下萧玉随此时的状态,发现他还是生魂状态,并没有回到肉身之中。
两手相触。
萧玉随这才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眸,看向眼前的少女模样的人,从恍惚与困倦中挣脱,恢复了清明。
他愣了一下,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来也奇怪。
在火车车厢里,他第一次抵不住困意睡去,醒来时,变成了纸人;这是第二次了,醒来时居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好在身边还有这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勾起少女指头,霎时间,萦绕在他心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悲伤与绝望好似如一阵幻梦,转眼便远去了。
方渺一手罗盘一手沙漏,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与他相牵,只好双臂一展,整个人扑到萧玉随的怀里,脑袋在他的颈窝里来回蹭,“来抱一个!”
萧玉随下意识地抬起手,双手环绕在怀中少女的后腰处,将下巴支在了对方的头顶。
“怎么感觉……”他长叹一声,不解道,“已经跟你分开了很久很久呢?”
闻言,方渺抬眼,与他对视,也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的片段,又忆起方才那缕残魂眸中的空寂……她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猛地踮起脚,在萧玉随的下巴用力啃了一口!
“也许我们还会分开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摩挲着掌中的沙漏,“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再次踮起脚来,唇瓣贴上萧玉随的唇角,说话声轻飘飘的,呼出的气像是一阵风,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
方渺经历过此番种种,又看到前世身为冥君的她,压根不在意身边人是人是鬼了。何况萧玉随虽是厉鬼,却不作恶滥杀。
她的心里有一半是痛苦,呼吸也停滞了几息,最后缓声道:“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等我。”
萧玉随的双臂环得越来越紧,似有所觉地应了一声,与她唇齿相合,久久不分离。
半晌,方渺才与他分开。
一团阳火在头顶燃着。
四面石壁环刻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方渺抬起头,火焰也向上燃着,映亮了头顶石壁的真容。
石壁雕琢成立体的彼岸花,朝下盛开着,中央最绚烂的一朵,花蕊半开半合……
蕊心处,两个小小的泥石人影相拥而眠。
方渺笑了笑,继而举起手中的沙漏。自从拿到沙漏之后,她感到体内的灵气与其中一端相连接,缓慢地流出她的身体,而笼罩着地宫,遮蔽视线的结界也逐渐消隐。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晃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牵引力附着在方渺的身上,似乎想要将她带离这片空间。
“时间好像不太多了。”
话毕,方渺紧紧抱住萧玉随的腰,将他带到一个特地的方位站定,下一瞬,刺骨阴河再次奔腾而来,冲刷着两人的意识!
萧玉随的身体在阴河中变得透明起来,方渺见状,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回去吧,现在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说完,臂间一空。
萧玉随的魂体不见了。
下一刻,方渺从微微的晕眩中回神,她朝前迈了一步,见到墓室地上躺着一个纯白的纸人,下意识地弯腰拾起。
地上有一道奇怪的影子蔓延过来。
她收好纸人,抬眸看去,就见影子的末端连接着方天应,他正惊讶地看着自己,手里拎着一只不安分的大公鸡,红艳艳的鸡冠好似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翅膀扑腾个不停。
她的视线往后一移,看到萧玉随靠坐在石壁边,闭了许久的狐狸眼终于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