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岩壁就是星光闪烁的天空, 星辰女神的长发流淌着银粉, 群鸟编织衣袍,她们从天空降落;俯瞰而下,青金石和孔雀石混出大海稠丽的泡沫, 大洋女神和海女神们款款而来, 衣袍镶嵌着贝壳和螺细纹饰;继续往前,从大海上岸,山林女神们与野鹿群一同奔走在铜绿与红铁染成的大地。
然后是那位神, 关于祂的一切都被抹灭了。莳萝观察着那道被敲碎的坑洞, 隐约可见残留的泥金和青金石颜料, 狼形的图腾就纹在其身侧;祂们是如此亲密相依,以至于神的面容被毁去时,不小心连同狼的鼻子也被削了一半,看起来倒像头熊。
火把靠近,照出更多手脚,那是一群泥金雕塑的小小人。赤/裸的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不同的是它们带来陶壶和瓜果。小人们跟在狼身后,快乐地加入这场诸神的宴会。
来自遥远未来的少女神祇屏息凝视着古老的岁月,虔诚的模样彷佛在阅读着经典中的桃花源;女神孕育了万物,那时候的大地和大海都属于祂们。人类、诸神和动物比邻而居,世界丰饶而美好,没有纷争和灾难……
火花轻声喷发,星苗大小的光跳耀在少女漆黑的发间,宛如夏夜萦绕不去的萤虫。
莳萝注意到,神话生物并没有消失。牠们出现时,海水倾覆、山石崩裂,凡人无法与神话生物对抗,他们必须求助于神灵。
她举起火把,发现壁画的损毁越来越多,疑似那位神的面容全都被挖下捣毁,取而代之的是栩栩如生的巨狼图腾。狼的形象无所不在,英勇刚毅的线条宛如战士的刺青,狼代替牠的神明在危险的原初世界保护人类,谁能想到如今的邪恶烙印在上古时代竟是人类的守护符?时光掩埋了过去,改变了未来。
少女脑中灵光一闪,她想到海女巫说过大海曾经是陆地,
宝石磨练的颜料让壁画在数百数千年后依然鲜艳夺目,圣洁剔透的盐晶更牢牢封存住曾经的璀璨和荣耀,莳萝想到圣堂的玻璃穹顶和玻璃花画,她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也许这个洞窟正是一间沉在海底的神庙。
绘制这些壁画的人应该就是侍奉神的祭司,也许就和她们一样是某个女巫先祖。那人见证了伊始,见证了守护人类的圣兽如何堕落成散播灾难的魔物,也应该见识了那位神明的死亡。
船还在前进,带着所有人通往未知的黑暗。莳萝可以听到海女巫孱弱的呼吸,就彷佛缺水的鱼,她们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在变得更虚弱,而薄薄的船底下有无数远古的怪物在游走。
火光开始变得微弱不定,黑暗和光明互相吞噬,时明时灭。猩红和金黄的火焰如赫赫的旗帜,从余烬和烟影生出的战士交战、撕扯着,夹在光暗的世界毁灭又重生,重生又毁灭。
暧昧的光影扭曲线条和色彩,莳萝艰难地瞇起眼睛,双眼莫名灼痛起来,眨一下立刻滚出热泪。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能强忍不适,真相就埋伏在前方最黑暗阴冷之处。
她们终于走到这里,可以一窥世界的真貌,可以看清楚那让罪恶之果落地深根的元凶…….抬起火把,莳萝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孔,心脏差点没跳出来。
黄澄澄的火光照出三张狂野清晰的脸孔,泥金雕塑的人像宛如古老的铜币,莳萝甚至可以从细节辨别出那是三个人类男性。在摇晃的光影下,他们长手长脚,正在膜拜巨狼图腾,又似乎在和巨狼比手画脚什么。
他们是谁?
莳萝挣扎着想看清楚一点,但眼球再也忍不住强烈的酸痛,眼前一黑,热泪滚烫而下,像是融化的蜡,浇糊了她的双眼。
那三个男人是谁?是他们杀了神吗?
少女强忍痛苦,努力重新睁开眼,但睁眼的画面让她差点忍不住尖叫。
扭曲的脸孔彷佛被活生生砌入墙内,这不是那三个男人,莳萝看到了一群模样癫狂的女人;她们正在争抢着什么,依稀可以辨别出那是手和脚。女人们满身鲜血,伸出双手分食着那些血肉,曾是属于某个人的四肢躯干!
火光重新点燃了色彩,融金和猩红扭曲她们的形体,女人们彷佛置身在烈火之中,畅饮血肉的狂宴。
莳萝和其中一张泥金雕塑的面孔对上眼,她说不出那个表情是喜悦还是痛苦,又或者两者都有,火光让她的面孔狰狞异常。女人双手环抱,彷佛在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但她怀中的东西却被人硬生生挖去,只留下残破的圆形坑洞。
一缕火舌舔痛了少女的手臂,莳萝还没从困惑和震惊中反应过来,下意识松手,河面闪烁一瞬,随即一切归于黑暗。
船依然在黑暗中航行,莳萝无力地坐回去,失去火把,湿黏的寒气如毒蛇爬满全身,漆黑的视线还残留着那恐怖的面容。
“殿下,我们快出去了。”提兰娜的声音提醒她。
莳萝听着其他女巫细柔的呼吸,浑身冷汗,黑发湿透,空气中残留的温度彷佛湿淋淋的血肉。她刚想张口却又重新闭上,恐惧生出的小虫子在耳边窃窃私语着,无数怀疑叫人抓狂,这便是海女巫一直背负的东西,无怪乎会有人发疯……
船身猛地一晃,女巫们忍不住惊呼,莳萝想起自己掉下去的火把,赶忙吩咐她们:“闭上眼睛。”
莳萝想也不想——屏幕照明!
漆黑的洞窟瞬间恍若白昼,莳萝也和那颗巨大的眼珠对上;混浊的虹膜宛如一团灰白的暴风,其中凭空开出一个漆黑的瞳洞,完全吞噬了少女的身影。
湿绿的苔痕慢悠悠攀藤上船,直到那东西爬到眼前,莳萝才发现那是一根湿黏黏的触手。细细的触须试探地在少女面前扭动,像蜗牛伸出的眼睛,又像钓鱼用的蛆虫。
莳萝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叹。她逃,怪追,大家都插翅难逃,厄运和混乱的女神永远都避不开这些可爱的造物
不等莳萝把手电筒亮度调成瞎眼神器,一道白色的身影更快,巨大的眼珠迅速倒映出白鹅凶猛的身影,从漆黑的小眼睛到锯齿状的利嘴,就像一根细细的棉针掉入眼睛——
那东西发出惨叫,触须一甩,水面瞬间天翻地覆,小船被巨浪用力推出去,莳萝赶忙捉回芜菁,免得它被甩飞出去。
“我听到海浪和歌声了,快靠近出口了。”海女巫的声音充满兴奋。
莳萝来不及惊喜,提兰娜就在她身旁提醒:“殿下,趴好了。”
趴?
失去控制的小船暂停了一瞬,火把重新点燃,黑暗退散,重获力量的海女巫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她们睁开双眸,开始熟练地操纵风浪。本来摇摇欲坠的小船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河面溅起大片水花,小船顿时变成一艘快艇,开始在洞窟中九弯十八拐。
尖锐的岩壁不时与船身擦肩而过,她们彷佛在海怪曲折的喉咙泛舟,稍有不慎就要全盘倾覆。莳萝紧紧抱着大白鹅,听着水流拍打出急促的节奏,心想着真的就迪斯尼水上设施,她有点想吐......
海女巫就和月女巫一样不习惯虚弱,苦水祭司们被憋坏了,恨不得把小船玩出各种花样。不过她们的确正在往出口靠近,莳萝也听见了歌声——
幽远飘渺,海螺的潮音彷佛绵密的泡沫涌入洞穴,丝柔的歌声无孔不入,充盈每一个间隙,所有思绪都在这一瞬被淹没,恐惧和不安一冲而散,连恶心感也消退了不少。
哗啦!小船冲出黑暗,剎那间的阳光美得叫人目眩神迷,蔚蓝裙袍的大海女神将她们拥入怀中。莳萝从未如此贪婪海风和阳光,她不禁用力深吸几口气,结果就被一条湿冷的东西啪地甩了一脸。
浪花和浮沫在阳光下晶莹破碎,透彻的大海倒映出天空的湛蓝,小船宛如凭空航行,突然与上百只青鸟擦身而过——那是受惊的鱼群。它们伴随着小船飞炫出水面,硕长的胸鳍薄如蝉翼,无数银蓝色的飞鱼振翅逃窜,波光闪烁,涟漪逦迤。
长翅膀的鱼。莳萝惊叹地想,也许世界从未有新旧,仅仅是对于人类而言,对于女神来说世界从未变过。
月精灵从袖口窜了出来:【太好玩了,再一次吧!】它拍动湿透的翅膀,加入飞鱼群。
莳萝也摆不出女神的架势了,小女巫伸出手触摸着飞鱼,跟着海女巫大声地欢呼。
回到人间了。
小船从沉船底下的盐窟浮出海面,她们如一只小鱼重新回到海女巫们的船屿。
海风在这里止步,阳光下的海水清澈明亮,水底缤纷的珊瑚堡礁形成一片彩色的森林,伴随朵朵乳白的浪花,拥戴着传说中的安乐岛。女巫们拖曳着紫蓝裙袍,她们从甲板和船楼的窗口,朝莳萝等人挥手和歌唱。
莳萝傻呼呼地笑着响应,然后就被各种鲜花和昂贵的香料砸个正着,有些海女巫恨不得把身上的行头全扔给她,小船顿时下起了昂贵的宝石雨。
“殿下,妳还好吗?”提兰娜赶忙来到莳萝面前阻挡,海女巫小心查看她的状况。
莳萝抬头,她注意到苦水祭司的面色依然有点苍白,大海还没完全复原她的魔力,那神秘恐怖的盐窟近乎吸干了她,简直就像惩罚一样……
女神的祝福也是诅咒。海女巫永无停歇地流转,月女巫冒着生命危险狩猎魔物,绿仙女放逐至荒野沼泽。女人从苦难而生,也自己生出苦难,没有人探究其中原因,就彷佛命运本该如此。
【莳萝?】月精灵不安地拍动翅膀,它从女神身上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莳萝望着提兰娜明媚的面容,突然觉得阳光离自己很远,她又回到了阴暗湿冷的洞窟。壁画上那一张张狰狞的脸孔对她张牙舞爪,除了那三个神秘的男人,还有浑身沐血的女人们。
如若魔狼是失职而堕落的圣兽,那与之相对的女巫又是为何而生?谁才是正义?谁才是罪恶?神死去的罪过到底是由谁来承受?
她想停下来,却依然无法控制那个可怕的想法。
有没有可能……女巫其实与狼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莳萝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明白穆夏了,哪怕世界定义狼人是罪恶,他也绝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某方面来说,她也一样。
如若女巫和女人真的是罪恶,那么她也会心甘情愿成为庇护她们的邪神吧?说到底正义和邪恶只是对于人类而言。
古老的过去与她毫无关系,未来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即便那位神复活起来索命,她也绝不退让,双标女神就对同胞双标,她的目标可是入股众女神殿啊,到时候就各凭本事!
这么一想,少女神祇瞬间海阔天空。她对着月精灵安抚一笑,便小心抱起大白鹅检查它有没有受伤。她的白毛勇者每次都出其不意,无论是海怪还是神话生物,它通通没在怕,翅膀拍拍就是——杀!杀!杀!
莳萝自己收拾好心情,她享受着白鹅蓬松的羽絮,浑然没注意到一旁海女巫的目光。
提兰娜注视着水面的倒影,她可以从颤抖的波纹窥见少女的迷茫,海女巫不感到惊讶,她从看到莳萝第一眼开始,就知道这个外表纤细年少的女巫一路走来绝非易事。
盐窟是指引,也是考验,谨慎的海女巫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女神究竟有何能耐。
迷茫的涟漪在少女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就被轻松抚平,黑发白肤的容貌如一望见底的清水,但现在提兰娜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少女的想法,就像船只永远无法到达的东方彼岸,海女巫无法控制那里的风浪,她们的歌声毫无作用,东岸的文字是更古老的咒语,那里是连神明都止步的边界,绝对的神秘。
“女士,我没事。”莳萝对提兰娜的关切表达感谢。
提兰娜看着她,那样漆亮的眼瞳直视了深海的黑暗,实现了所有海女巫的宿愿。
“我们被秘密折磨很久了。”她忍不住开口。
“无法言语,无法窥探,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等待,死寂的水潭最终将逼得我们发疯。伟大的先知莎曼女士为众人的悲运叹息,她牺牲双眼也想亲眼见证真相。”
那时候年幼的提兰娜不明白,她哭求着自己心爱的女士,但女士只是抱住着她,祈求她的祝福,最后依然选择狠心离开。之后无数个月升月落,女孩守着死寂的潭水,直至水面的倒影长成女人,曾经的不解和悲叹也都干涸成深深的后悔。
“直到现在,妳来了。”
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怀恐惧也选择往前。不是后悔没能阻拦她,而是后悔没能陪伴她左右,支持她踏上旅程。
“无论那是什么,妳都代替我们承受了。所有海女巫都欠妳,莳萝殿下,妳带来了月光,照亮了秘密,带来了改变,无论未来是何等模样,我已不再有遗憾。”
来自异岸的女巫有着她们无法想象的力量,她即将成为女神,到达所有女巫穷极一生都在追逐的领域。
可惜她老了,无法亲眼见证,不过起码,她可以做到当初她本该为女士做的事。
“祝福妳,女巫莳萝。”
大女巫将一个东西放在少女手上。莳萝发现那是一条与琵雅相似的吊坠——不过拇指大小的海螺泛着奶油金色,像是烤好的牛角面包,可爱得叫人窒息。
“当大钟不再响起,海啸就会聚集在蔚蓝港口直至淹没圣城。这颗海螺里面回荡着大海的声音,它可以替代圣学院的大钟。如若妳真的能阻止预言,就可以捏碎海螺释放钟声,我们远在这里就会听到它的声音,到时,蔚蓝港口的海啸就会平息。”
这是报酬也是祝福,莳萝感激地接下,立刻将这颗海螺挂在脖子上。“我会谨慎使用它,月光牵引潮汐,以我信仰的月神发誓,我绝不会冒犯大洋女神。”
“现在,妳该回去了。”
象牙海峡的苦水祭司塔拉出声抗议:“莳萝殿下,妳应该待在这里,妳会有自己的珊瑚神座,我们会好好侍奉妳。”
其他苦水祭司也有意无意看着提兰娜,新生的女神就如脆弱的珍珠,没什么比温暖安全的大海更适合温养她的地方了,而且莳萝的外表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巫,大女巫的母性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提兰娜微微皱眉,没等她说话,一个苦水祭司抢先说:
“如若希望一位月女巫不战而逃,那先祈求海水干枯吧。”
说话的女人有着灰白的长发和惨白的肌肤,一条深深的疤痕切开了她的左右两脸,就连两边的五官也显得僵硬不对称,让她看起来像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
“莫林,妳不过是暂时代表灰寡妇海峡,妳还不是真正的苦水祭司,说话注意些!”
女人毫不在意其他海女巫愤怒的目光,径直走到莳萝面前。
“某人知道通缉令后,付了一大袋金币要我一字一句带话给妳,她是这么说的——”
莫林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孩,彷佛回到了米勒谷的滨海市场,那时她看着金发女巫牵着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女孩,厚颜无耻地向自己索要一大袋莳萝香料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莳萝,我的爱,月光永远看顾着妳,我永远以妳为傲。”
作者有话说:
当初想着要三章结束海女巫,结果现在六章了......这一章终于结束!最终大战来吧!!!!!!!!感谢在2022-12-02 00:25:07~2022-12-09 00:3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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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怒火女神
◎女巫也将不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