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迟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宁卿到达晏城时见到的云之墨,便是抱着少女的尸体,跪在废墟之中,脆弱得像是风一吹便能倒下的模样。
她看见了他吐的血,听见了他的哀嚎,也见到他落下的泪,他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拥有的是对一个女子完整且浓烈的爱。
宁卿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或许错了。
她一直以为云之墨是司玄魂魄里的一丝不甘,是他们身为神明破碎的一念,因为司玄在这六万多年来被上古咒印封住了神魂,所以才让他的碎魂占据了身躯,她以为云之墨与司玄,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
可原来是不一样的。
当年上古神灵需得一人永堕鬼域化作结界墙,不亚于生离死别,他们此生将再不能见面,宁卿与司玄数十万年的相处,心中认定彼此,自也有情感。
她记得司玄在离开苍穹前看向她的那一眼,有温柔的安抚,也有不舍,更多的却是为苍生牺牲的凛然,但是她没见过司玄的泪。
司玄从不会哭,更别说如云之墨这般被悲伤吞没的撼动。
司玄不会为一人留在苍穹,他虽爱着宁卿,但更坚定他的使命,对宁卿之爱,是他爱万万苍生之一。
云之墨不是的,云之墨的爱很小,他只爱奚茴一个人。可他的爱却比当年司玄对苍生之爱更叫宁卿动容,她从没想过一个从司玄灵魂深处分裂出的情绪,最终会拥有完整的感情。
或者,他也早就不仅仅是司玄的一念,或许他如他先前说过的许多次一样,他不是司玄。
宁卿此刻才明白,是她一叶障目,是她陷在了对司玄的思念与被他遗忘的不甘中,想尽办法唤醒司玄来证明数十万年的情感并非他们生命中风轻云淡的一笔。
她从一开始,就否认了云之墨拥有完整魂魄的可能性。
风中的悲伤叫宁卿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潼州死伤无数,数十万魂魄随之消散,杀戮之气渐生。宁卿再去看,便见到云之墨周身燃火,像是要将天地烧穿,更像是为了那割舍不去的爱生了毁天灭地的恨。
他在用自身命火,去燃烧潼州的神女恶魂。
命火点燃的那一刹,阴森鬼气便如烈酒,只需星星火点便能烧着,从云之墨的命火烧上凌霄的恶魂到那火光将她彻底缠绕,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曼妙翩跹的女子逐渐变得狰狞,数百里潼州地界中所有鬼气在这一瞬迸发了出来,这是持续几十年吞噬潼州底下鬼魂的幽怨,却也不及云之墨数万年来在封印之地收来的恶鬼命火,何况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杀。
宁卿想让他住手,过去三天他在行云州的百日大阵中为了抵抗宁卿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又经心境上的起落,他的情绪不稳定,能力也不稳定,若强行将凌霄的恶魂烧死,便只有玉石俱焚。
可这一瞬,宁卿不知要如何称呼他。
她对着云之墨的背影再也喊不出司玄二字,可要她对着司玄的身躯去唤另一个人的名,她也做不到。
偌大潼州,成了曦地九州中最先牺牲的一处,而这一切都归咎她的优柔寡断。她想将司玄唤醒,她想与司玄商议该如何阻止鬼域向曦地靠拢,她考虑着那些尚未完全发生的噩梦未来,却也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呼救。
是她错了。
大错特错。
宁卿心中再悲伤,也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她看着云之墨在火焰中忽明忽暗的背影,他像是化作了一块石,温柔缱绻地与怀中少女说话,与此同时他的命火也彻底将凌霄的恶魂笼罩,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凌霄在火焰中挣扎。
宁卿拂袖停止了这处的风雨,唯有细碎的白雪覆盖灰烟,而她悬于上空,平静地安抚着每一个被命火催动的灵魂。那些来不及被凌霄吞去的魂魄还有救,即便生死无可更改,至少……能换一个来世吧。
而后宁卿发现,晏城的人并未完全死光。
在那些聚集依偎的魂魄中,还有一缕神明之力护住了弱小的人,三三俩俩散在了废墟的角落里,加在一起大约十几个,其中被保护得最好的便是林霄。
行云州的人里尚有活着的,可大部分都昏厥过去了,他们受着不同程度的伤,神明的命火护佑了他们的魂魄尚保存在体内,濒临死亡,但并未死亡。
宁卿有些庆幸,也有些悲哀。
她以神力抚平那些人的身上的伤,再去看狰狞着的凌霄恶魂,这也曾是苍穹上的一位神女,因贪恋凡尘的那一丝情,最终被七情六欲操控,一颗心化作了两面,做出了她无法承受的选择。
五彩异光重新照亮潼州上空,乌云散去,宁卿停下了晏城这处的飓风,亲手击碎了肆虐的恶魂。
阴森鬼气散成满地尘嚣,没有神力幻化春之境的潼州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万物凋零、枯萎,从天而降的雪也越来越大,如鹅毛般簌簌落在了灰暗的天地之间。
凌霄在彻底消亡前,脸上露出的是解脱的释然,她护在林霄身上的一缕命火燃烧至最后一刻,脆弱的火光成了一朵鲜艳的凌霄花落在了林霄的手心里,到底是烟消云散。
云之墨的命火并未收敛,他不是只想烧死凌霄的魂,他更想烧光潼州,烧干这一片天地,甚至……他也没打算从这场火焰中抽身离开。
行云州中有人活着,为何死的偏偏是奚茴?
宁卿看见那些活着的人中,唯有一个没有被凌霄的命火庇护。青年浑身浴血,伤势重到离死亡只剩一口气,他的胸前放着一块碎裂的明晶玉佩,身上不知多少伤口,却难得保住了完整的魂魄。
宁卿认得他,他是岑碧青培养的下一任漓心宫长老,是奚茴的表兄。
时间回溯到半日前,谢灵峙将明晶玉佩交给奚茴的时候,鬼气如山崩海啸朝他们吞了过来,奚茴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谢灵峙说的那句奖励,所谓好人有好报,大约在这一瞬回馈到了谢灵峙的身上。
奚茴做出的一切都未经思考,她就像跳下银叶小舟护住那名女童碎魂时冲动,以自身挡去了鬼气猛烈的攻势。她也不知谢灵峙当时是否能活下来,可她知道,左右她活不成了。
她是为救人而死的。
宁卿心有愧疚。
行云州的人说奚茴是怪胎,说她生下来时天降噩兆,说她在行云州劣迹斑斑,死不足惜,但这世上若人人皆被温柔以待,谁又会成为那个恶人呢?
宁卿将那些身受重伤尚且昏迷的幸存者收入袖中,再去看仍在燃烧命火的云之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弹过,跪在废墟里的男人正在以他沉默的方式殉葬。
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宁卿无法对他说出口,若她没有因为急于唤醒司玄而与云之墨一同困在了行云州,或许潼州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她心下伤感,也未立刻离开,更不敢轻易靠近。
眼看命火燎上了云之墨的发,破碎的引魂铃从奚茴的手指缝间滚到了地上,叮铃铃一声铃响,云之墨浑身一震,心跳骤停。他的眼前布满了血色,却依旧能在火焰中看见点点星芒,如灵光汇聚,逐渐缠绕上了奚茴细瘦的手腕。
云之墨这才敢看向怀中的少女,那些灵光从地底浮出,像是萤火虫般附着于她的四肢百骸,这一瞬云之墨连呼吸都忘了。
怀中冰冷的尸体逐渐有了体温,她身上破碎的伤口开始渐渐流出鲜血,云之墨不可置信地将脸靠在了她的心口,直至白雪覆盖了他的发丝,他才听见了一声轻轻的跳动。
缓慢的,却有力地敲击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就像是将他也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小铃铛!”云之墨敛去命火,立刻于周身设下结界,生怕有风吹草动惊扰打破了他方才听到的心跳声,就怕……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云之墨的声音很温柔,落在他肩上与发上的白雪正在融化,只是他的身体血液倒流尚未回暖,冰冷的手轻轻触碰奚茴脸颊上细小的伤,抹去一粒血珠,那么点儿温度,却像是将他灼伤了般,让他不敢轻易动弹。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敢相信的惶恐。
云之墨捧着奚茴的脸,喊着她:“小铃铛,不要吓我,也不要骗我……若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宁卿以为,他情伤太重陷入疯魔了,可当她看见云之墨设下的结界内,奚茴周身萦绕的冷色银光,心下忽而沉了沉,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又觉得不可思议。
“小铃铛……”云之墨没忍住又落了泪,他将手按在奚茴的心口,动也不敢动,掌心下微弱的跳动提醒他奚茴还活着,可他不知要如何唤醒她。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被命火烧焦的土地上顷刻便被纯白覆盖,甚至将那些血色也一并掩藏。
宁卿哑着声音道:“带她离开潼州。”
这一声叫云之墨发颤,他慢慢回头看了一眼宁卿,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宁卿还跟在他的身后,心中痛恶又有一丝庆幸,宁卿既然也看见了,便说明不是他疯了。
奚茴的确还没死。
“冷不冷?”云之墨搂紧奚茴,他吻着她的耳廓,轻柔道:“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云之墨走了,宁卿还未离开,这一次她没有跟上前,只是一个人在雪里待了许久,再看向被凌霄摧毁的潼州,狼藉之上,寻不到一丝生气,不久后这里便会与鬼域融合。
潼州阴气太重,不适合奚茴修养,所以她让云之墨带她离开。
被破坏的引魂铃扭曲变形裂了一条缝隙,宁卿在里面找到了一粒由神力化成的恶鬼眼珠,而那丝神力属于司玄,只是或许这世间,再也没有司玄了……
神明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个魂魄,即便魂魄分裂成两面,一个升为潼州的天,一个沉为潼州的地,却也不可分割。
凌霄的恶魂死了,连带着她善良的那一面也会被抹去。
宁卿想她有些明白为何云之墨会带奚茴来潼州,因为他也看见了凌霄分裂出善恶两面,由凌霄,他想到了自己。但凌霄不是云之墨,她没有云之墨那么好的运气,她的魂魄即便分裂了也是不完整的,云之墨却是。
他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灵魂,与心。
神明也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条命,凌霄消亡便再也不会醒来,世间再无凌霄。
奚茴的确死了,云之墨没看错,宁卿也没看错,她死得尸体冰冷,血液凝固,却也神奇地当着他们的面复活过来。
云之墨是特殊的,奚茴亦是。
第82章 凌霄锁月:十四
◎我好爱你。◎
奚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到了一片红枫林, 高大的枫树两个人环抱也不能将树干抱全,一株株红枫如伞状撑开,风一吹便往下落叶, 而她置身于一口碧蓝的湖泊旁。
往上看,一片白光, 蓝天与云彩皆在湖泊中, 这里像是一个颠倒了的小世界, 远无山, 近无峰, 甚至如此茂盛的丛林里都没有半丝虫鸣鸟叫。
奚茴也不知自己如何会到这地方来的,她从未见过此处,捏了捏手背上的肉也不觉得疼, 这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的前一刻,她陷入了黑暗中,再往前推, 她还记得晏城的神女恶魂, 也记得那波涛汹涌的阴森鬼气吞噬了无数条人命, 而她于腥风血雨里头脑一热就做出了个后悔不迭的决定。
怎么就毅然决然地以身赴死去救人了呢?
也不知她想救的人,后来活下来了没有。
“放心吧, 谢灵峙没事。”
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一直定在湖旁脚步不能动弹的奚茴在听见这声后才觉得有道力量解了身上的封印。她终于动了动脚,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于是就在一株红枫树下看见了个惊为天人的女子。
说是惊为天人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睁大了双眼, 上下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回。
她碰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当属繁城的花魁季宜薇, 只是季宜薇的身上始终有些脱不去的凡尘俗气, 美则美矣, 也非给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高劲儿,眼前这人就不同了。
奚茴突然想起云之墨说的神仙,她想若女神仙拥有人的面孔,大抵就是她此刻见到的这张脸吧。
宁卿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化作凡人的模样,五彩霞光一层层在她身后亮起,而她金色的瞳虽看向奚茴却没有倒映出奚茴的影子,就像一双漂亮又空洞的琉璃珠。
她肤白如雪,指尖关节处又透着薄薄的粉,那张清冷高洁的面容下还有些许慈悲,不知为何,奚茴竟在她的眼神里瞧见慈祥的意味。
古怪。
处处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是她不过有个想起谢灵峙的念头,眼前女人便能准确说出她的担忧。
奚茴再试想了一件事,女人洞察一切,又轻轻笑出了声:“看来,你的确很喜欢他。”
奚茴问:“你知道我在想谁?”
“知道。”宁卿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个她曾从未想过承认的名字:“云之墨。”
奚茴的惊讶就写在了脸上,她是个一旦不去演戏就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上的人。许是知晓这是在梦里,又许是这梦境太光怪陆离,奚茴才没对宁卿警惕起来,只是在宁卿说出“云之墨”这三个字后微微皱眉,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哥哥的名字只能她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