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像一颗已经生了根的种子,一旦牢牢抓地便是想拔除也没那么容易了。
神女长出了一颗凡人的心,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凡人的名,她因过分喜欢凌霄花,便叫自己凌霄,又因过分在意晋岚王,从此与他再没分开过。
因怜而生爱,因爱而生忧。
诸多皇子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有人为了诬陷晋岚王的兄长而将主意动到了晋岚王的头上,凌霄救下晋岚王,又因气恼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最终却意外助晋岚王的兄长成了太子,荣登帝位。
她因一时之私,更改了数人的命运轨迹,而神明爱苍生之界定,也逐渐因那颗自私的凡心缩减范围。
从她以神明之力出手惩治她以为的坏人时,那股恶念便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随她之后的境遇逐渐变得强大。她因会法术被那些人称为妖女,甚至还请行云州的人来降过她,但凌霄毕竟是神仙,行云州人无法奈何她,可她心底的不甘与痛恨,却在每一个深夜里折磨着她的神智。
因为凌霄曾帮过晋岚王而意外卷入皇位争夺中,晋岚王的兄长称帝后对他们多有忌惮,他给了晋岚王封地,在外他们兄友弟恭,只有从小看着晋岚王长大的凌霄知道,凡人太会伪装,先辈说过的善恶之间,她并未悟透。
她想过就陪晋岚王一世,反正凡人性命短暂,不过几十年,只要护好他一生,凌霄便会离开曦地,从此再也不入凡尘。
爱能改变一个人的初衷,亦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凌霄那颗原本属于神明的心愈发趋近于人,便愈发摸不准爱恨间的界限,她因深爱晋岚王到愿意为他生下孩子,也因为这个爱而患得患失,整个晋岚王府内甚至不能出现任何女子。
她从未体会过人的感情,那些情感来的疯狂且凶猛,凌霄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恶意滋长,最终自食恶果。
她与晋岚王,原先是有两个孩子的。
一男一女,林霄曾有个姐姐,叫林凌,甚至这两个孩子的名字都以凌霄花而起的。
奚茴也终于弄明白,为何凌霄的魂火少了,却多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命火。
林霄的姐姐林凌,是被凌霄亲手所杀。在她被爱欲与嫉妒冲昏了头脑,被恶念与妄念操控了身躯,理智坍塌时,她摧毁了那个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生命,甚至连魂魄都被她亲手抹去。
而她在摧毁林凌之后,也有过一度疯魔地想要夺走林霄的命。
那是她的恶在作祟,却被她的善给阻止了。
林霄的魂火灭了一盏,由凌霄的命火填补,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又怎么会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只能伤害自己,在每一个控制不住自我的崩溃边缘里求死。
每当那个时候,凌霄就会抱住晋岚王痛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越来越残忍,甚至连呼吸入肺腑的气也黏满了血腥味,最后浑浑噩噩,也不知怪谁,只能怪那些将她变成这般的人。
凌霄认为,是曾经那些欺辱过晋岚王的人将她变成这样的。
若不是他们作恶,她也不会以恶制恶。
她陷入了纠结与矛盾中,逐渐迷失自我,为自己找了无数借口去洗脱,一面悲痛求死,一面残忍求活。
当年潼州人人艳羡晋岚王妃得王爷宠爱,将满府女子皆赶了出去,甚至为王妃种了满城的凌霄花,他们将这段爱描述得神圣、纯粹,只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那样备受宠爱的王妃,还是在林霄五岁的时候离他而去。
她自尽了。
凌霄知道自己无法克制恶意滋生,终有一日那股恶意会吞灭了她的神识,于是她在自己彻底失控之前结束这一切,只是她舍不得晋岚王,也舍不得林霄。
她的爱意维持了潼州四季如春,希望自己的孩子与夫君能在春暖花开的地方安然度过一生,她的执念却吞并了潼州下所有鬼魂,纠缠着晋岚王的梦境,从未放过他,也不放过自己。
凌霄的爱与恶,在她的灵魂深处分裂,成了两种互相敌对的极端,就像是成了两个人。
晋岚王以血肉滋养着她的恶,他还期待有朝一日能重见曾经的神仙姐姐,他也在凌霄当年夜夜痛苦对他抱怨时心生扭曲,承认了她的恶意,认为一切都是曾经欺凌过他的那些人的错。
所以他选在这一日,将那些人全都邀请过来,让他们的血液堆砌凌霄的身躯。纵使天地失色,这世间凡人皆死去,那又如何?
反正他的神仙姐姐说过,凡人因心而生情,因情而生万千思绪,这世间一切罪恶的开端,都是因为他们活着,他们拥有一颗凡人的心,那就将这可心挖却。
都别活了。
都别活了!
奚茴回想起,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她八岁那年站在渡厄崖边,满心恶意,纵使要自己生死魂灭也想倾覆行云州,索性大家都变成鬼,谁也别看轻谁。
此刻她如同重新站在了渡厄崖旁,看着脚下翻滚的火云,胸腔跳动越发紊乱,却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的双脚动弹不得,竟没了往下跳的勇气了。
摧毁一切,与万物共死,是对的吗?
纵然这世间有许多人都该死,纵然行云州里的那些人大多曾欺负过她,可也不是全部吧。
该死的人去死,她眼也不眨。
可陆一铭和齐晓,好像也没亏欠她什么。
至少……至少谢灵峙是不用死的。
一念生,奚茴如遭雷击,她骤然抬头,再看了一眼那肆虐的风中幻化的神女像,阴森鬼气里仍有一丝清明与之抵抗。
耳畔凄厉的鬼嚎声响起,手腕上的温度烫进了血肉里,应泉拼尽全力将她推向了张典身后的结界中,在这一刻他双膝跪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应泉的胸口被捅穿,失血过多,或将命不久矣。
奚茴愣愣地望着从他指缝中流出的血,似乎比他身上的雨水还要多。
可他为何要救她?
奚茴不明白。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奚茴见他眼眶通红,一滴鲜红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恰好从他的眼睑滑落。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所以才会露出惧怕慌张与无措。
他不是讨厌她的吗?
他讨厌她到,亲自将她抓上了炎上宫,丢到张典面前请张典处罚她。
当时他抓着她手腕的力气也很大,也像方才那样,用力到几乎能将她的腕骨捏碎,这一回,他将她丢给张典,却是为了护她。
第80章 凌霄锁月:十二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云之墨。◎
风啸声将鬼哭狼嚎掩盖, 谢灵峙频频回头,在看到奚茴站在张典身边时才略松了口气,可他坚持不了多久, 就连他的鬼使英婷也快坚持不下去了。
晏城的这一抹魂尤为强大,甚至还在不断汲取力量, 是他们不论如何也无法对抗的存在, 如今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争取多活一刻, 等待希望罢了。
风里的雨雪皆变了颜色, 整个潼州坠入炼狱,虽未与鬼域融合,却比融合后的轩辕城更加可怕。
腥风血雨里, 奚茴逐渐回神。
她朝应泉走去两步,行动似乎不受大脑控制,本能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将他拉入张典与岑碧青的庇护之下。
她没想过……应泉会因为救她而死。
这算什么呢?
奚茴一直觉得她与应泉两看两相厌, 他们认识得比谢灵峙更早, 可从相识之初就一直不对付。针锋相对了几年, 应泉甚至排列到她心中最讨厌的人之一,奚茴还想过要杀他。
在她火烧炎上宫后从问天峰看完日出下山被他捉到时, 她看他小人得志, 似是终于拿捏到了她的把柄,就等着她出糗的模样, 若当时她怀有匕首, 大约会一刀捅过去。
如今……
如今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放在她的面前, 奚茴从凌乱的思绪中渐渐回神。拿着匕首的人是应泉, 沾满鲜血的手上躺平的匕首是玄金打造, 刀身与奚茴的手肘一般长, 刀柄上镶嵌了两颗宝石,坠着一粒上等的明晶。
这把短刀匕首的刀柄对着她的方向,而锋利的尖刃朝向他自己。
奚茴不明白应泉的用意,他难道是想让她杀了他?迅速结束性命以结束痛苦?
应泉对上奚茴的目光便知道她什么都忘了,胸口被鬼气捅漏了一个洞,这个洞好似也戳穿了他的心肺,在这一刻呼呼灌进了冷风。血还未流尽,人还未死,应泉却觉得冷得异常。
行云州的人都知道应泉的鬼使生前是个剑客,而应家拿手的兵器也是剑,应泉的腰上佩着一把长剑,却从没有人见过长剑出鞘,也没人见他使过剑。
如今这把剑终于从他的腰上卸下,他握着剑柄拔出递给奚茴时,奚茴甚至不知他为何要给她一把匕首。
长剑的剑鞘里藏着的,一直都是这把短刀,他从来没用过剑,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剑。这把他随身携带了十年的剑鞘与短刀,都是在奚茴被关进凌风渡的那一年,他叫人打造的。
应泉当年命人制造这把短刀的本意,是为了道歉。
他还记得刚来漓心宫的时候,奚茴才只是个未到三岁的奶娃娃,有个嬷嬷陪她一起住在了漓心宫的后山小院中,前往后山的路有些崎岖,以她那个年龄还不能独自走完山路,应泉却在漓心宫的主殿后门处见过她好几回。
他知道她是岑碧青的女儿,也知道她生来天降噩兆,是为不详。可彼时奚茴太小,因饮牛乳长大,从她身边走过还能闻到她身上野花的清香与牛乳的甜香,她看上去乖乖软软,实在不像是能做出什么坏事的样子。
后来几次相处,让应泉知道她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乖巧,她很会骗人。
应泉喜欢偷懒,经常去奚茴住的后山采野果吃,或是捉一些灵兽玩儿,往往这时奚茴就会借他贪玩的借口向岑碧青告状,她没落得好,应泉也被罚许多回。
她向岑碧青告状,是为了找个机会见一见岑碧青,也想向对方示好。
应泉在奚茴的手上吃过几回亏,最初他也想买点儿好的给她,就当她可怜,哄她高兴让她别总盯着自己,到底好处没能收买奚茴,应泉也在恼羞成怒之下,从被动,变成了主动。
三岁之后的奚茴没人照顾,他偶尔也会故意用石子儿砸破她住处的窗户,故意大半夜放灵兽去她的院子里闹她,有一头小野猪曾将奚茴吓得不轻,应泉高兴了大半夜,第二日再去看,那头野猪就被她杀了吃了。
她用的是一把自己打磨出的匕首,那把匕首后来跟了奚茴很久,那是她防身的唯一物件,后来被应泉丢进下了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奚茴在见到他将匕首丢下山后愣了许久,质问过应泉:“你为何总与我作对?”
“是你先招惹我的。”应泉理所应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现在大可以去岑长老那里说我丢了你的匕首,我也可以告诉岑长老,你私下偷用匕首伤人。”
当时谢灵峙来漓心宫有两年,奚茴也才得知谢灵峙是来漓心宫取代她的,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眼眶通红却恶狠狠地盯着他,就是没落下一滴眼泪来。
应泉当时觉得挺痛快的,他其实更想看奚茴哭,他还不知道奚茴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若他能将奚茴的眼泪逼出来,也算是了不起的。
结果奚茴只用力地推开他,留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你!”
应泉被推了也挺高兴,能惹奚茴生气他便得意,甚至对着她的背影讥讽:“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
奚茴让应泉有过几次处罚,后来的好几年里,都是应泉让奚茴难堪。
应泉花了很长时间想惹哭奚茴,最后她也终于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在灰屑漫天的炎上宫前,她十分委屈地说张典想要她死,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她不过是自保。
也是那一瞬,应泉才想明白他曾丢下山的匕首对奚茴而言有多重要。
十岁出头的少年,其实也不再是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了,他与奚茴相处的五年里,其实也看见过漓心宫里的人怎么对她,那匕首是她唯一自保的依仗,是那些以欺负她为乐的人想要近身时,她可以拿出威胁与恐吓的法宝。
一把旧了缺了口的匕首,被她磨得锋利,可见她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也是奚茴被关凌风渡后应泉才知道,凌风渡看似一片幽深野草,实际里面是消磨人意志的牢窟。他没想过要奚茴受那么重的惩罚,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最终还是如往常一般,她被关禁闭,而他偶尔能从她禁闭的石屋前路过嘲讽她两句,再给她丢一些食物进去,看她气愤着双眼想将食物扔回去,又忍着吃下的样子。
她很会为自己考虑,从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让自己饿肚子、受委屈。
但她在去凌风渡前,甚至都没有装一装,演一演,更没有求饶。
应泉以为,他欠了奚茴许多,纵使最开始是奚茴招惹了他,他也毕竟是男孩子,看她年纪小或看她可怜,大度一些,他们或许就不会闹得这般如仇人似的,见面不欢。
因这一丝亏欠,应泉想,若她能从凌风渡里出来,他就还给她一把永远也不会磕碰破的匕首,作为她日后防身用。
又因为奚茴去凌风渡前看向无边野草的那一眼,让应泉十年光景,没有一次有胆子再踏足那里。
应泉不像谢灵峙,谢灵峙对奚茴心有愧疚,但他能面对自己,谢灵峙很清醒,也敢于认错,所以他会偶尔去凌风渡前与奚茴说说话,即便他知道奚茴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