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墨是刹那惊醒的,记忆里的温暖变成了炙热,竟叫他一瞬呼吸困难,而灵魂彷如一脚踏空坠入深渊。睁眼的刹那,一滴汗珠顺着他眼前滑落,刺痛了眼眶,紊乱了他的心跳。
早已过了辰时,山洞外的天却依旧是灰蒙蒙的,大雨冲刷着山林中茂盛的树叶,纷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了起来。
干净、纯澈。
云之墨此刻才发现自己像是将所有脆弱都在奚茴面前袒露的兽,高大的身躯缩在她瘦小的怀中,而他与奚茴贴近的衣襟处还因为过热的温度染上了薄薄的汗。
汗水不是奚茴的,却是他自己的。
云之墨知道只要他的魂魄没有得到自由,他便永远都坠于寒冷,无非是能忍受与不能承受的区别。可如今身体里沸腾的血液烫着皮肤,而被他吞噬的命火透过他的四肢散发着远高于常人的温度,连带着他的衣衫也常年温热。
这些是他过去不曾感受过的,此时却异常明显。
他以手背擦去额前的汗水,再去碰奚茴的脸,心口的悸动紊乱地撞击着胸腔,风声雨声心跳声呼吸声,曾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布的画,而此时画面揭开,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感受奔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新奇,又刺激。
兴奋,又惶恐。
云之墨在这一瞬险些失了安全感,搂紧了怀中的人才慢慢将心定下来。
他去感受咒印的束缚,而曾经随时都能冰封他的法术如今像是将其本身冰封,化作云之墨身体里贴近心口的一根骨,沉寂了下去。
他于内心深处唤了一句“司玄”,黑暗中无人回应,云之墨此刻才彻底放下了心,他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膀处只露出一双眼,眨也不舍得,一声声呢喃的小铃铛被闷在了唇齿间,这种感受无法言说,又急迫地想要分享出去。
奚茴被热得渐渐清醒,本能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热源,口中含含糊糊说了声热,便被云之墨一吻吞了回去。
这回她是彻底醒过来了。
唇珠发疼,奚茴吃痛地瞪了云之墨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为何要咬自己。
云之墨却在笑,眉眼弯弯的,与往日沉稳不同,意外地显出了几分年轻的冲动来,就连眼神也鲜活了许多。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必去说。
无需奚茴去问,看他此刻精神奕奕的样子也知道他是彻底好了。
“我们……”奚茴想问他们要去哪儿。
云之墨立时接话:“我们去看日出吧。”
他第一眼看见的世界,便是与奚茴一起,从问天峰下爬出攀上渡厄崖,那是一抹灿烂的日出,得云之墨夸赞了一句“不错”。
银叶小舟逆风而行,雨水撞上了结界朝两边分去,京州有一小半地区都在沦陷,也不知要飞行多久才能看见太阳。
小舟很窄,云之墨坐下后奚茴便只能坐在他的腿上,她背对着他倚靠在对方的怀中,眯起双眼看向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银叶小舟的舟身流去,云之墨伸出手朝风中探了探,微凉的风夹杂着寒冷的雨打湿了他的手指与袖口,也溅了奚茴一脸雨珠。
奚茴回头问:“你在干吗?”
云之墨新奇地看向被风吹得微凉的手,那是皮肤上的凉度与湿度。
他笑着替奚茴擦脸,可他满手都是雨水,越擦越多,最后被奚茴拽着他的袖摆囫囵擦了擦。
银叶小舟冲出了雨幕,飞越半边阴沉的天,终于迎来了阳光。
早已过了日出时刻,但云之墨看见了太阳,它高升于白云之上,从云层中透出暖光,因他们飞在上空靠近太阳,八月的阳光竟也热烈地晒出了人一身薄汗。
云之墨撤去了结界,烈阳下的风吹上了脸,小舟缓慢下来悬浮于半空。
他闭上眼睛去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风划过脸上的温度,也于这一刻确定,他已与司玄彻底划分,这具身体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他不再是过去司玄灵魂的一角,他的灵魂完整。
云之墨忽而道:“小铃铛为我心爱之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奚茴耳朵都烧红了,她哦了声,回应道:“哥哥也是我心爱之人。”
云之墨的心分外柔软,他说出自己的身世:“其实我不是渡厄崖下的恶鬼。”
“我知道。”奚茴没回头,声音几乎淹没于风中中:“荀砚知说我没有鬼使,那哥哥就不会是鬼魂,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鬼能有你这般厉害,任谁也看不透。”
云之墨抱紧了她,下巴磕在奚茴的头顶上,引她将他的秘密挖出:“你不想问问我的过去?”
奚茴认真道:“我以前很在意的。”
在意他分明什么也不记得,却又有一个不想见的故人。
“现在不在意了。”奚茴抿嘴:“因为你是我的,你自己说过你属于我,那就是我的。”
她要的不是过去的云之墨,几万年前她还未出生也不认得他,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模样,奚茴改变不了也不想去了解,她要的是现在与以后的云之墨。
只要她知道,从今往后云之墨只会属于她,那就足够了。
“嗯,我属于你。”云之墨慎重地承诺:“云之墨只会属于小铃铛。”
从今时起,他是他自己,所以他能决定,他永远属于奚茴。
第69章 凌霄锁月:一
◎那个女人,叫宁卿。◎
潼州多湖泊, 大部分的百姓都临水而居,虽算不上多富饶,却是难得的安静祥和之地。
奚茴的银叶小舟一路向着太阳的方向, 行了两日穿过京州边境,才逐渐看见了潼州的样貌。
比起京州大半地区已经陷入了鬼域与曦地重合的乱象, 潼州犹如世外桃源, 一眼望过去几乎无山, 倒是大大小小的湖泊于阳光下仿佛能发光的翡翠, 花丛长林, 方田百里,白墙黑瓦,好似一副人间小画。
此时的奚茴正靠在云之墨的怀中睡着了, 一柄金骨墨扇展开遮在了她的头顶,举扇为她挡住阳光的人忽而蹙眉,半回身瞥了一眼后方, 能从那片蔚蓝的天空看穿至尽头, 直看到京州乌云密布的方向。
收回眼神, 云之墨越过小舟边缘瞥了一眼潼州众城,选了块临湖的土地准备停下。
银叶小舟落入了小湖边缘, 顺着风轻飘飘地往岸上靠去, 湖岸上种了许多银杏树,古怪的却是这个季节银杏树没有一片叶子黄了, 始终是初夏时青翠欲滴地的模样。
金骨墨扇被法术悬于空中, 云之墨轻轻放倒了奚茴让她依偎在小舟内, 一个闪身便上了岸, 放眼望去皆是树林, 除去银杏树还有大片楠树和柳树。
他伸手摘了一片叶在指腹搓磨, 不过一会儿那树叶就被指尖的命火给烧成了灰烬,黑影闪过隐藏于树林的阴影处,千目匍匐于地面。
“焱君,轩辕城没了。”
云之墨与奚茴乘坐银叶小舟离开轩辕城范围虽才过短短几日,可那里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因为轩辕城中鬼魂众多,对于千目而言那简直是一场随阴雨而来的饕餮盛宴,故而他没及时跟上二人,留在轩辕城吞下许多鬼魂。
正因千目没离开,反倒看见了轩辕城的后来,以及那位突然出现在轩辕城中的神女。
“焱君与奚茴姑娘离开后的第二天,宁古寺中包围的旧寺被骤雨冲破围墙,推倒了白龙塔,引起了一段不小的山体滑坡。山间巨石坠落,撞坏了轩辕城的西城门与城墙,埋了四、五个村庄。”千目道:“自然,这些也不全是因为雨水致使,依属下看,更多的还是因为鬼域冲上曦地改变地势所致,便是城中凡是超过三层的高楼,不是坍塌便是满墙裂缝,存不久了。”
好在行云州的人在中秋前将城中百姓撤离出去,还有城外村落里的那些人也及时离开,否则死伤何止几千?
可依旧有些固执的留在原地等死,到底是没了许多人命。
“对了,那个长老险些死在里头了,不过可惜被人救起来了。”千目叹了口气,表示可惜。
行云州的长老有两个,若是张典千目便会喊其老头儿,能得称一声长老,便只可能是奚茴的母亲了。
他是个没什么感情的鬼,却也听说过什么亲情血浓于水,奚茴虽与岑碧青闹翻也未必将来不会和好,故而他对岑碧青始终保持着远距离观看,若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好及时回来禀报。
岑碧青在行云州落住的地方正好背靠着一栋小楼,那小楼是深夜塌下的,彼时她正与鬼魂缠斗顾及不暇,又被一根房梁压住了腰,差点儿被那些疯魔的鬼魂给吞了,是谢灵峙出面救了她,除了救她,谢灵峙还救了许多人。
鬼域上升得越来越快,轩辕城几乎每一个时辰一个变化,云之墨曾用命火在轩辕城内外烧出了一个暂且安全的天地,待他收回命火后没多久轩辕城便遭鬼域反噬得更重。行云州人本想留下处理鬼魂以免这些沾染了鬼域阴气的鬼魂顺着人气而去祸害活着的人,可他们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如今鬼域到底有多少未能及时投胎的鬼。
一行几十个行云州的弟子皆被鬼魂缠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而千目的眼珠子遍布轩辕城四周,高高兴兴地吞噬着那些鬼魂,便是此时,那位神女突然降临了。
五彩的霞光刹那破开了轩辕城上空的阴云,招引一道阳光坠落,晒出一条宽广大道,逼退了那些鬼魂,也晒伤了千目好几颗眼珠。
千目在看见对方出现的那一瞬便立刻逃了,他还记得这神女曾在他的眼珠子里藏了一缕金光,害得他从行云州逃回云之墨身边这一路都痛苦难当。
好在这一次他跑得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弃车保帅,丢了的眼珠子一个也没捡回来,灰溜溜地往潼州方向跟来,这次千目没带上小尾巴,这才敢现身将轩辕城的事说给云之墨听。
“行云州的阵法已然失效,她追出来也不足为奇。”云之墨以指尖掸了掸落在袖摆上的几丝飘絮,目光扫向四周树木。
之前那么多日宁卿没有追过来是因为她还要守阵,不到大阵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是不会相信司玄已经彻底消失于世间的。而云之墨先前在轩辕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既不用守阵必会第一时间前来查探,在他走后的第三日才赶到,已然算慢了。
其实不必千目小心翼翼,他也知道凭着宁卿的本事,只要她到了轩辕城查询到云之墨如今的气息,便能立刻追上来,找到他。
躲是躲不掉的,云之墨也不打算躲着,他又不怕那个女人。
之前略有忌惮,也是怕他身体里的司玄对那女人有情,而他也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如今情况颠倒,不如被其找到,好让她死心归去。
只是神女怜惜世人,她既看见轩辕城的惨况,又如何能那么快脱身?
“千目,这是何地?”云之墨不再去想宁卿。
千目虽死了两万余年,一直被关渡厄崖下,可他耳目众多,出了行云州后对曦地其余八州也有些了解,一看这处特殊的构造便知是潼州。
“此地为潼州汪县。”千目回答。
“何人管辖?”云之墨又问。
千目于各处收回了几个眼珠子才将近来潼州摸清:“潼州为晋岚王的封地,不过这里倒是古怪,竟有三十余年不曾入冬,气候宜人,春暖花开……还有一点琢磨不透的,这里竟无鬼魂。”
这世间不论哪一处有无行云州人,都必然会有鬼魂,善恶不论,每日总有死人的,只要人死了就会化作鬼,哪怕是游魂也算,可千目的眼珠子达汪县百里,竟没找到一个鬼。
汪县只能算作潼州中的一个小县城,那晋岚王所住的玉子城才是潼州中心。
云之墨久久没再问话,千目便自作主张地散去了一小半眼珠子查探一番潼州的情况。
湖面细风吹过,黑影消散在树荫下,云之墨又掸去肩头的柳絮,瞥了一眼银叶小舟的方向,问:“你还打算装睡多久?”
银叶小舟的边缘冒出了个脑袋,奚茴双手搭在舟侧,头顶着那柄金骨墨扇,露出一双弯弯的狐狸眼朝云之墨笑。
“你怎知我醒了?”奚茴取下扇子扇风,利落地从银叶小舟内跳上了岸,再将小舟收回。
“你睡着了会打呼,呼声停了,你自然是醒了。”云之墨道。
奚茴闻言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云之墨笑了笑,坦然点头:“嗯,小铃铛怎会打呼?那岂不是叮铃铃的声响?”
奚茴:“……”
她不与云之墨辩驳这种无意义的话,伸了个懒腰问:“方才千目说的那个突然出现在轩辕城中的女人,便是你过去不想见的人?”
千目自不会给其尊称,通常以“那个女人”形容,云之墨知道他说的是宁卿,奚茴却不知道宁卿为上古神女。
“是。”云之墨道:“不过恐怕躲不掉,既然避不开,倒不如见一面的好。”
“唔。”奚茴点了点头,看似不在意,可心里在知道他过去不想见的那个人竟是个女子后,又变得在意得很。
少女吃起醋来大多是一个模样,奚茴的眼神时不时朝云之墨身上瞥,就连她鼻尖落了一片柳絮也未发现,撇着嘴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可偏偏云之墨以询问眼神去看她时,她又故作看周围的湖泊花草,也不主动说话。
心里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云之墨看奚茴,奚茴便将头扭去另一侧,待他直起身子了,她又鼓着脸踢路边的花。
如此反复几回,云之墨掐住了奚茴的脸,掐着手心里的小脸摆出一副明显不高兴又什么也不肯说的别扭表情,他微微挑眉,忍着笑意道:“其实我还挺喜欢看你这幅样子的。”
有种异常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