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他?不是要杀他?”云之墨眉头紧锁,顿时心情不悦。
“先护他,我有话要问他!问完了再杀不迟。”奚茴见荀砚知几乎匍匐于地面,终于晃着云之墨的手臂道:“帮帮他,哥哥,你一定可以护住他的。”
云之墨的确可以护住荀砚知的魂魄,只是对于奚茴在意对方的态度不满,故而沉默了起来,眼见着奚茴挣扎着要起身,他才叹了口气。
一束金光朝荀砚知飞了过去,击中了他的心口,短暂补上了他被冲破的魂体,让他勉强能喘一口气。
荀砚知无力地以手撑着地面,视线缓慢地落在自己心口那道温润的金光之上,浑身被鬼域阴气冲散的寒冷也由这束光驱散了。
结界内宁静,结界外彻底陷入了失控。
那些风雨中漂浮的鬼魂一张张狰狞的脸在符光中撕裂,又被暴雨打散。远山被泼了浓墨,偌大的轩辕城中满是惊恐的哀嚎声,雷霆符咒引来的刹那光芒,将那座高山顶上的宁古寺照亮。
荀砚知看见了白龙塔,竟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第61章 烈阳之风:九
◎她曾经“死”过。◎
奚茴看见了许多画面, 那些被鬼魂衔走与她擦身而过的银光里,有荀砚知的过去。
她忽而想起之前谢灵峙怕她生病在屋子里闷得无趣而随手从街上买来的话本,那话本里写着轩辕城的由来, 与这两千余年的习俗。每年中秋轩辕城的百姓都会爬上高山去宁古寺礼佛,再撞白龙塔旁的钟, 那些琐碎的细节奚茴本来看不进去的, 如今却与方才所见融合了。
画面所见的男子因天生眼盲才刚生下便被父母丢弃, 又被古寺方丈抱回寺庙里, 后在寺庙长大却未堕入空门。
十岁那年, 他因对药理有天赋,在疫病期间救活了数千条人命,那些人病好之后结伴前往寺庙道谢, 据说那日天气晴朗,碧空中唯有一片云彩如银龙飞天,分外吉祥。
后来他们为那个救活上千人, 又在寺庙长大的少年修了一座塔, 名为白龙, 从那之后,少年的一生都陷入了无私奉献中。
他仿佛天生就该做那些善事, 救那些凡人, 他被誉为曦地的白龙使者,甚至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意外坠崖英年早逝, 他的丰功伟绩也依旧被记录在白龙塔的每一块塔石之上。
冗长的大片介绍奚茴看得囫囵吞枣, 而在结界中风雨皆停后见到荀砚知时, 她原以为早已忘记的枯燥文字却成鲜活的画面历历在目。
奚茴被荀砚知的回忆冲击的大脑还在抽痛着, 她扶着云之墨的手臂勉强站起来, 抬头望进了他的眼里问了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
云之墨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奚茴稀里糊涂问了他这句话后,他心间一紧,呼吸也跟着放轻。
无需云之墨回答,奚茴从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方才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她看见了。
可为何只有她?
……那些关于荀砚知的过去。
云之墨心中有疑惑,可他没有立刻开口,他一直都知道奚茴的身上藏了许多秘密,那些就连他也探究不出的神秘能力。从客栈到城外不过几息,他们才到这里便看见赵欣燕向荀砚知发难,那时奚茴的脸色还是好好的,在荀砚知的功德散出后不过一瞬,奚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她问他看见了吗?事实上云之墨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以为,方才那些画面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便是荀砚知刻意让她看见的了。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不会摔倒才稳步朝荀砚知和赵欣燕走去。
奚茴没看赵欣燕,目光一直没从荀砚知的身上移开,震惊与疑惑郁堵着心口。
当奚茴站在荀砚知面前时,荀砚知才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回忆起不久前他曾在客栈里抛下对方荀砚知便觉得羞愧难当。
当时客栈布满了鬼魂,荀砚知察觉到不对劲便立刻寻找赵欣燕,路过奚茴的院子前他看见了奚茴的困境,只是他迅速在奚茴与赵欣燕中做了个取舍。
他是赵欣燕的鬼使,死后在赵家两千余年,没道理为了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姑娘便丢下赵欣燕,所以荀砚知听见了奚茴的呼救,他视若无睹咬牙冲到了城外。可到如今,却是奚茴将他从那些鬼魂中救起,也是她让人填补了他的魂体,那温暖的金光是荀砚知在这世间看见的唯一颜色。
“对不住,奚茴姑娘。”荀砚知感激奚茴以德报怨。
奚茴不想与他谈客栈里被抛下的一幕,只居高临下地看向对方,问了一句:“你原是轩辕城人?宁古寺里的和尚?”
荀砚知微怔,他诧异地朝奚茴看过去,那些已经被埋葬两千年的身份从无人提及,赵家后辈也未必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的,就连赵欣燕也不知他们所到的轩辕城,原是荀砚知的出生地,也是他的葬身地。
看荀砚知微微张嘴一副震惊的模样,奚茴就猜到了他或许对方才出现于她眼前的一切画面皆不知情。
“不是你动的手脚……”奚茴喃喃,更为不解:“那是谁?”
云之墨一直跟在奚茴的身后,见她虚弱的像是随时都能倒下般,便用掌心轻轻托着她的后腰,听见她自言自语,又见她神情恍惚,即便知晓神力无用也还是将其灌入了奚茴的体内。
奚茴的视线重新变得模糊,她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可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奚茴重新听见了孩童愉快的笑声,还有欢乐的犬吠,巨大的菩提树显现眼前,那方寺庙院落忽而落了一层雪,所有颜色悉数被冰冻,而她也头脑昏沉地倒在了云之墨的怀中。
奚茴努力地看向云之墨,却见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如同几个人影重叠,声音也从远方传来,听得并不真切,最终黑暗笼罩全部,奚茴彻底失去了意识。
云之墨连忙将人抱起,她就像是睡了过去,整个人瘦小地缩在他的怀中。
天上黑云翻滚,谢灵峙等人早已不见踪影,漫天黄符皆被风雨打散,轩辕城仿佛已经成为了炼狱。
云之墨担心奚茴的状况,他不想与荀砚知等人纠缠,本欲一把火烧了这处,可又想起来奚茴在晕过去之前见到的东西似乎是与荀砚知有关,便干脆饶他一命。
众生于他眼中如蝼蚁,便是杀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云之墨想带奚茴回客栈休息,只是如今的轩辕城已经暗无天日,不单单是轩辕城,甚至京州各处都已逐步沦陷,若想带奚茴离开此地重新换一处僻静的地方修养等待她醒来,也不知她如今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住与他一并撕裂距离,破风而去。
倒是有个简单的办法。
庇护云之墨和奚茴的结界散去,骤雨与狂风一并而来,云之墨的衣袂在风雨中翻飞,衣摆扫过地面迸发出细碎的火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刹那燃烧了起来。
于赵欣燕和荀砚知面前的男子忽而似变了模样,他周身笼罩着熊熊大火。那火焰如同一条巨大的龙,只听见一声巨响似虎啸龙吟,火龙瞬间朝漆黑的天空飞去,张开了巨大的龙口,像是要将轩辕城上空的天给吞下。
赵欣燕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火光烧尽了黑暗,灼热得几乎能把人烫化,而云之墨与奚茴身处于火光之中,任由火焰风卷残云般向苍穹烧去。
谢灵峙与应泉也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明亮的火光几乎刺眼,霎时照亮了整片轩辕城。火焰与黑云暴雨对抗,将阴气沉沉落雨的豁口堵住,又逐渐往远方烧去。
那像一柄撑开的无边的火焰化成的伞,烧尽了暴雨与狂风,便是浓厚的乌云也挡不住其冲天之势。只见火光硬生生地从天空烧出了一道透着光的缝隙,云层被火势卷去,暴雨刹那转小,唯剩薄薄的雨滴,而火光漫天,整片轩辕城的上空都是猩红的颜色。
谢灵峙几人连忙远离火势,只能落地。
叶茜茜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赵欣燕,她见对方被雨水淋湿头发散乱浑身狼狈的样子,还以为赵欣燕遇见什么危险了,她连忙冲过去:“赵师姐!你没事吧?”
赵欣燕睁圆着双眼看向轩辕城上空的火光,火焰将天地染色,烧开的那一束阳光落下的方向似乎就是城中客栈,而不久前还站在她与荀砚知面前的两个人此刻早没了踪影。
云之墨化作一股风,眨眼便消失于她的眼前。
此刻赵欣燕才知道奚茴身边令人忌惮的不是那个浑身眼珠子的恶鬼,便是那只鬼也会躲避行云州的人,不敢轻易现身行动。真正叫人惧怕的,应当是那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神秘男子,一个念头便能割断旁人的舌头,一弹指又能将舌头接回,如今……
连续下降几日的天气几乎坠入寒冬,可此刻却像是又被装进了火炉,轩辕城的温度比盛暑最热的那几天还要高上许多,直叫人大汗淋漓,可赵欣燕只觉得冷……
那些火都是从那神秘男子的身上出来的,赵欣燕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手势。他没用符,没念咒,没比结印,无声起风,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使火龙冲去天空,烧光了雨水与阴气。
赵欣燕说不出话来,她就像是魂魄离体般,呆滞了许久,就是叶茜茜连续喊了好几声也没能将她唤醒。
见她如此愣神,一旁几人全都围了上去。
众人皆看见了荀砚知,可他们没看见荀砚知的功德散了近半,只瞧出他魂体不稳,又见赵欣燕的身旁落了剑,还以为是赵欣燕伤了荀砚知。
谁也没提一人一魂为何会如此狼狈,只是眼看着轩辕城内外的阴气都被压下,雨也停了,甚至有阳光照下来。先不论是谁燃起这漫天大火,至少他们都可以短暂的歇一口气了。
谢灵峙此刻才恍惚回神,方才见天有异象,他们立刻冲出城外妄图补天,却将奚茴忘在了脑后,如今城中百姓如何尚未可知,也不知奚茴是否有危险。
“你们护着她回城,我得先……”谢灵峙的话还没说完,赵欣燕却突然出声:“师兄是要去找奚茴吗?”
她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如被风沙堵住了喉咙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赵欣燕的目光还落在漫天大火的漩涡中心,那一束灿烂的阳光如瀑布,点亮黑夜。她没看谢灵峙,只在对方动身往轩辕城的方向走一步便知道他的去处。
赵欣燕只是觉得可笑,她也就这么笑出来了,笑声越来越哑,声音却连着泪水一并出来:“谢师兄不必担心她,我想便是我们所有人都死光了,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是她太天真了,天真的以为奚茴还是过去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女,只要抓住对方的把柄便可拿捏住她,赵欣燕甚至还妄想能将奚茴从行云州赶走,或者重新将她关入凌风渡……多可笑,她根本撼动不了奚茴半分。
此刻赵欣燕才明白,奚茴是在离间她与荀砚知,可就连这么拙劣的手段她还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到如今,她亲手拿剑指着自己的鬼使,从此也再不会得到荀砚知的信任。
“你知道些什么?”谢灵峙问。
赵欣燕终于动了动,她慢慢起身又因被吓得腿软而靠着一旁的叶茜茜。
这场暴风雨将每个人都摧残得格外疲惫狼狈,赵欣燕却比他们的脸色还要难看,她看向谢灵峙,轻声道:“你那好妹妹的身边跟着个妖物,能燃起漫天大火去烧天!瞧见了吗?如今的轩辕城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有此本事,想让谁生谁就生,想让谁死谁就死!”
“哈哈哈……你们到如今还不相信她是行云州的噩兆吗?怪胎都不足以形容她了,她才刚出凌风渡未到半年便能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所以五宫长老所说全是真的!奚茴终有一天会害了我们,害了全天下!”赵欣燕连剑也没要,她只是笑着,越无力,笑声便越大。
于所有人的眼中,赵欣燕就像是疯了,便是叶茜茜也觉得她已神志不清。
可在众人的心里,也不禁担心赵欣燕说的话,若这将轩辕城上空烧出了个窟窿的火真的是奚茴所为,那奚茴真要报复,他们谁也保全不了自己。
谢灵峙看向鲜红的天空,从黑云变成了火云翻滚,而潮湿的地面也在这片刻间被烘干。滚烫的微风中没有鬼气与阴气,就像是有什么在地底动作,虽阻隔不了鬼域向曦地融合,却能阻止那些随融合一并飘上来的鬼。
那些鬼……必不是如荀砚知一般被往生咒送回鬼域的,极有可能,他们还未来到曦地便被同样的大火给烧得灰飞烟灭了。
“你说奚茴会害了天下,可如今却是她护住了我们。”应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背对着众人,并未看向赵欣燕,而是盯着那束从天而降的阳光。应泉虽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却也看清了轩辕城如今的形式。
“鬼域向曦地融合在所难免,便是上古神明灵璧神君也只能阻隔它几万年,凭我们微薄之力,就连这些鬼魂都无法清干净,反倒是此时得见片刻阳光,还留出了时间让我们想对策。”应泉道:“谢师兄,轩辕城势必保不住,鬼域也绝不止这一处与曦地融合最快,我们守不住城,倒不如让他们跑吧。”
他所指的他们,是轩辕城内外的百姓。
非但轩辕城,看着远方浓黑的乌云,即便那里也有行云州的师兄弟们施法布阵,可到底只能得众人片刻喘息,他们无力改变必定的现况,唯有改变自己……改变居所。
天下已经乱了。
谢灵峙深知这只是他们看见的一处,便是如今的行云州也是暴雨连天,还不知能坚持多久。
凡人尽凡人能做之事,行云州人行州内应尽之责,剩下的除去听天由命也别无他法。
这世上到底没有第二个灵璧神君,凡人史上也不止一次为求生存而迁徙,坐以待毙,不如离开。
应泉提的建议,谢灵峙没否认,便是在心里认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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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又梦到了些凌乱的画面。
不是关于荀砚知的,却是与她自己有关。
从她出生时第一个被看入眼里的漫天大雨和行云州处处可见的狰狞的鬼魂魂影,再到她终于见到了亲生母亲一面。她从还要喂奶的小娃娃一步步长成了会欺骗、会报复的女童。
最后她看见了渡厄崖上的日落,落日余晖将渡厄崖下的云海染得猩红,那时她还小,入目所及便以为是整个世界,而她也纵身跳下了渡厄崖。
奚茴浑身发冷,她似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封印之地,浑身赤、裸地坐在冰面上哭,周围一片漆黑,而她长发飘入水面,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满腹委屈与恨意都无处发泄。
渐渐的,有暖源靠近,奚茴的双眼本能捕捉上黑暗冰面上的那束火红光,它就在冰面下游走,绕着她,又渐渐化作一道深色的影子立于她的面前。
影子拥抱了她,那是分外温暖的怀抱。
他救了她一命,不是因为奚茴跳下渡厄崖却没死,而是他本身成了奚茴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意义。
不是报仇,曾在凌风渡里那十年间,奚茴险些被逼疯,想过一死百了,也别念着报仇了。
可促使她活下来的,还是见他一面的执念。
那道影子……是云之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