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一声没出,可奚茴知道他是谁,她感受到了背后倚靠的胸膛的温度,还有那人握着水杯喂她喝水时因不会照顾人而生疏地碰了她鼻尖几次。
他的手是烫的,他整个人都是温暖且炙热的。
奚茴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分明她已经没沉浸在那场梦境里,却依旧无法睁开双眼,就像是灵魂回到了现在,可身体并未苏醒,不论如何挣扎也无用。
云之墨将奚茴轻轻放回床上,又为她盖好了被子,沉着一张脸看向她重新陷入睡梦,这一次似乎平静了许多,没有在噩梦中又哭又叫,像是拼尽全力求救一般。
昨夜只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打湿地面后便停了,奚茴屋内的窗户被风吹开,还吹了几朵不知名的花瓣进来。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昨日还艳阳高照的天今日便阴沉沉的,已经过了辰时也见不到阳光,还吹起了阵阵寒风,像是提前陷入了冬季。
奚茴忽而梦哭时,云之墨便听见了她的动静。
闪身闯进了她的房间,看见的便是她在薄薄的被褥里抱紧自己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她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眼泪打湿了枕巾,嘴里喃喃着好冷、好疼。
云之墨以为她受伤了,可检查一番并未发现奚茴哪里受了伤,又搭了脉才发现她的脉象十分紊乱,不像是普通的受凉,便是多盖两层被褥也没用。
他叫了奚茴许多声,可不论如何唤她她也不曾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在他的怀中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襟,也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在对她梦里的那个人说的,重复着一直都是:“救救我、救救我……”
云之墨不知奚茴的过去,即便听她简单说过几句,也从她八岁便能跳下渡厄崖求死猜出了几分,却也没有亲眼panpan看见过奚茴是如何于三岁便摸爬滚打,想方设法地在一众冷漠与无视中求活的。
她的求救声,于三岁那时缠绵病榻喊出,却在十五年后的今日,一场噩梦中,才被云之墨听见。
云之墨甚少动用过他这具身体的力量,他总与司玄分得很清。唯有两次,一次在十年前的行云州里用神力化出一颗不会被养坏的银杏果,一次在十年后的前不久,从千目身体里挖出一颗眼珠,凝成可以让奚茴看见鬼魂的铛,藏于她的引魂铃内。
可这次他听着奚茴的求助头一次有了无措的慌乱感,几乎未经思考他便动用了司玄的力量,将那一股股金色的神力注入到奚茴的身体里,化作温柔的抚慰,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游走。
……却无用。
可祛除无解病魔的力量奈何不了奚茴的一场梦境,甚至无法治愈她的风寒。
收手的那一瞬,云之墨再将视线落在奚茴身上,看着她的脸,心里乱作一团,就连搂着她的手也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他想不明白为何治不了奚茴的病,又在想是否因为如今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他,所以他即便动用的神力也再无作用。云之墨甚至唤来了千目,一记微弱的神力打在千目身上,立刻让那团黑影恶鬼化作浓墨散了满地眼珠,金色的裂纹如雷电痕迹,于千目的身体里绽放两息便消失了。
千目如凡人受刑一鞭,待身体里的神力散去后他才不解地看向云之墨,一声不敢出。
云之墨背对着奚茴的床榻,静静地看向自己的手掌,指尖动了动。
他能操控这具身体,也能将司玄的力量化为己有,轻易便能使出,可对奚茴无用。
问题不在他这里,因为奚茴是特殊的。
她的体温,能融化上古咒印带来的寒冷,她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介寻常凡人?
云之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便定定地站在一处,千目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迸发的寒意。知晓对方将自己拉来不过是为了印证一些琐事,如今既无用处,千目干脆悄声退下,只是临走前他又朝床榻上的少女看去一眼,犹豫着开口。
“焱君或可为其治病。”千目补充:“以对凡人的方式。”
云之墨怔了怔,视线朝千目看去时,千目才看清了他眼中有不解与未及时收敛的心慌——为了奚茴。
千目一直都知道,奚茴于云之墨而言是特殊的,却也震惊一个即便被封印于鬼域界境里也能使无数恶鬼闻风丧胆几万年的焱君,竟会为了一个凡人少女露出这般担忧无措的神态。
千目道:“上一次奚茴姑娘生病,谢灵峙便请来了凡人大夫救治她,颇有成效。”
云之墨缓慢地握紧手,不解他神力无解奚茴的噩梦与风寒,难道凡人的救治方法就有用吗?即便如此想,可他还是顺着千目所说去做了。
他以掌心温热了壶中的水,分几次喂奚茴喝下,又替她擦去额前的汗,顺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从未做过的事极不顺手,云之墨在喂奚茴喝水时险些打湿了她的衣襟,又见她咳嗽得厉害,于是更加小心翼翼。
他眉头紧锁,专注得甚至比以往在问天峰下看命火破封印之地解放身躯还要认真,直到天亮了,奚茴没再哭了,他才松了口气。
云之墨从来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温度,却在放下杯盏时看见不知何时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源于紧张与忘我。
这一瞬,他心跳漏了一拍,于生的意义,比往日更加鲜活了起来。
毕竟情绪、心跳、感受,一切结合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与奚茴相遇,他复苏了心跳,拥有了喜怒和欲、望,如今就连汗液都有了。他能感受到奚茴的温度,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温度,不同于常年承受的灵魂寒冷,那是完全不同的,更真实的感受。
微光落在云之墨的手心,窗外风吹树影摇曳,光影投上了他的手臂,有风穿过他的指缝,温柔拂过,悄悄溜走。
奚茴生病到底不能拖着,千目是恶鬼无法化作人形,也无法替云之墨请来大夫,便只有云之墨照看奚茴到她安稳了,才能亲自去找医馆。
推门离开前云之墨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昨夜那场雨并非什么好征兆,如今不见阳光,轩辕城西侧的阴气随这场雨的潮湿浮在了花草树木上,随风飘游,将要有什么破土而出。
奚茴早上睡了一小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云之墨身体的温暖离她而去,她又回到了一阵寒冷里,这回没再做那烦人的噩梦,轻易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房门开着,屋里坐了几个人,年迈的大夫正在写药方,秦婼站在一旁等着,还有沉默着的谢灵峙与应泉。
视线扫过,照顾了她大半夜的人并不在,这叫奚茴险些以为被人喂水安抚也是梦境里的一环。
若不是那没照顾过人的男子将一把金骨墨扇放在了她的床沿边,奚茴就真要当他从未出现过了。
谢灵峙见奚茴醒了,连忙起身来看。
奚茴想坐起来,他道:“先别起身,大夫说你受了风寒要多休息,屋外风很大,就躺在床上暖和些。”
奚茴没打算听谢灵峙的,果然离了被窝很冷。她看向盖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三层被子,想起这被子都是云之墨从他房里搬来的便没忍住脸红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哥哥呢?”奚茴问。
谢灵峙神色微动,见奚茴方才起身时拿走了床沿上的东西,此刻握在手中,正是那把云之墨把玩的折扇。再瞥了眼她床上色系不一的被褥,联想今早见云之墨从奚茴院中出去,一直微蹙的眉心却慢慢放松下来。
面对奚茴的询问,谢灵峙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交代了云之墨的行踪:“他大约是去找大夫了吧。”
第56章 烈阳之风:四
◎哥哥身上热热的,香香的。◎
不论云之墨在谢灵峙这里算怎样的人, 可他对奚茴确实是好的。谢灵峙有眼睛,他自己会看,这世上对奚茴恶劣的人有许多, 可真心待她好的数不出几个。
他不会趁着对方不在刻意说其坏话,在繁城被他撞破奚茴与云之墨同榻而眠的那天早上, 谢灵峙与云之墨起过怎样的争执, 而云之墨对她又是如何企图, 这些都无需让奚茴知道, 没什么可告状的。
应泉与谢灵峙一并送老大夫回去, 跨出房门二人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轩辕城的西侧,乌云密布几乎压向了高楼顶,总是叫人心神不宁。
昨夜那场风雨悄无声息, 没关好门窗病倒的只有奚茴一人,可早间他们起来时亦觉得分外寒冷,比起昨日骤然降温, 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这场雨几乎没摧毁多少花草, 只覆盖地面一层潮湿, 可那钻入骨子里的阴寒之气并未随着天亮而消散,反而越来越重了。
老大夫有话要说, 出了奚茴的院子才敢开口:“仙使, 屋里的姑娘脉象很乱也很微弱,像是有天生疾病, 这些年来是否常常生病?”
谢灵峙微怔。
皇城安排在行云州人客栈里的都是宫里的老太医, 医术比一般城池里的大夫要高明些, 他能把出奚茴脉象看似有天生的疾病, 可又没查出到底是什么病症, 所以才会多嘴问了一句。
奚茴以前是否经常生病谢灵峙不知, 他认识奚茴时,她已经过了五岁,三年相处仅前两年算得上愉快。可那两年也是谢灵峙初到漓心宫,最需要发奋用功的两年,每一次他与奚茴接触她好似都是生龙活虎的。
再后来,他们生疏,她便被关进了凌风渡里,一晃十年便过去了。谢灵峙想起初出行云州时奚茴的确也生过病,但那时她身上有伤,也可能是伤势未愈连带着的风寒。
“老先生看出什么门道了吗?”谢灵峙问。
老大夫皱眉道:“只把出了她应当在极小时伤过肺腑,五脏衰又未竭,目前看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只是要避免受凉,及时服药,三五日便能痊愈了。”
若是一般风寒,谢灵峙当然不担心,可伤过肺腑,五脏又衰这可不是一般小事。
送走了大夫,应泉正要去抓药,原本要回去再看奚茴一眼的谢灵峙却跟上了他的步伐,轻声道:“我记得你比我早到行云州几年,你到时,阿茴也才刚出生不久吧?”
应泉与谢灵峙年龄相当,可他五岁刚与鬼使结契时便被应家送去了漓心宫,与谢灵峙这种被长老选上山的不同。
谢灵峙若不被岑碧青选中,必是下一任谢家家主,应泉上有兄长,能力远超于他,所以在他五岁时家里人便直接将他送上五宫由长老挑选了。
他到漓心宫的那一年,奚茴才一岁多些,刚学会走路。那时岑碧青虽不怎待见她,却也没刻意疏远她,偶尔也会远远多看奚茴几眼。
奚茴被嬷嬷养在漓心宫后山,离前殿最远的地方。那时应泉正是调皮的时候,也有过偷摸跑去后山抓山灵鸟兽,碰见过奚茴几次,见她软软的小小的一个,穿着粉色的袄子扶着半人高的竹笋站着,眨巴眨巴眼望向他。
奚茴不会说话时还是挺招人喜欢的,看起来很乖。
可当她会说话时,说出的话便没一句应泉喜欢听的了,还因为应泉逃了晨练而特地跑去岑碧青前告状,她想以此来讨岑碧青的好,结果应泉落了罚,她也没得岑碧青多喜欢。
从那时起,二人便是针锋相对。
回忆中止,谢灵峙问他:“你可知晓阿茴五岁前生过病?是否知晓她有天生疾病?”
方才听到这个消息时,应泉也震惊,他没有隐瞒:“奚茴三岁时生过一次病,死里逃生后岑长老便再没管过她了,至于天生的疾病我并不知情。”
行云州里有大夫,甚至青梧宫擅药理,也没有人为奚茴把过脉。
应泉小时候觉得这个小姑娘真讨人厌,明明他也为了让其不告状而买了好些东西去示好,将她当个朋友,可她把东西收下后转头又告诉岑碧青他贿赂,只从他送的诸多好物中选了个不那么贵重的呈上,剩下的都被她昧下了。
当时应泉就知道,她是个会骗人的,别看长得多乖,那双狐狸眼却出卖了她的本性。
岑碧青对奚茴不好,应泉觉得她活该,还跑到她跟前嘲笑过她,说她这样的小孩儿没人会喜欢,没将她丢出去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如今想来,他孩童时期也是个人嫌狗憎的性子,因在应家被人捧着惯着,便逆不了一点心意。
“我去抓药了,谢师兄若真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去问岑长老?”应泉说完这话便要离开客栈,只是跨出去那一瞬脚步又顿,转身对谢灵峙道:“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轩辕陈格外阴森?”
谢灵峙抬头望了一眼天,轻声道:“阴气重,地潮湿,的确不太乐观,待你回来后我们要探一下鬼气了。”
-
秦婼端着汤药重新回到了奚茴的屋内,见她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那把金骨墨扇,披散着头发眉目温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谢灵峙与应泉几人去了城西,赵欣燕与叶茜茜则去了城东,顺着城池两侧探寻城中鬼气。他们心中始终不安,即便当初在年城百鬼夜行也不见这般浓重的阴气,若真有大事发生,也好提前防备。
秦婼法术低微,被留下来照顾奚茴。
“喝药了。”秦婼声音低低的,说完这话再抬眸看向奚茴,见她心情似乎不错,便问:“奚茴……我能见见小小吗?”
她已经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鬼使了,秦婼感受得到小小仍旧在,只是她也担心小小的情况。
奚茴的确心情不赖,抿嘴道:“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秦婼见她松口,连连点头:“你问。”
“你七岁起跟着赵欣燕,一定知道她许多事,她那鬼使什么来历?”奚茴像是随口闲聊,语气轻松,秦婼却知道她一定藏着坏心眼。
“我以前听徐菱说过,赵欣燕的鬼使不是行云州内先辈的鬼魂。赵家先祖曾在行云州外救过他一命,他生前功德加身死后魂魄不散,于是便知恩图报,留在了赵家,给赵家十多辈的后生都当过鬼使。”秦婼道:“以赵欣燕自己的本事,若她真走上了引魂试会的台子,是配不上荀砚知的。”
秦婼为了见小小,对奚茴知无不言:“赵氏擅生男,少生女,祖上四辈到现在也只有赵欣燕一个女孩儿,所以她自幼便备受宠爱,正因如此,她的性子也很矜高冲动。荀砚知之所以会跟着赵欣燕,便是因他性格温顺为人真挚体贴,赵家大约也知道赵欣燕这性子若是与旁的鬼使结契,多半磨合不来,这才让荀砚知与她结契,若不是因此,荀砚知应当是下一任赵家家主的鬼使才对。”
“这么厉害?”奚茴拿起折扇凑到鼻尖闻了闻。
云之墨的东西便是离了他的身也是温热的,拿在手中还有暖手的功效。
“我听说他从不说谎?”奚茴问。
秦婼点头:“是,荀砚知是君子魂,从无谎言。”
“他生前是不是个瞎子?”奚茴想起对方灰色的眼珠,便好奇问。
秦婼又点头:“听人说他是天生眼盲,死后与人结契,魂魄也只能借结契者的双眼,夜间观物,即便如此也看不出世间万物的颜色。”
“你知道的还挺多。”奚茴又问:“他与赵欣燕关系可好?我昨日听墙角,他俩好似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