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那活佛子也无恨意,虽说袅袅当时迅速死去是因为他的血,可即便没有他的血,袅袅也活不过一年。
非但如此,当时戚枫带着戚袅袅奔向年城便已经注定了必死的结局,活佛子一定会以自身报复,害死所有觊觎他血的人,而他也必然知晓真相,最终被彼时年城的城主灭口。
反倒是那粒舍利,让他保留一丝清醒,最终得见天日,还有机会带袅袅回去奉城。
他们已经死了,可始终无法投胎转世,他在那石墩下听过许多种说法,有人提起魂魄要回到归处才能有来世之机,戚枫无所谓自己,他只是想给袅袅求一个来世。
袅袅来到戚家便是受罪的,她才五岁就失去了性命,魂魄被压数百年之久。戚枫不知为何镇压鬼魂的石墩松动,他们能从符下脱身,可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
谢灵峙与齐晓、陆一铭的脸色都很难看,赵欣燕便是不加掩饰的愤恨与同情。
如果一切真如戚枫所言,那年城下压着的鬼魂的确有数万之多,鬼魂的怨气伴随着活佛子的魂魄被行云州人收走,投入渡厄崖下,也难怪那些游魂中即便有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的,却也忘却曾发生过的一切了。
上一个被投入渡厄崖下的恶鬼,已有百年之久。
“你……在年城多少年?”谢灵峙询问。
戚枫顿了顿,摇头道:“具体多少年岁我也记不清了,大约四百年,又或许五百年。”
那便是再大的冤情也被掩埋,经过那么多代,如今城中的百姓的确不大可能知晓过去的事,便是有个别之情的,也只会将这一段当成老人们信口胡说的故事,毕竟如今早无尸山。
若不是曦地与鬼域重合,这几万人的魂魄将会永远被镇压于石墩之下。
这几百年来有石墩经风雨打磨受损的,自然也有几个无神的游魂从中飘出,或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又或是被偶尔路过年城的行云州弟子随手收入引魂铃中。
得知事情真相,谢灵峙一时五味杂陈。
戚枫之死便是有再多的怨恨,他的仇人也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如今的汤城主不是过去他未曾记下名讳的城主,如今的县里管事也不是官商相护只管银钱不管人命死活的恶棍,甚至如今的年城府衙里还挂着百姓送出的金漆匾额,赞当官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明。
他又该去恨谁?怨谁呢?
他的妻子后来如何,生的是男是女?在得知他与戚袅袅一并被活佛子所化的恶鬼吞噬之后,是否深受打击?又或许从中挺了过来?戚家如何?奉城如何?他一概不知。
如今便是想去问,也不知找谁去问。
戚枫的身边唯有一个戚袅袅,他也只在意戚袅袅了。
赵欣燕心口发闷,就在昨日她还想要图省事方便,以符阵叫这些游魂灰飞烟灭,如今得知真相又实在不忍。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呢?
一个活佛子的蓄意报复,待他不善的是他的后代子孙,来求药的亦是世间苦难人,一场被淹没的灾厄,致使了几百年后万鬼游城。
赵欣燕沉声道:“谢师兄,你说得对,我们得送他们回去。”
戚枫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们,他惊愕不已,甚至不敢置信:“你们……你们要送我们回去?”
“是,这也是我要问你年城过去发生过什么的原因。”谢灵峙道:“戚先生放心,我们行云州人虽为护百姓,会收鬼降鬼,却也并非是非不分,解决游魂固然有轻松的办法,但该被解决的,不该是你们。”
如今再翻出过往,这些游魂都找不到可以诉说之人,便是他们的死因真相大白也无法更改结果。
恶人已经死了,或许轮回转世多次,这些弥留于年城的魂魄真正需要的,是解脱的机会。
“若如戚先生所说,那年城的石墩必须得销毁,否则他们的魂魄我们也带不走。”陆一铭道。
这些石墩都是为了镇压鬼魂而设,不破开石墩,他们也无法看清里面的符咒内容究竟写了什么,这或许便是鬼域与曦地已经重合多日,却始终没有游魂能真正离开年城范围的原因。
“此事我去与汤城主商议。”齐晓正要起身,谢灵峙将他按下:“不急,明早再去。”
便是他们不休息,城主府的人也需休息。
“可我、可我等不了那么久!”戚枫突然开口,打断谢灵峙的安排。他焦急地上前两步,想要伸手抓住谢灵峙,手掌却与对方的胳膊穿过:“仙使!仙使!我等不到明日,我需得找回舍利,才能救我的女儿。”
“此话怎说?”赵欣燕问。
戚枫道:“那舍利是活佛子的过往功德所化,因那舍利才保全了袅袅的身体与我的魂魄,可袅袅先我而去,魂魄已然受损,她到如今也不知自己死了,更不知时代更迭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没有舍利,她撑不过今晚的。”
没有舍利,戚袅袅的身体已经在腐化了。
她只记得戚枫是带她来年城看病的,不记得他们遭遇过抢劫,不记得活佛子,也不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她仅能透过戚枫换过的一具具尸体看到他的魂魄,还以为爹爹没带她找到大夫,正要带她回家呢。
她失去了味觉、嗅觉、吃多了东西便会腹中积食难受,戚枫隐瞒不了她多久。
若过了今夜她的身体彻底腐烂,戚袅袅便会知道真相,戚枫怕她经受不住打击,散了魂失了魄。
“舍利丢了?”叶茜茜皱眉:“我们行云州倒是有可暂保尸体不腐的符,可那符得贴于身上,还得施法,用起来那小姑娘必会发现真相。”
“我、我找到了舍利。”戚枫抬眸看向客栈二楼:“就在那日巷子口丢下,随后便被仙使中的一位捡了回去。”
赵欣燕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来她险些发现过戚枫一回,只是当时她的注意力在奚茴身上,并未多想,经戚枫提醒便问:“可是那日吃糖葫芦的姑娘拿走的?”
“是,还请仙使将舍利还给我,待到我与袅袅回到奉城,舍利于我便无用处,若是仙使另有他用,那时拿走也不迟。”戚枫说罢,又怕他们不答应,立刻就要跪下求人。
魂魄跪地他们也扶不起,谢灵峙抿了抿唇,正在沉思,叶茜茜便道:“我去向她要。”
还不等她转身,谢灵峙开口:“还是我去吧。”
抬步上了阶梯,见身后有人跟着,谢灵峙又道:“你们不许跟来,有这时间,便将城中藏有符纸的石墩找出。”
等着看奚茴热闹的几人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见戚枫还跪着,便让他先起身。
楼下动静虽尽量放轻,却始终逃不过云之墨的耳朵,人与鬼的几番对话结束,兴师问罪的人就要上楼。
他看了一眼方睡过去的奚茴,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笃笃声打破寂夜,像是人的心跳。
云之墨在想,若此时杀了谢灵峙,那粒珠子应当就不用还回去了吧?
毕竟看起来,奚茴还挺喜欢的。
第28章 百鬼夜行:八
◎你是仙女姐姐!◎
小屋内的光忽明忽暗, 似跳跃的烛火,谢灵峙站在门前踌躇的那一刻尚不知杀意袭来。
云之墨的念头才起浑身的血液便像是被极寒结冻成冰,霎时动弹不得, 如被人贴了一张定身符,从心口传来的寒气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云之墨呼吸一窒, 眼看着自己的手平摊于桌面上, 燃烧的命火顺着指尖收回, 他敛去眼中的骇然试图动一动手指, 纤瘦细白的五指微微一动, 皮肤下筋脉似一条游动的小虫,在他五指并拢的刹那抚平了手背,隐约可见皓白的皮肤上只显现片刻的赤金符文。
他盯着手背方才闪过符文的地方, 回想起自己夺回这具身体再与魂魄融合也不过才十多日的时间,的确没那么快便运用自如。
云之墨蹙眉,恰时房门被人敲响, 谢灵峙背对着暗淡的烛火, 身影投上了窗棂。
云之墨握住右手, 指尖戳着掌心里的皮肤,终是没对谢灵峙动手, 只是隐去身形。
奚茴才入睡梦便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 心情不悦地询问是谁,谢灵峙的声音响起, 奚茴才不情不愿地披上外衣去开门。
奚茴迎谢灵峙进屋, 房门没关, 小屋的桌面油灯重新点燃, 奚茴的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 并未看见云之墨。
她还很困, 打着哈欠问谢灵峙:“谢阿哥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吗?”
谢灵峙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奚茴微愣了一下,屋中除了烛火的光还有放在她床头的那粒玉珠子在发着淡淡的光。谢灵峙说要找戚枫丢了的舍利子,必然就是她捡到的那颗了,她就说那颗珠子看上去便很值钱的样子。
见奚茴沉默,谢灵峙也不急,他的思绪有些乱,即便在敲响房门前定了定神,也还是犹豫要不要与奚茴敞开来说。
进门后,谢灵峙自然看见了她床头散发的微微灵光,若是换做旁人知晓他的来意,必然二话不说便将那粒舍利子归还,奚茴却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片刻安静,却像是过了半宿那么漫长。
奚茴没打算将舍利子归还,旁人魂飞魄散与她有何干系,东西她捡到了自然就是她的。
“谢阿哥,那是鬼啊,鬼魂说的话也能信吗?谁能证明我捡到的那颗珠子是他掉的?”奚茴说着这话时声音轻轻的,还露出了一副天真的笑容,像是在给谢灵峙提醒,却也在委婉的表示,她不愿意将舍利子归还。
谢灵峙顿了顿,看来是不能与奚茴敞开来说了。
赵欣燕曾说过一句话直戳谢灵峙的心口,便是他从未弄懂过奚茴。谢灵峙虽年幼时与奚茴相处过一段时间,也得到过对方真心相待,只是在奚茴得知他去漓心宫的真正原因后,她疏离他,也对他伸出了身上无数根无形的刺。
他知晓奚茴许多时候都是在做戏,可他又想她如今的处境自己要占绝大部分的责任,便责怪不起奚茴来。
也许赵欣燕说的是对的,那个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恶鬼的确与奚茴有关,谢灵峙很想质问奚茴为何要与恶鬼为伍,可他又不敢轻易戳破这层窗户纸。
人之善恶一念之间,他不想因为那恶鬼而将奚茴完全推向行云州的对立面,将她真的打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那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好人了。
行云州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的确欠奚茴良多,她自幼无人教导所以才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
偷东西、说谎、自私、不辨善恶。
这些缺点谢灵峙也都能看得到。
可奚茴并非没救之人,她从小生存的环境让她必须得这样保护自己,这些谢灵峙也都懂。
那时他还小,也要依附于姑姑,还不够能力保护奚茴,优柔寡断总叫panpan奚茴受伤,也显得他懦弱无能。可如今不一样了,谢灵峙想他已将奚茴带出行云州,便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她,也有责任将她拉回正途。
“阿茴说得对,没有谁能证明那粒珠子就一定是戚先生掉的舍利子,不过我见那珠子也非寻常凡物,不是戚先生掉的,必然也是别人落下的,丢了东西的人总归心焦,不如阿茴将那珠子交给我,我来让汤城主寻回失主。”
谢灵峙说完,奚茴微微皱眉,这便是不论如何也要将这珠子给拿走了。
这珠子这般重要值钱,肯定能换不少只鸡的。
奚茴抿了抿唇,便听见谢灵峙又说:“但既然是阿茴捡到了要归还回去,这般拾金不昧得些奖励也不为过。”
奚茴一时无语,她抬眸朝谢灵峙看去,只见对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放在奚茴面前,待他的手拿开后,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金子做的小香插,茶花样式,因从未用过,崭新得几乎能发光。
奚茴看到香插的第一眼眸子便亮了起来,玉珠虽好,在她眼里始终比不过真金白银。
更何况这个香插虽然看上去小巧,却是沉甸甸的实心,放在桌上咔哒一声足见其分量。
比起不知能买多少只鸡的玉珠,奚茴自然更喜欢这个精致的纯金香插。
奚茴将香插拿在手中把玩了会儿,问谢灵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般送我了?”
“自然,阿茴拾金不昧是好事,只要做了好事,得些奖励也是应该的。”谢灵峙换一种方式让奚茴将舍利子交出来,既让她高兴,也不会叫他为难。
何况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奚茴或许在行事之前会多想一想,自己若日行一善能在谢灵峙这里得多少奖励,假以时日,未必改不过来她这些缺点。
奚茴的确挺高兴的,即便知道谢灵峙是将她拿小孩子哄也不在意。
她将香插收了起来,再从床榻枕头旁把捡来的玉珠递给谢灵峙,道:“喏,给你。”
谢灵峙接了那枚玉珠,触手温润,色泽通透,通体自发幽幽光泽,的确是个不多得的宝物,却不是什么舍利子。
将玉珠收好,谢灵峙又道:“阿茴,我给你把一下脉,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奚茴不疑有他,伸出自己的手腕,谢灵峙的右手轻轻搭在了奚茴的左手手腕上,两指稍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脉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得奚茴眯起双眼眨了眨,就连谢灵峙贴着她手腕的手指都让她有些不自在。
谢灵峙的手臂上缠绕丝丝蓝光,连接着立于他身后的某道鬼影,那是奚茴看不见的影子,也在她疑惑稍起时消失。
“伤好了许多,只是脉象还是有些弱,不过若明天是个好天气,你倒是可以出门转转,晒晒太阳动一动。”谢灵峙说罢,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握紧。
奚茴唔了声,困极了便想赶人,谢灵峙这时又轻易看懂了她,在奚茴出声前便告辞了。
待人走后奚茴躺回床上,又将那小香插拿出来仔细瞧了瞧,心想明日她出门便将这东西卖了买鸡吃,反正送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了,谢灵峙也没说不可变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