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萧朔放下册子,已经过了午进,他这才去了偏厅。
郑重明已经等得眉头直皱,他先在司礼监等了快两个时辰,萧朔都没有出现,再问旁人,这些司礼监的太监们一个个全都眼高于顶,仗着有萧朔撑腰丝毫不把放在眼里。
“督主什么时候来,咱家可不知道,郑大人想要等就等着吧,咱们司礼监不管饭。”
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郑重明饶是涵养再好,也还是坐不住了。
他就不信萧朔不知道他在这里。
就像萧朔心知肚明自己为什么会去司礼监找他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的交锋。
他自打回京后,始终避其锋芒,他原以为萧朔会在意他主动出击的意图,来司礼监见他,结果萧朔居然不为所动。
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呢。
郑重明冷笑着说道:“萧督主真是贵人事多。”
“事是挺多。”萧朔撩袍坐下,一惯的优雅从容,宠辱不惊,“不知郑大人来见本座有何事?”
也不等他回答,萧朔淡淡一笑,说道:“若无事,郑大人就请回吧,本座贵人事多。”
萧朔轻描淡写地用郑重明的原话回击了过去。
郑重明默默地转动着玉板指,他没有和萧朔在这件事上反复拉扯,而是说道:“萧督主,我今日前来,是为了闽州一事。”
“闽州的四个卫所昨日一同上了折子,萧督主可否看到了?”
萧朔微微颌首。
司礼监把所有折子的大致内容都整理的清清楚楚,方才萧朔还特意让乌宁把那道折子拿来给他看了。这折子是由闽州的四个卫所联名上的,写明了闽州如今的险况,以及请朝廷增援。
从折子上说,闽州在最初放任海匪上岸后,现在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海匪烧杀抢掠,闽州的军户和百姓都大受其害,光是被屠的村庄就有数十个,前些日子,更有一个小镇子被屠杀抢掠一空。
闽州驻军有一半十全膏成瘾,而剩下的那一半,也因为军心大伤而士气不振。
海匪们尝到了甜头,从闽州海边,抢掠到了闽州全境。
闽州的卫所兵员折损严重,已经疲于奔波。
“这事,本座已经知道了。”萧朔含笑道,“本座正想与郑大人商量,调三万禁军支援闽州。”
郑重明打量着萧朔。
他已经想不起来,萧朔是从什么时候一跃而起的,他从来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萧朔就已经收拢了东西两厂,站在了与他匹敌的高度。
郑重明眸光闪烁。
萧朔……
薛曜!
二十年了,他真是能忍。
岭南王何等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他可曾想过,他的儿子会是世人口中的奸佞,玩弄权势,残害忠良。
郑重明眸光微沉,没有去接萧朔的话,而是说道:“皇上重病,禁军有拱卫京城的重任,不能随意调动。这援兵之事,还当萧督主自己来想办法。”
萧朔笑而不语。
郑重明虎目微眯,紧接着说道:“萧督主,若是闽州大乱,海匪流蹿大荣全境,导致百姓伤亡惨重,民不聊生,你可就是最大罪极了,死也难赎。”
乌宁悄悄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目露利芒,敢在督主面前这么说话,想死吗。
四周的番役们同样也是目露精光。
萧朔放下茶盅,嘴角依然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目光却冷淡了许多。
郑重明并不畏惧。
他的手上有禁军,萧朔真要实打实地跟他对上,双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今看的就是谁先动。
郑重明悠然地饮着茶,说道:“萧督主,你掌着朝政,是无用的。”
“这个天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郑重明一改回京以后低调沉稳的作风,把话说得有力又带着挑衅,他的态度似乎是在说:没有禁军,我倒要看看萧朔你该怎么办。
说完了这些后,他话锋一转,又道:“萧督主,我们谈个条件如何?”
萧朔拂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本座最不喜有人与本座谈条件。”
“郑重明。”他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笑意不达眼底,一双凤眸,黑沉沉的,仿佛有无尽的漩涡在眼中流转。
“你若跪在这里,俯首叩拜,宣告臣服,交上禁军,本座就留你一条性命。”
“如若不然。汪清鸿和汪清洋,就是你郑家的将来。”
萧朔气定神闲,端茶送客。
郑重明猛地起身,对他怒目相视。
他来之前,曾数次告诫自己要冷静。萧朔此人最擅长的就是把控人心,可偏偏还是被他的三言两语所激怒,差一点就破了防。
郑重明平息着紊乱的呼吸,阴冷着声音,不快道:“萧朔,你别不识好歹。”
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乌宁收起了郑重明用过的茶盅,转手给了一个番役说道:“扔了。真晦气。”
他嗓音尖细,也丝毫没有控制音量,刚走出门的郑重明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变了变,加快了脚步。
萧朔眼帘微垂,思忖片刻后,让人去把林首辅和兵部尚书叫了过来,对他们说了一句:“即日起,禁军开支削减五成。”
五成?!
兵部尚书钱厚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削就削五成,这未免削得有点太过了吧。
他战战兢兢地说道:“督主,禁军五十六万,若是削减五成的军晌,怕是难以维持。”
“那就削减兵员。”
萧朔说得理所当然,钱厚听得头都大了。
这兵员岂是说削减就能削减的,如今大荣大乱,剿匪平乱,全都得靠禁军……
萧朔说道:“钱大人,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他说得面带微笑,钱厚听得心头直跳,小心翼翼地道:“下官不知督主是何意。”
“目前禁军军籍在册有五十六万,但是禁军真有五十六万吗?如今禁军三大营到底有多少兵员,钱尚书可知?”萧朔含笑道,“大荣朝有多少人在吃空饷,还需要本座来告诉尚书?”
“若钱尚书连这点都不知,那你这兵部尚书也不用做了。”
最后这句,萧朔说得意味深长,钱厚吓得脸色发白,额头冷汗直冒。
禁军吃空饷由来已久,只是禁军一直都在郑重明的手上,郑重明又深得皇帝信任,他这个兵部尚书也管不着啊。
到底吃了多少空饷,实际兵员有多少人,其实早就说不清了。
每年的军饷都是按着在册军籍人数来发放的。
可既便如此,减一半的军饷也实在太多了!
郑重明必定会闹的。
一想到这里,钱厚的头就更痛了,可是,让他现在对萧朔说“不行”,他更不敢。
萧朔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钱厚才觉压力稍减了一下,就听到他对首辅说道:“削减下来的军饷就并入国库,去岁淮河决堤,今年也该拨款修坝了。”
“督主说得有理!”
林首辅一下子就来劲了,理直气壮地说道:“禁军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们剿匪平乱过几回,除了随驾南巡,冬狩,压根没怎么动过,就等着养膘了。每年这么多军饷养着实在不该。是该削。”
他发自内心道:“督主英明!”
如今的大荣早不同于盛世,每年的国库收入还不到一千万两,可每年拨给禁军的就要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还只是作为饷银,平日里军备、武器、粮草、赏银……等等,还要另外再拨,一旦禁军出动剿匪,哪怕只是剿个几千人的山匪,银子也跟水流似的哗哗往外淌。
皇帝防着镇北王,不愿委屈了禁军,更不肯削减兵员,对禁军拨银子再舍得不过了。这几年来,国库有一半多都填给了禁军。
他早就想削了!
钱厚:“……”
他欲哭无泪,不过,在得罪郑重明和得罪萧朔之间,非要做一个选择的话,根本不用考虑。
萧朔慢悠悠地道:“那下一季的军饷就不用拨了。”
从先帝时起,对禁军的军饷是一季一拨。
第一季的军饷在上一年的年底就拨了,如今正值三月,是拨第二季军饷的时候。
钱厚本以为是从第二季开始削减一半,没想到是直接不拨,一两银子都不给,郑重明肯定会翻脸的吧?!
林首辅理所当然地说道:“既然要削当然是从今年开始削,第一季给多了,第二季就不给了。等到六月再拨好了。”
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流进了国库里,眼中满是雀跃。
萧朔压根儿不给他拒绝的余地,说道:“兵部传令各卫所,让各卫所指挥使来京述职。”
说完,就把他们打发了。
在打发前,萧朔还不忘跟林首辅提了一句:“林首辅,今年国库能不能有些盈余,就看你的了。”
他拿起了林首辅递上来的致仕折子说道:“这折子,本座就不批了。”
听到“国库”二字,林首辅精神一振。
他今年五月就该致仕,林首辅也按例在昨日递上了折子。
林首辅这些年来,身心俱疲,一心想要致仕回去养老,可自打皇帝中风以来,林首辅顿觉事事顺畅,充满了干劲,听闻萧朔把致仕折子按了下来,他一点也没有沮丧,反而斗致高昂地说道:“是!”
国库能有多少银子就看他了,这是多么艰巨,让人心怦怦乱跳的差事啊。
打发走了他们,萧朔把手上的折子看完,起身出门去了清茗茶馆。
楚元辰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两人在清茗茶馆待了一下午,等楚元辰回到王府的时候,盛兮颜乐滋滋地告诉他,程家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
静乐一听说是给韩谦之提亲,立刻就去了库房搜刮了一遍,备了一份极重的礼,亲自去了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