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野心里一惊。
跑?什么跑?一点也不记得。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卢守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用力回忆,记忆的尽头就是自己慌乱中给安达打了通讯,却没说出话来,只咳嗽得停不下来。然后……
裴行野按捺下满腔疑虑:“下次不跑了。”
“你还想有下次?”卢守蹊怒道,“下次谁爱追谁追,有本事让安达自己出去追。埃莉诺不在家,安达一个通讯打过来,我特么带着女儿满楼追你,现在软软上学还要迟到了……你遛狗呐?”
上学迟到的卢软软不像她爹那样崩溃,喜滋滋道:“裴叔叔哪里不舒服?”
裴行野深吸口气,摸摸软软的头顶:“我没事呀。”
“没事,你没事为什么要来医院呢?”
卢软软一边说,手却摸向裴行野搁在床头的枪。
裴行野笑眯眯说:“唔,我……我头发痒。”
卢守蹊原地爆炸:“头发痒?你以为你克苏鲁八爪鱼呀你头发痒——卢汝安,把枪给我放下,危险!”
软软气鼓鼓:“我就摸一摸!”
裴行野想了想,茶里茶气道:“你看你,对孩子那么凶干什么呀?有我看着呢——来,软软,叔叔教你怎么用。”
卢软软:“我会,我见过。就这样,砰砰砰。”
裴行野握着卢软软的手,抓住枪柄,柔声说:
“胡说八道,你这样是要把你爸当靶子射吗?拿稳了。子弹走的是抛物线……”
卢守蹊快要挺不住了:“你够了,你还真特么要教我女儿怎么拿枪啊?!”
裴行野轻声说:“你担心什么?我命运悲惨,也不能怪拿枪早……是我自己的命不好。软软不会的,对不对?”
卢守蹊被冲天茶气熏得迷迷糊糊:“你这……”
卢软软却失望道:“啊,可我也想命运悲惨。”
两人一愣。
“想要做大侠,都得身世悲惨,我计划过了,”卢软软义正辞严,“十岁之前必须让爸爸死掉。”
“……”这下她爹和她裴叔叔都沉默了。
卢守蹊跳脚道:“丧尽天良啊裴行野,都是跟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话音未落,一个如碎冰般的声线从门外响起:“卢守蹊。”
老父亲的怒吼被迫戛然而止:“……安达阁下。”
安达姗姗来迟,金发如清晨破碎日光,他冲卢提督点点头,便微微侧过脸:
“卢汝安,和你爸出去。”
安达神情平淡,似乎天塌下来也能不露声色地挺住。
他一般情况下情感外露,嬉笑怒骂,喜怒形于色——除非遇到很棘手的问题,他从不展露这种把一切苦难都视若无物的、近乎坦荡的冷酷。
裴行野一怔。
“行野,别干了,你退下来。”
安达看着卢软软扒着门缝的手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低声说。
裴行野微讶:“为什么突然……我昨晚……怎么了?”
安达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怎么”、“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开口。
他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爬山虎:
“我在考虑谁来接任,想好了就换人。大概想来,要么是卢守蹊,要么是方彧……但卢顾忌妻儿,方资历太浅,都不会愿意,也都不如你。”
卢守蹊,方彧,卢守蹊……
安达语速飞快,裴行野没听进去几个字。他为什么不说佐藤云呢?
裴行野的心跳空了一拍。
安达说完了,看着他,似乎在征求意见。
他茫然道:“是,安达先生,可我记不清……佐藤云小姐她……”
“她?她的事已经完了。”
安达平静道:“她短时间内父母双亡,自己身体那么不好,想不开开枪自尽,也很正常。她又一贯一副忧郁的样子。我们把她送去廷巴克图,和她父亲葬在一起。”
裴行野:“!?”
佐藤云开枪自尽——可不是这样的。子弹来自他的配枪,他的指纹留在扳机上,弹道分析也显然不是自杀,安达一查就能查出来。
为了他而死,她很开心,就像……他姐姐一样。
裴行野:“她不是自杀,是我开的枪。我……”
安达啪地拍桌:“你傻吗!你开了枪,显然是因为在佐藤小姐的心目中,由你开枪射杀她,比她自杀更能伤害你——你最吃这一套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要是我要报复你,我也这么干!”
“她恨你恨到愿意用生命施加报复,这是她审慎思考后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被人家打心理战玩得团团转!”
裴行野愕然:“……她为什么要恨我?”
安达猛地回头:“这还用问吗?真诚而执着地追求一个单一的、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独、无人理解、希望寥寥,身体又不足以支撑——越真诚就越痛苦,越执着就越绝望——”
他深吸口气,语气稍缓:
“我之前只觉得,如果你真的和她结婚,迟早有一天她会恨你恨到想杀了你。所以我说不要爱屋及乌地结婚——没想到即使不结婚,她还是会恨你——是我的错,之前我看她那么听你忽悠,我以为她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她这么聪明!”
“……”
安达说的每个词都令他震惊,他好像从未了解过佐藤云。
明明安达甚至没和佐藤云说过几句话,明明他才是自称离世人太远的那一个,明明……
“行野。”
安达忽然转过身,神情很严厉:“什么是死亡?”
提问的口气,职业病——裴行野被从湍急的记忆激流中拽出。
安达垂直看向地面,轻声说:
“亲人的死亡,就像一直栖息在臂弯上的海鸥……忽有一日大风刮过,飞回天空。留在码头上的人,不该望着青色的天依依不舍,我们都只是歇脚而已,等待着我们的那阵风。”
“安达先生,那……我的风是不是快来了?”
安达淡淡道:“死亡是一场伟大越狱,能服刑期满者有几人?我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
裴行野立刻噤声。安达回过头:“哪位?”
桑谷驻留司令官卫澄的声线无波:“下官卫澄——安达阁下,您约方提督今天下午见一面,她已经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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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
方彧懒洋洋抬手敬礼,带着那种漫不经心又令人安定的神色。
安达在窗前转身:“你都听说了?”
“只有您告诉我的那部分,裴提督因为佐藤准将伤心得要辞职什么的,”方彧说,“其他的,下官消息不畅。”
安达冷笑:“那是谁告诉您,这幕悲剧还有下半章了?”
方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安达垂眸:“坐吧。”
“别,还是您坐。”她留意到这是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于是很有礼貌地谦让道。
闻言,安达突然眉心一蹙,默默打了个寒战:“……”
方彧讶异:“怎么了,阁下?”
“——要你坐你就坐,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啊?是!“
还没等方彧的屁股挨上凳子,安达突然又怒道:“算了,你不爱坐就别坐,我烦得很,咱们出去边走边说。”
方彧:“……啊,是。”
桑谷的冬日午后,风虽然很大,但带着阳光的暖意,并不冷。放学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吵吵嚷嚷。有人推着小车,卖五颜六色的零食。
安达望向不远处的小推车,停下来:
“行野如果不干了,你觉得谁来接任?”
方彧:“谁接任也不如裴提督,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安达阴恻恻瞥了她一眼:“军部部长兼首席元帅,四面八方,人情练达,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总不能抓着一只羊薅羊毛,薅得像葛优。”
“那应该是轮到卢提督了吧……”
“不行,卢守蹊天天这个点偷偷溜回家,接卢汝安放学。”
安达冷笑:“还以为我不知道。”
方彧:“的确,如果我们真的要对叛乱军采取措施,接下来几年军部恐怕会成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上去了,有几率跌得粉身碎骨。卢提督家庭幸福,大概不愿意冒这个险。”
“嗯,”安达转过脸,直勾勾盯着她,“所以呢?”
方彧:“……?!”
她立刻反抗:“阁下,军部那个鬼地方,啊不,下官是说,下官资历太浅,不愿意、做不到——”
安达:“哦,闭嘴。”
方彧:“……”
他们避着人流走,越走越偏僻,走到一条黑漆漆的窄巷子里,墙上贴着壮阳和避孕的小广告,像太极鱼一样阴阳和谐。
突然,两个想法一起在脑海中爆炸。方彧猛地拉住安达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