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书楼翻过几本医书,而后甚至跟着府医辨过药材、熬煮过汤药。
如今时隔多年,虽泰半难溯,但也能自记忆深处隐约唤起些许。
待二女走后,他若无其事步入药堂。
堂内小伙计眼瞧着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凑上前来。
又见他形容懊恼,语气焦急:
“小哥劳驾,我家中人急需这副方子,可来时路上不慎将药方遗失,现下只记得其中几味。
“小哥可否容在下叙述一番这几味药,若知是哪副方子便帮着再开一帖,不知便算!”
对面的小伙计形貌青嫩,听闻此言,有些为难。
裴时行将言辞声色都扮的精湛过人,又恳切道:
“某家中着急,实在不甘心白跑一趟,若就这般空手回去,便是某自己也不能原谅。
“且不论能不能成,小哥先容某一说,若对症便知是一张方了!”
这男人容貌清隽,气质轩昂,面上焦灼做不得假。
望上去似乎当真是家人有疾,他正为之殚精悔怨。
小伙计终究禁不住心软,皱着眉允了他。
裴时行拱手道谢,而后凭着方才的好眼力,依次将认出的几味药材一一叙明:“川芎钱半,酒菟丝两钱,川贝一钱,老姜三片……”
他话声渐渐缓下来,且有意按照小伙计前番取药的顺序依次道明,助他回忆。
裴时行始终观察着小伙计神色。
不过片刻。
果然见这小伙计面上惊喜又了然,随口道:“你与前位客人是同一张方嘛!”
他终究是稚嫩了些,话毕啧声捶了下头,似是极为懊恼自己的嘴快。
“竟是如此。”裴时行面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色。
他心下落定,似无意却又试探道:“那位夫人倒是与我家人同症。”
索性话已出口,又听这男子说的对症,乃是为自家夫人取用。小伙计自觉帮了人,心下得意,也愿意同他起心闲谈。
“是啊。这方子极好,听说禁中贵人都用呢!这是你家夫人有喜了吧?”
裴时行脸上笑容愈发温煦,语气莫测:
“是啊,我夫人有孕了。”
第9章 自荐
在等候小伙计抓药间隙,裴时行始终保持面上笑意,周身气度益发温文,不见丝毫不耐。
可这笑意在脸上太久,便叫清隽君子无端显出几分诡异莫测。
十三太保方,他少时曾在藏书楼有过浮光掠影的印象,乃妊妇补养良方。
妊妇——
极好,极好。
小伙计将方才做过的事重复一遍,十分熟手。
他很快称好了药,手下利落地叠纸打包。
抬头瞥望一眼这兀自微笑的男子,故作老成交代道:“这可是好方子!不过我师父说了,妇人怀妊是很艰辛的,你夫人又是急需这药,你更得好好照料才是。”
裴时行心神一凛,暗骂自己方才为何要用家中人急需做借口。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倒是异常虔诚,连连在心中唾过三遍不作数,向各路神仙都先告一遍罪。
但这伙计后半句说的不错。
身姿峻拔的男子扬起唇角,认真道谢:“多谢小哥提点。某与娘子佳缘天成,如今又得至喜,自会珍视妻儿,悉心照料。”
年青的小伙计脸上一红,不知这气质清冽的男子怎也如此直白奔放,说句话都叫人脸羞。
裴时行倒是不觉脸羞。
他身高腿长,又兼方得喜讯,一路昂首阔步到长公主府,再次求见。
也再次毫无意外地被长公主拒见。
这可不行。
男人犹不死心地望向两扇紧闭的朱门,似乎可以透过这层层的厚重门扇见到心念魂牵的女子。
任门口的铁面侍卫以冷眼审视千百遍,也只看出他一副十足的痴情姿态。
裴时行方才的精湛演技并未冷却。
他在心中掐够了点儿,以一个落寞追求者的身份遗憾离场。
而后,待离开侍卫视线,落寞裴郎自如地收起面上情态,轻车熟路地绕至长公主府后侧边门。
他亦是第一次打算做这种日探香闺的荒唐事,不由面色泛红。
但事急从权,若当真这般苦等求见,恐怕待至孩儿出生她都不会愿意见他。
孩儿降生……
裴时行忽然神色一变,蓦然震慑着他思及另一种可能性。
方才被那天降小儿抛至云霄之上的心直直跌落谷底。
长公主一向对他排斥,此刻又拒见他。
若她忆及从前弹劾,对他更生厌恶,刺激之下改了主意怎么办?
孟夏炎暑,裴时行面色寒似霜刀,凛冽无比。
他紧了紧手中药包,压住心底的不自在。
而后心境自如的御史大人便继续前行,屏息在墙根下辨听院内府卫动静。
本朝制式,令旨准封的亲王公主建府后设护卫指挥使司拱卫,兵员分作五卫防御。
此处边门应是左卫辖地,兵员最寡。
待墙内脚步声远去,裴时行掀襟藏起药包,点足无声,身手利落狡捷地攀上后侧围房的院墙。
又在下一瞬,趁角落那一府卫背身时更为利落地将其一掌敲晕。
动作之干脆剽疾,全然看不出初次的生疏,亦看不出其人片刻前还有过迟疑犹豫。
兵贵神速,裴时行只使最直截了当的招式。
咄嗟之间便解决围房护卫,自水榭后池绕路而行。
是以,待半盏茶后,长公主看着一身府卫打扮的男子貌若赧然地垂头默立在她面前时。
第一次体会到气得牙关都在颤是什么滋味。
想来崔恪被家中小女气得再怒意冲天也不过如此了。
“贼子!歹人!本宫这府上全是死人不成?!”
自然不全是死人。
长公主甩袂挥退此刻才急急追着裴时行而来的一群卫兵与侍人。
而后回身怒瞪着罪魁祸首。
她是亲眼见着裴时行自扇花窗棂后道一声“臣裴时行冒犯殿下”。
可下一刻却更加冒犯地翻窗入室的!
男人身着短了几寸的府卫公服,以一个十足的歹人姿态行了个极其标准的拜礼。
她心气郁滞难当,他却俊面平静,甚至有心安抚元承晚:
“殿下宽心,您府上侍卫身手极好,围房五卫中前三个皆是被臣自死角处一击即晕,后两个与臣有过交手,功夫也很不错。”
抬眼见长公主仍是香腮嫣红如赤,气得眸中火光炯亮。
他措了下辞,体贴地继续出言解释:“臣未伤他们,他们至多一炷香后便可苏醒。”
“……被臣换下衣服那位,臣也将自己的外袍留给他了。殿下若……”
元承晚听着他的离奇言语,额角突突。
“闭嘴!”
她摁了摁额,咬牙道:“本宫倒不知裴御史身手过人,竟连私闯府宅的本事也有!”
裴时行默了默。
他自然听出讽刺之意。
只是他眼下正是理亏,想极力满足元承晚对他的每一个疑虑:“这事其实也不必叫旁人知道。但君子修习六艺,且臣幼时……”
“裴时行!”她磨了磨牙,“本宫叫你噤声。”
他道是解释,可这些话听到长公主耳朵里就是彻彻底底的挑衅。
元承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几欲灼烬的理智再问一声:“你这般贸然闯入所为何事,活腻了上赶着来被本宫杀头?”
裴时行深深望她一眼,再次下跪,以额触地,是全然臣服的姿态。
他深吸一气,趁这一口气将胸中话语尽吐:“臣知殿下怀妊,是臣冒犯殿下,犯下万死之罪,但求殿下屈尊,下降于臣。”
“呕——”
她吐了。
男子原本就因紧张而僵直的背脊骤然变得愈发僵硬。
元承晚本就怒火攻心,正是一团郁气积堵在胸腔难以抒发,又悚然被他的投体一跪惊的后退半步。
一时克制不住,发了她自怀妊以来的第一声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