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会客厅门口,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坎伊有这个习惯,比起现代化的电子设备,他更钟情于用收音机来搜集这个千禧世代的信息。
他坐在他的老地方,一个红黑发亮的单人沙发椅中。蜜雪儿朝他打招呼,他站了起来,迎向她,与她行贴面礼。
两人老生常谈似的寒暄了几句。
“我去见了他。”坎伊突然说。
“他?”蜜雪儿疑惑。
坎伊摇摇头,调整说法,“准确来说,是他擅自找上门来的。”
蜜雪儿倏地反应过来,此“他”非彼“他”,要么兰迪,要么就是辛戎。但辛戎的可能性更大些,坎伊往往只跟“关键人物”发生对话。
果然,坎伊将不久前在早餐店的际遇,简略讲给了她听。
“他是什么意思?”蜜雪儿不解地蹙眉,“是故意来挑衅我们吗?”
坎伊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无论讲话还是安静时,都没停止动,缓慢摩挲着皮料,“大概吧,他似乎很有自信。”
“您其实可以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些的……”
坎伊手上的动作停止,抬起臂膀,转到下巴上,捏了捏,“哦”了一声。这声“哦”音调奇妙,像在回应,又像在阴阳怪气。
蜜雪儿被弄得有点尴尬,赔笑,扯起别的话题。
不知怎地,她聊到达隆与她合作时的不情不愿,说那老混蛋的表现,就像是背叛了整个白人族裔似的,成为了耶稣口中最受难的那个。他不得不面对无路可退的现实。他被熟悉的人挖了坑,要是想从坑里逃,只得向外引援兵,即使这援兵他从未看上过。
“谁能知道,这些白人,有一天也会一文不值呢?”蜜雪儿有些刻薄地调侃道,说完,她瞟了眼坎伊,立马又低眉顺目地说了声“抱歉”。
坎伊盯着她,双手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问:“为什么要说‘抱歉’,你觉得自己捡的是白人处理不了的垃圾吗?”
“不、不是……”她支吾,露出懊恼的表情,挤出一个讨好且悔悟的笑,希望他能跳过这个话题。
“现在的年轻人忘得比学得快……有些人大概连学都不想学。”坎伊叹了口气。
“是、是这么回事。”她附和,“但您大可以放心,我会永远记得您对我的教诲的……”
坎伊失望地摇摇头,“你真遵从了我的教诲吗?”
蜜雪儿抿唇,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跟坎伊争论是最没用的做法。她还没能完全成气候,正在努力适应一度被男人们掌控的游戏规则,她要不动声色,从男人们躺着的尸首上跨过去,攀登高峰,渐渐遥不可及。
坎伊又继续劝她在合适的点,把手上的股票卖出去,不要一味贪心高价,否则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目前看来,市场上想接手盖恩斯股票的,寥寥无几,大家都在观望。盖恩斯如果不找白衣骑士从中介入,那么,他们为了维持第一股东地位,很有可能会被套牢。这可违背了他坎伊的风格,没有真金白银入袋,费劲心神兜转一圈,结果跟深陷泥淖有何区别?
“跟价格没关系……”她下意识回。
他一愣,眯紧眼,眼角皱纹变深,“什么——”
“没什么,不重要……”蜜雪儿低头,轻声说。
“我难道不该提醒你吗?”
“对,您提醒得十分对。”
她抬头,凝视坎伊,“教授,一直以来,我就想问您……”
“你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经营投资的企业,把目标放在经营公司上,改善它的状况。和我们现在做的,有什么相违背的吗?两者,不都是为了赚取利润吗?”
“我不就是在经营吗?”坎伊笑了,“我为我的股东们啊……‘股东利益最大化’,我现在做的哪一样,不是在为了这个目标奋斗?”
他起身,不紧不慢走到蜜雪儿身后,将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大人抚小孩那样,抚了抚,“记住甜心,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价资产和充沛的现金流,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养分。美国梦是什么,‘便宜买进,昂贵卖出’,人人得偿所愿。”说完,他还咯咯笑了一阵,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真理。
蜜雪儿无言以对。
“但是——”坎伊突然捏紧了蜜雪儿肩膀,蜜雪儿不设防,被他捏得一痛,“代理人战争我们还是要打的,没有人来买你手上的股票,那么——我们就要盖恩斯的自己人来买!”
与坎伊结束谈话,蜜雪儿走出会客厅。来时,她没注意,现在,她才注意到,走廊尽头以前放油画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一面全身镜。镜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装饰风格,木制外框分割精巧,镜面应该不是原装的,替换过。
她好奇地走到镜子前,看见自己。她看见自己有些扁塌的鼻梁,尖尖的下颌,还有一双一单的杏仁状眼睛。她儿时生活在华人聚集区,大人们说她生得讨喜伶俐,直到少女时期,都还能被身边人称为漂亮可爱,可一旦置入到白人世界,她很少再听到过如此评价。白人们会虚伪地评价她聪明、富有慷慨、仁慈友爱。听起来像更加注重一个人的内在,实际上,他们是刻意忽略了她不可更改的出身——一个黄种人的事实。像是不值一提般。
她从不会想要做白人。也不完全对,在某几个备受歧视与欺侮的时刻,她确实恨过自己的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