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在南疆,那些百姓虽然过的坎坷,可也不曾如眼前这些百姓这般,如若行尸走肉一般。
    他们,似乎已经先放弃了自己。
    徐瑾瑜看着眼前的一幕,亦觉得心情沉重,他低声道:
    “我们先去军营看看。”
    众人穿行过明明行人济济,却分外安静的街道,不知走了多久,这才看到在城外驻扎的郑家军。
    与城内百姓的死气沉沉相比,郑家军亦是不遑多让,就连赵庆阳拿出了圣旨,其也是一脸麻木的请他们等着,随后禀报了郑二郎,郑齐。
    郑齐早于数日前,便得知了圣上派了一位节度使前来此地与乌军一战的消息,于是便让守卫将一行人请了进去。
    徐瑾瑜来到主帐的时候,帐子上还有着几条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徐瑾瑜的目光在那血迹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抬步走进了主帐。
    刚一进去,那正坐堂前的青年便抬头看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带着几分审视与常年征战才有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若是寻常文臣定会被吓得面色巨变。
    可,出乎郑齐预料的是,徐瑾瑜只是脚步微微一顿,随后看着他的目光中,却满是包容与怜悯。
    就好像是,在面对不懂事儿的孩子一般。
    郑齐不屑的扯了扯嘴角,这会儿他那负伤的右臂正软塌塌的垂下一旁,除了那双狼崽儿一般的凶戾眼眸外,他那张胡子拉碴的尊容实在难以恭维。
    “哪位是节度使大人啊?您来了,郑某便可以好好歇着了!”
    郑齐懒懒的说着,可却连头都未抬。
    徐瑾瑜几步走上去,也并未等郑齐说话,便直接坐在了其右下方,淡淡一笑:
    “吾曾听武安候谈及凉州郑家军,当初可是让乌国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而今……这是被其吓破了胆子?”
    “你放肆!本将纵使再落魄,也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污蔑的!”
    郑齐一拍桌子,下一刻便提剑指向徐瑾瑜,赵庆阳也拔剑出鞘,刘平等人纷纷戒备,一时间,帐中气氛似乎凝固了。
    徐瑾瑜眼神淡漠的看着郑齐用完好的那只手提着剑,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的模样,缓缓道:
    “这就是郑家人的风度,剑指同袍?徐某今日领受了。”
    “你!”
    郑齐目眦欲裂,随后冷哼一声,直接丢下了手中的长剑,气呼呼转身坐回了自己位置:
    “徐大人,和乌人对战,可不是耍嘴皮子便行的!”
    “行与不行,那是我的本事,倒是郑将军……也还算并未完全失去了血气。”
    徐瑾瑜眨了眨眼,看向了郑齐,郑齐闻言,微微一顿,有些迟疑的看了一眼徐瑾瑜:
    “徐大人,就凭你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一趟凉州,我敬你是条汉子,不过……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刷功绩的好地方,你还是趁着乌国没有再掀战争前,早早打道回府吧!”
    郑齐一番试探过后,缓缓的靠在椅背之上,语气满是疲惫。
    他们,是被乌军彻彻底底的杀穿了!
    全军上下,包括他们所守护的百姓,只怕都已经不再信任他们了。
    他们又如何与乌人一战?
    “是吗?但短时间内,吾只怕不能离开了。”
    徐瑾瑜慢悠悠道:
    “进凉州前,吾已经向乌国递交了,一份战书。”
    第204章
    郑齐听了徐瑾瑜的话, 一脸不愿相信:
    “徐大人,你在与我玩笑吧?”
    徐瑾瑜只是含笑看着他,不语。
    随后, 郑齐这才面色一肃,不顾自己还垂下的手臂,急急绕过桌子冲到徐瑾瑜面前,一错不错的盯着他:
    “你当真递了战书?”
    “你疯了!”
    郑齐用完好的手,一巴掌拍在了徐瑾瑜身旁的案几之上,双眼迸溅出鲜红的血丝:
    “你想死,现在就给我滚出营外受死!我手下的兵, 不是给你们这个心黑的淌水的文臣上位添砖加瓦的!”
    郑齐冲出来的突然, 他与徐瑾瑜一站一坐, 这会儿他双目满是戾气的盯着徐瑾瑜, 散乱的发丝正好落在徐瑾瑜的脸侧,轻轻飘动。
    而徐瑾瑜对于郑齐的暴起并未慌乱, 甚至还抬手制止了赵庆阳等人的上前,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淡淡道:
    “郑将军错了, 我并不想死。相反, 我很怕死, 这世上还有我想要守护的亲朋,我怎么舍得轻而易举的去死?
    可如今郑家军一片死气,以目前的现状, 不管你们再修养多久, 若有一战, 胜算几何?”
    徐瑾瑜口吻并不激烈,可却直击人心, 郑齐对上那双清澄的桃花眼后,下意识的泄了凶气,等听完了徐瑾瑜的话后,他那只手臂有些撑不住般,摇晃了两下。
    “难道你所谓的莽撞的下战书,让现在士气低迷的将士们去迎敌就不是死了?!还是说,你想要他们死得其所?”
    郑齐说着,眼神嘲讽的看向徐瑾瑜,他自少年至边疆,领兵多年,对于皮相早已不看在眼中。
    这少年就是生的一张观音面又如何?
    可他却有一颗罗刹心!
    “哀兵必败,若是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你来这里与草菅人命何异?!”
    “我只哀兵必败,可也知背水一战!”
    徐瑾瑜毫不相让,眼神坚定的看着郑齐:
    “郑将军,我初来乍到,本该徐徐图之,可是时间不等人。以郑将军您与乌国周旋多年的经验来看,郑家军如今可否能撑过乌军秋日的总攻?”
    徐瑾瑜这话一出,郑齐不由后退了几步,他一脸惊疑不定的看着徐瑾瑜,下意识的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
    “你怎知乌军会在秋日发动总攻?”
    徐瑾瑜挑了挑眉:
    “了解乌国人的习性之后,判断这些很难吗?乌军纵使如何骁勇善战,他们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
    一个乌军需要多少乌国人供养?他们本就不及我大盛人口昌盛,而今正值夏日乌国人手短缺之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徐瑾瑜的话语让郑齐只觉得振聋发聩,可随后,他竟苦笑着跌坐在地,丝毫无意维持自己在同僚面前的仪态,他抬手遮住眼睛,声音无端透着些悲怆:
    “我如何不知?可现在已经连失两郡,我大盛军队更是被乌军连破,我又能怎么办?
    徐大人,你睁眼看看,这满营的将士们,他们无一人畏死啊!可是,我们真的无法战胜乌国。
    长枪大马,他们顷刻之间便可以收割掉几个,几十个将士的性命!主帐外的血迹你可看到?那是我座下副将护我离开是留下的!”
    郑齐一字一句的说着,苍白的话语道不尽他的哀鸣,无人知道,这么多日来,他留在旧帐之中,看着帐外的血痕之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一个戍守边疆数载的将军,竟然不顾仪态的失声哽咽。
    他在那一战中活了下来,却也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一战中。
    主将尚且如此,何况兵将乎?
    赵庆阳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起初并不懂为何凉州较之宁州的境况比起来是那样的惨淡。
    可是现在,他们或许有些明白了。
    卫家军虽然食不果腹,可是他们的主心骨尚在,纵使饥肠辘辘,下一刻也能提刀厮杀。
    可是,郑家军不同。
    他们已经被乌军打断了主心骨,纵使此刻看着完好无损,可若逢大战,他们不过是一个脆弱的,随时会被击倒的躯壳罢了。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郑齐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只有一只手,起身的时候,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徐瑾瑜随后扶了一把,可是郑齐直接挥手甩开:
    “徐大人,我无事,还提得动刀。”
    等郑齐坐回了原位之后,他沉默了一下,随后道:
    “这些日子,我已经尽可能的疏散百姓去往晋州了,只不过还是有些百姓不愿背井离乡。
    可我郑齐还能喘气一天,便该护他们一天。但,徐大人,我知你所思,可百姓何辜?!
    我郑家军可以背水一战,那我身后的凉州百姓又当如何?他们的妻儿子女,便该为了这座死城赔罪吗?!!”
    “郑将军又怎知,晋州便是安全之地?”
    徐瑾瑜静静的听着郑齐的话,等他歇气的间隙,这才低语一句。
    郑齐闻言,不由坐直了身子,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徐瑾瑜,随后,徐瑾瑜直接拿出那封乌国三皇子送回的手书,郑齐直接一个倒吸冷气。
    “姜兴?乌国三皇子?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了?!!”
    郑齐震惊到失声,随后徐瑾瑜从郑齐的手中抽回了那封信,眼神平静的看着郑齐:
    “待他日乌军吸取了长平、遂安二郡的资源,开始整兵一同攻打凉晋二州之时,郑将军还会觉得我今日的战书下的早了吗?”
    郑齐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一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晋州军早就与乌军沆瀣一气之事,着实给了他迎头痛击。
    他本以为的兄弟同袍,最坚实可靠的后盾,没成想早已经成为了异敌叛徒,刺向他们的利刃!
    那他之前所做的种种,不过都是一个笑话!
    他竟不知,他所坚持的眼前之事,又有什么用?
    郑齐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起来,随后徐瑾瑜温声道:
    “不过,我让郑将军知道此事,并非是让郑将军忧心,此事我已经有了解决之法,郑将军只需要在乌军兴战前夕,操练好兵将,莫要让他们拿不起刀,提不起枪!这一次,我保证让你们可以……血债,血偿!”
    徐瑾瑜加重了语气,那双桃花眼此刻也难得带出了几分萧杀之意,与郑齐对视的一瞬,郑齐不知怎的,只觉得冥冥之中,他应该相信少年的话。
    “我,如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