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昨晚睡了个踏实觉,马振坤的眼圈却比灌满烟水的一次性纸杯还要黑,刚刚还没这样,这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他的头发一看就被掐揉过,根根直立,纷乱得就像伸出无数双手,要把他丢掉的魂奋力拽回来。
廖健也关注到了马振坤:“你怎么了?有事?”
“我……”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注视,马振坤烦躁地晃着脖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刚刚拿起烟盒又扔掉,又反复无常地捡起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廖健点燃打火机递过来火,他一偏头躲掉了。
终于,他把烟蒂一吐,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程兵的电话却突兀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程兵嚯一下站起身,其他人的目光马上离开马振坤,紧紧盯着手机的发声器。
“喂?”程兵做出了一个和性格非常不符的动作,他一手拿着手机举在耳边,一手按在心口,从上到下顺着抚了抚。
“哦……”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什么,程兵顿时眼光暗淡。
“嘁。”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众人四散而开,双手都沮丧地甩动着。
“哦?”程兵声音提起来,其他人又颇为滑稽地围到他身边,只见程兵用力点了点头,“好!好……明白!”
程兵轻轻把电话放在兜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手抖了。
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嗓音沙哑。
“有王二勇消息了。马上出发。”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这种建筑,商场?酒店?ktv?洗浴中心?看外观根本判断不出用途,装修得金碧辉煌,以巨大的立柱和金铜色的外墙为标志,招牌上只有个名字,大多跟虎豹之类的动物有关,保安都高,穿着类似西方校服的制服,一刻不停地指挥,门口的停车位却从来没有空余。
蔡彬的出租车刚拐到这条街上,就看到了闪亮万分的霓虹。车停在远处,几个人藏在霓虹下的阴影里,避开门口保安的视线,等待老干子接应。
马振坤给众人散烟,这会儿显得有点沉默。
就像刚到三大队时出警一样,小徐又滔滔不绝分析起来:“上学那会儿,看到这种门面,我下意识就觉得肯定跟洗钱之类的灰色产业有关,到咱队里一看,嘿,还真八九不离十,小时候没错怪它们。”见没人接话,他又说下去,“那句老话说得真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钻了惯性思维的空子,大家都觉得,这么大的招牌,里面肯定非常干净,估计本地警方也很少来这里……”
“这你可说错了。”老干子的脸从黑暗中浮现,被霓虹灯映得红紫相间。他熟络地跟保安打了个招呼,接着说,“这地方能开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上面有人。”
小徐讪笑一声,不再说话,老干子打量着三大队众人,似乎在查人数:“别都上去了,这么多大老爷们,凶神恶煞的,再把姑娘吓着。”他点了点程兵和马振坤,“就上午这俩兄弟一起过去吧。”
“我跟他交代几句。”程兵说完,拽着马振坤来到更深处的阴影中。
“老马,”程兵盯着马振坤兜里的方形凸起,那里装着他的手机,“刚才从出租屋出发前,你要跟我说什么?”
马振坤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程兵又叫了几声,他才如梦方醒,马上回答道:“啊!没事,没事,程队,要交代什么?咱什么时候上去?”
程兵摇摇头,把马振坤拉回队伍里:“老蔡脾气好,他跟我上去吧,你们就在这儿等,老蔡,你把车钥匙留给老廖,以防万一。”
程兵和蔡彬跟着老干子走进大堂,这时节的长沙太潮了,还闷热,洗浴中心内外的体感湿度竟然没什么差别。程兵以为老干子会带他们直冲办公室,或者从暗门之类的地方进入,没想到老干子对点头哈腰的服务人员非常受用,他像普通游客一样开了三个手牌,拿着手帕,换鞋的时候还不忘了嘱咐一句:“给我这皮鞋好好擦擦。”
到了更衣室,程兵还是以为老干子有什么其他的门路,老干子却示意程兵和蔡彬跟他一起换衣服,三个大男人就这么赤裸相见。
蔡彬站在程兵身边,彻底摸不着头脑,他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拍电影呢?黑帮谈判,必须在池子里,防止身上带武器。”
三个人分别进入半开放的淋雨隔间,莲蓬头打开,水柱打在程兵头上,洒满全身。难道是套里又带了一个套?上午老于那些话只是缓兵之计?今晚的行动是完全拿他们几个当消遣?问号挤了程兵一脑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老干子身上,可水汽氤氲阻隔了他的视线,程兵太集中了,连莲蓬头喷出的是凉水都没有发现。终于,他听到一声呼喊:“哎!给我排个搓澡!”
程兵一个箭步蹿出去,正想对老干子发难,没想到老干子先他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接着双手向下按,那是稍安勿躁的手势。
“别……急……”老干子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故意要让程兵平静下来,“我跟你交个实底,听完你就明白——这儿认识我的不止一个人,盯着我们的眼睛也不止一双,这些人干别的不行,好事第一名,见到我带新人来,肯定要问。你也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前刑警,被我这种人带过来是为了查七年前的案子吧。”
这句话比刚刚的凉水还冷,醍醐灌顶,彻底让程兵冷静下来,他这才发现,淋浴间的、泡温泉的、桑拿房内的、等待助浴的……确实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射过来。
老干子指了指刚从淋浴间出来的蔡彬:“跟兄弟好好说说,来都来了,好好放松一下,事儿是得办,不耽误洗澡。”
交谈之间,三个人就浸入温泉池。手帕搭在肩膀上,程兵让自己的身体随水流上浮,一时有点恍惚,好像有另一个他飘在棚顶俯瞰着自己。出狱后,他的生活如一位苦行僧,简单的泡澡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享受。
身旁的蔡彬开口:“早知道这样,给他们几个也叫进来好好洗洗,天天风餐露宿的,都臭了。”
老干子顺着话头打起哈哈:“到这儿了都,我能让你们花钱?不让他们来,那不是因为多一个人多一份浴资嘛!”
蔡彬跟着笑起来,老干子看向不动声色的程兵,凑过来小声说:“对吧?程队。”
程兵没接话茬,低头看到了老干子纵观胸口的刀疤:“我听说过,你跟原来的大哥闹掰了,老于给你接过来。这一刀是大哥砍的?”
老干子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这是老于砍的。”
程兵眉头一紧。
老干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水中,就露出一个头。
“人这东西,活一辈子,好的坏的,近的远的,谁说得准呢?是吧程队,你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看得比我明白——我就喜欢当二把手,有钱有势,真进去了吃枪子的活儿也轮不到我,谁是我的一把手,我其实无所谓。”
这话引起了程兵的深思。这一刻,他对老于和老干子都刮目相看。
老干子之前说的没错,但程兵心里还是急,一想到自己在这儿享受,兄弟们在外面吹冷风,他更过意不去,又张不开嘴催老干子,只好带着蔡彬一起跟老干子搓了澡,老干子像故意吊程兵胃口,在每个宣传有不同功效的桑拿房里都蒸了一会儿,才回到更衣室。
“我就穿我那套,给他俩拿一次性的,都是贵客,体贴点。”
服务人员点头哈腰,拿来三套浴服,三个人换装完毕,坐着电梯上了顶楼。
终于要来了。程兵心想。
一出电梯,悠长的走廊里飘着摄人心魄的香氛味道,每隔几米就亮起一盏小粉灯,暧昧迷离的光线下,这层的功能昭然若揭。
临近深夜,客人还不少,大部分房门都紧闭着,里面亮着微光,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每间房内都有起码两个人在激烈动作。
朝前走了几步,走廊支出一个拐角,那是休息室,无数身着轻薄制服的女孩靠坐墙角,不知道等待着什么。
程兵无意中和其中一个女孩对视,那女孩马上站起身,媚眼如丝地走过来,柔若无骨地靠在程兵的肩膀上:“大哥,给你做个按摩呀?在这儿做得舒服,还可以回家接着给你做。”
老干子皱了皱眉,轻轻推了推女孩,摇摇头,提示着女孩不合时宜:“你不知道我啊?”
女孩没走,仿佛自己没有重心,整个人都贴在程兵身上,手上还似有似无做着撩拨的动作:“就是因为知道干子哥我才过来的呀,干子哥带来的人,肯定是大官大财。”
好说歹说,老干子才把女孩劝走,看着她飘然而去的媚骨,程兵不禁想到在三大队时处理的一起案子。组织卖淫,提供场地的,看场子的,提供服务的,男男女女,加起来小二十人,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犯罪链条顶端站着的掌控者,竟然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审讯时,这位主犯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换上蓝色马甲,剪短头发,洗掉脸上的浓妆,跟在学校朗朗读书的女孩没什么区别,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家里极穷,不想上学,出来打工补贴家用,遇到个男孩,以为是真爱,结果不仅被骗走了第一次,还被卖到了窝点里……这生活把人都逼成什么样了。
“这按摩的一个姑娘……”老干子把两个人引向最里侧的包间,接着双手在耳朵尖竖起来,程兵看懂了,那是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共有的面部特征,“说像她接待过的一个熟客。”
他边说边推开一个包间的门,门里灯光更加幽暗诱人,那香气浓重到有点惹人反感,屋里布置得还很豪华,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一张床笠包裹着弹性十足的双人床,床头柜整理得干干净净,上面整齐地摆着一套套按摩工具和采耳工具,中间的香氛盒带着北欧风格。整体看上去,跟路边那种快餐式点亮小粉灯的洗头房有本质区别,透着另一种感觉的奢靡。
丝袜顺着高跟鞋穿到膝盖往上一点的部位,留下一截吹弹可破的肌肤。一个身材高挑,化着淡妆的女孩就坐在单人沙发上,气质跟房间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反差的清秀感,让她更显美丽动人。
老干子大剌剌坐在床上,还兴致盎然地弹了两下,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他示意程兵二人也坐,他们却站在了最远端,离老干子和女孩都有一段距离。来这种地方抓嫖,程兵和蔡彬都经历过,伪装成客人听失足少女讲故事,两个人都是第一次。
女孩清纯一笑,起身把门关上,就走路这两下,媚劲儿更是显露无遗。
老干子递给女孩一支烟,她恭敬地接过来,程兵一看,那是一支细杆女士烟,老干子平时不抽,这是特意买的。
不知道这个形容合不合适,程兵在心里想,成大事者必须拘小节。
女孩点上烟,颇为享受,做了个来者不拒,问什么答什么的表情。
老干子一摆手,招呼程兵上前,给双方介绍:“小莫,这是我朋友,有什么说什么。”
“没问题。”小莫亮晶晶朝程兵叫了一句,“哥。”
程兵看向老干子,老干子点头示意前期铺垫自己已经做好,程兵就放心地拿出王二勇的照片递给小莫。
“你确定是这个人吗?”
“是我的一个熟客,做空调维修的……”听到这儿,程兵和蔡彬的心都狂跳起来,两个人恨不得给小莫的声带按个快进,让她一股脑把信息都抖出来。
不过,小莫后面的话让两个人恢复冷静:“但不叫王二勇,叫阿凯。”
蔡彬马上上前一步,追问道:“他有什么特征?”
此话一出,老干子和程兵都皱了皱眉头,正常的浴客根本不会这么说话,最多说一句“他长什么样子”,“特征”这种词,太暴露身份了。
不过小莫好像不太在乎,她的总结能力很好,寥寥几句说出的特征都是程兵最想听到的。
“他不是本地人,说话有点四川那边的口音。脾气不太好,几乎每天都在骂人,三两句话说不对付就朝我动手。啊对了,他喜欢看电视,就看社会新闻和法制节目……”讲到这儿,小莫羞赧地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说,算不算特征,“还有啊,他折腾得人一晚上都没法休息。”
小莫的话如一把螺丝刀,把程兵掌握的王二勇相关资料和这个阿凯严丝合缝地拧在一起。
追了王二勇大半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狐狸尾巴。
别急,别急,眼前的小莫又不会跑。程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该问的都问完。
“你最近见过他吗?”
小莫摇了摇头,把烟精致地斜放在垫了一层湿巾的烟灰缸里:“好久没见了。有一年多了……”
蔡彬心里一沉,和程兵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管理彼此的心理预期。王二勇相当狡猾,轻易不和陌生人接触,却有性欲必须发泄,他突然放弃一个长时间陪伴的,交好的性伴侣,大概率就是不在本地了。
见到棺材才能掉眼泪。程兵接着问:“知道他住哪儿吗?”
“知道。”小莫点了点头,手朝着一个方向伸了伸,“他在南郊那边租了个房子,我去过几次。”
“你能带我们去一趟吗?”程兵直接起身,他没看小莫,而是看向老干子,“现在。”
“稍等,我穿件衣服。”小莫轻笑一声,“这个点出钟,要加钱的。”
如群狼环伺猎物,夜半时分,几道黑影分批次集中于南郊一个老旧小区。
程兵和小莫乘坐蔡彬的出租车,佯装一对晚归的情侣;马振坤、廖健和老干子打了另一辆车,跟着蔡彬的车无声地进入。小徐从小区另一个门包抄,步行逼近目标地点。
“程队,我刚刚查了一下,这个小区不简单。”跟昨晚一样,每个人都挂着耳机,小徐的声音夹着杂音传出来,“名叫阳光小区,其实里面一点也不阳光!这两年来,在这儿落网的逃犯不下五个。”
小徐的潜台词依然在管理众人的预期。王二勇如此关注社会法制新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所居住小区的“危险系数”呈指数级上升,他可能早就溜之大吉了。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悬念和伏笔,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即便心里知道希望不大,程兵还是按照王二勇仍在此藏匿的情况指挥工作。
万一呢。
小区里没什么车辆来往了,蔡彬的出租车横停在唯一出入的主干道上,所有人都下了车,跟着小莫一起围在一栋居民楼周围。
小莫一指二楼一扇漆黑的窗户:“就是那屋。”
程兵迅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楼道一梯两户,属于这栋房间的有三扇窗户,两扇跟单元门是同一朝向,都没安装防盗栅栏,另一扇是洗手间的气窗,虽朝向另一头,但非常小,人无法通过。
程兵条理清晰地发出指令:“二楼,小徐守窗下,防止他跳窗。老廖去查一下房屋中介,这个房子目前的租住人情况。老马、老蔡跟我上去。一旦确认是王二勇,先拿下,再报警——动!”
“好!”
程兵带队走进单元门,迈上步梯。楼道里很空旷,常见的鞋柜、自行车和暂存杂物的箱子都看不到,声控灯上的灯泡也都被拧下来了,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电线。看来,不止二楼这一户,整个楼层的入住率都不高。
二楼这户拥有一扇非常老旧的防盗门,铁皮还不如木门厚,轻轻一敲感觉里面是空心的。即便再隐藏脚步声,这么多人肯定还是会发出声音,加上敲门声,如果住了人,怎么着也该有反应,可里面死寂一片。
蔡彬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听到空调或冰箱压缩器运作的声音,他又找到这一户的电表箱,上面积了一层浮灰,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盯着电表上的尾数看了一会儿,一下都没动,屋里没有运作的电器。
蔡彬小声说:“应该没人。”
马振坤轻轻拍了拍程兵,示意他过来看自己的发现,在门一旁,马振坤抠掉了新贴上的开锁换锁小广告,露出一个小小的标记,看痕迹,起码刻了半年。
老干子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本地惯偷的标记,意思是,这家长期没人在,可以闯空门。”
“等中介消息吧。”
程兵话音刚落,老干子就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塑料垫片。
“要不要先进去看看?”老干子坏笑着说,“别看这防盗门老,门锁材质硬度高,不怕砸也不怕撬,只有锁芯是制式的,只需要用个薄薄的东西……”
程兵打断了他:“用薄东西动一下斜舌和锁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