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他在埋怨周围的群众不懂法也不懂警察,要是都做民间宣判,要公检法系统有什么用?他们来不只是为了带走王大勇,而是维持秩序防止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夜宵摊被打坏的东西谁来赔偿?人挤人被踩踏的无辜者谁来负责?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三大队此刻的行为很纠结。抓住王大勇,就是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接受人民的唾弃,可此刻三大队在做的行为正是逆人而上,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要是脱下这身警服,他真想跟大家一起,冲上去踹王大勇两脚。
他刚刚结束恍惚,就看到程兵朝身后比出了一个手势。
“三。”
他马上想起来,刚进三大队接受培训的时候,程兵这些老前辈都跟他讲过,如果遇到敌众我寡的情况,就采用类似解放军陆军突破时的建制——三三制。
都知道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情况,三个人围在一起,背部紧靠,互为兜底,最大程度减少伤害。而且这种方式往往会出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朝鲜战争时就有过验证,当时二十七名志愿军战士采用三三制突进,从美军眼中看上去竟有八百人的效果。
三大队的弟兄们马上互找对象,紧靠背部,形成了几个不标准的三角形,加上程兵前方带队,竟然就这么深入了围殴的核心区!
击打,已经变成了人群的惯性动作,并不因看到几身刑警制服而转移。塑料椅、木棍、手脚……朝地上的王大勇劈头盖脸的倾泻而下,不少攻击没打到他身上的,全招呼到了程兵一个人身上。
“别打了,警察办案!都让开!”
核心区的群众只愣了一秒钟,接着,程兵的喊声马上被更嘈杂,更巨大的声浪淹没。
程兵没时间纠结,三大队其他人依靠血肉之躯给程兵腾出了随时会消散的空隙,他只用了一瞬间,就锁定了犯事人几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身高,与资料中的王大勇一致。
虽然换了发型,但脑部轮廓也是王大勇照片中的样子。
他身着的衣裤已经遍布泥水,几乎要和地面烂在一起,不过程兵还是分辨出来,那应该是工厂或用人单位给外出技术性职工发放的,适合户外作业的工服。
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句什么,三大队给程兵扩出的范围突然快速缩小,外围群众再次朝里面发起了冲锋。程兵被撞了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那个身影旁边。
“倒下”,这两个字从未写进过程兵的词典当中。他咬牙一发狠,竟然以一个非常极限的姿势稳住了身形!
他回头一看,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几个人已经和群众发生了数轮身体接触,因为他们高举着电棍,所以胃部、两边侧肋等人体较为柔软的部分全部暴露在冲撞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但他们就像巍峨山峰上的长城,愣是再次给程兵创造出了空间。
没时间了。
程兵迅速弯下腰,把王大勇拽起来,扭过头来看,确认无误。程兵重重呼了一口气。
那根一直悬在他头顶的,倒计时五天的秒针,难得地停滞了几秒。
他怕再引起骚乱,用只有三大队刑警能听到的声音说:
“是王大勇,把他押回车上。”
声音确实传播不远,但三大队兄弟们的表情,和微微点头的动作都被群众看在眼里,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句:“警察确认了!就是王大勇!打死他!”
一头是近百名围观群众;另一头是东石门派出所加三大队,将将十个人冒头。
再精妙的建制和打法面对数量的差异都是无用功,兄弟们给程兵挤出的空间被彻底霸占。不知是哪个没有准头的群众飞进来一只鞋,直直打在小徐头上,见警方没什么反应,更多的杂物带着拳头飞了进来。
程兵的眉头皱得像包子褶。
他的底线就是不能伤害到任何一名百姓,但守着这条底线,不但带不出王大勇,三大队和东石门派出所的警官都有受伤的风险。
另一方面,不止三大队在追着王大勇跑,时间也在追着三大队跑。审讯王大勇,只是迈出了破获921案的第一步,至于后面是九十九步还是九百九十九步,没人能说得准。
想到这儿,程兵心念一动,手中的电棍就不再直立,缓缓指向前方……
这时,东石门派出所所长突然一声疾呼:
“武警来了!”
三大队办公室。
程兵连着抽了三根烟,手都抖了。
回想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程兵的手不自觉地又朝烟盒摸过去。
后面的事情,他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自己和三大队的兄弟们机械地把王大勇从人群中连拖带拽,押上警车。后面他全程没观察王大勇,为之后的审讯寻找先期突破点。坐在后面的马振坤等人为王大勇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墩任人宰割的沙袋没有任何回应,这下,人民群众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恶有恶报。
程兵迅速整理了921案发生以来的所有细节,扔掉手中的烟头,穿过走廊进入审讯室。
即便排风扇全功率敬业威严地转动着,审讯室烟味依然是整个市局最重的,甚至超过了三大队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一盏大功率白炽灯就烤在审讯椅上方,审讯椅的边角都做了简单的包裹处理,底部也完全固定在地面上。而这头警方的办公桌却边角锋利,而且可以移动——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审讯室没有窗户,不过好在今夜也没有月光。
小徐和廖健站在一旁,打量着审讯椅上这个低着头的嫌犯。而马振坤已经坐在了王大勇对面,他身边空着一把椅子。
程兵拉开椅子,故意弄出一声巨响,又重重坐下去。
王大勇艰难地抬起头。
这个入室盗窃又奸杀了十四岁少女的恶魔,第一次在三大队面前露出真面目。
此人发量茂密,但两侧鬓角剃得很短,短到泛出青色,顶部的头发尚属短发范畴,但已经可以打弯,毛躁的黑发中透着几丝白;他脑门偏长,应该是日常性习惯皱着眉头,这让他即使不做任何动作抬头纹也沟壑纵横;他的眉骨非常高,已经被打开了,充血肿胀也遮不住他眼眶的深邃;此人小眼睛,双眼皮,吊眼如狐,鼻子里胡乱塞着止血的卫生纸,尖利不齐的牙齿更加重了他凶神恶煞的程度。
程兵重点关注到,他的耳部也是尖的,在之前的照片中辨别不了这么仔细,这可能是后续抓住王二勇的关键点之一。
只一下打量,程兵就抓住了王大勇面部所有重点信息。
他通过脸型和微表情直接对此人做出了判断:
冷漠、疏离,反社会人格。加上他野生动物似的眼神以及钢板般壮硕的身材,程兵并不准备把他当人看。
而王大勇眉眼一挑,程兵就皱了眉头。
他知道,在他打量王大勇的同时,王大勇也在打量自己。
程兵决定掌握主动权。
他双眼一瞪,凑得离王大勇近了一些,警徽警服带来的压迫感十足,但程兵的口吻却显得轻描淡写。
“王大勇,我是市刑侦三大队的。”程兵把这段话的重音放在了“刑侦”上,“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这儿来吗?”
王大勇嘴角一咧,眼神轻佻,竟然露出了一丝邪笑。他斜靠在审讯椅上,整个身体都非常放松,仿佛刚刚挨打的不是他,犯下滔天罪恶的不是他,此刻被铐在审讯椅上的不是他,数月后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也不是他。
而是他面前的程兵。
“王大勇!”
马振坤敲了敲桌子,眼神中杀意十足,带着雄浑的怒气说道:“王大勇,那我提醒你一下——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他的表情带着某种王大勇一定会被攻克的,居高临下的自信,似乎是怕王大勇耳朵被打坏了听不清自己说什么,马振坤又重复了一遍,“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儿?”
王大勇微微低下头,看起来是在思考,但他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混不吝。他不单蔑视这个严肃的审讯室,蔑视三大队,蔑视市局,蔑视大楼上挂着的警徽。
他蔑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抬起头,露出了在酒桌上唠家常的淡然表情。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目前处于弱势的状态中。
在一旁站着的小徐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是实打实地替他的程队担心着。
他在警校是尖子生,但警校从来没教过怎么对付这种极其纯粹的反社会修罗。
廖健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外显过多情绪,不要做更多动作,最好大气都不要喘。等程兵发挥就可以了。
王大勇咂了咂嘴,似刚刚品尝了一口高度美酒。
“我晓得我为什么来这儿,犯事了嘛。”王大勇浓重的四川口音透出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犯事”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正常的罪犯在审讯椅上,不会用这个词汇形容自己的罪行,而且在描述自己的行为时,往往语气很轻,有种躲避的心态。而这一切,王大勇完全没有,他把自己的行为当成某种炫耀,“犯事了嘛,我说,我说。”
“我们两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来这里没多久,一开始主要就做空调维修,打一些零工……”
“你还打算说自己的发家史?我们是不是该给你鼓鼓掌啊?”马振坤厉声喝道:“说重点!”
马振坤平时脾气火爆人尽皆知,不过这是小徐第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声音。
他相信,任何嫌疑人听到这洪钟般的怒喝,都会在心里颤抖一下。
王大勇酒似乎还没醒,他耷拉着眼皮问:“啥是重点?”
马振坤怒了,他动作极快,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矿泉水瓶砸在王大勇脚边,以带来更大的震慑。
马振坤刚要说什么,程兵微微动了动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大勇轻轻一笑,不屑地看着马振坤,语气淡然无比,就像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警察也打人哦。”
程兵开始了新一回合的对峙。
他先是淡淡地说:“就说9月21号那天的事。”
“9月21号……”王大勇眼珠转了转,接着看向上方。这个微动作是装不出来的,人在回忆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向上看,而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是反过来的。王大勇真正开始了回忆,“9月21号,我两个没钱了,生活不下去了。”
“二勇说……”说到二勇名字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就是为了让警方记住,“去安福路南街的小区取点东西,我就答应了。随便转了一转,就选中了那一户。”
入室盗窃,在这个毫无人性的人口中,竟然是轻描淡写的“取点东西”。
“放屁!”听到取点东西这个说法,马振坤再次暴起。“说!你们踩点多久了!”
这一句其实是打到王大勇心里的。马振坤开始跟程兵配合,逐步向王大勇释放他们掌握的证据。这句话的意思是,警方有你们提前踩点的证据,但警方知道你们提前踩点并不是靠证据,而是对你们整套犯罪行为的完全熟悉,别把警方当傻子。
王大勇依然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想撂的迹象,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我没踩,二勇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那天是被他叫去的。”
这种人完全是滚刀肉,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谎话被揭穿,短短几秒钟已经想出了数个接着应对的方法。
程兵决定敲打敲打王大勇,给他上上强度。
“王大勇,我再跟你说一遍,今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以为自己还出得去吗?”说到这儿,程兵看向了王大勇的手铐,用眼神告诉王大勇,这东西即将跟你一辈子了,直到死,“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交代情况。”
“我们爬窗从空调机翻进去,”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勇整个身子拱了一下,好像在复刻翻窗的动作,“搜了一圈东西,要走的时候没想到还有个小女娃在家,我叫二勇走,二勇不肯。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闲事,他不肯走我又拉不动他,后面就这样了。”
在这个时间节点,程兵不允许笔录上出现任何代称。
他呵斥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就这样了!”
王大勇嘿嘿一笑,竟然透出一种对弟弟的溺爱,这和刚才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坐在审讯椅上的人,几乎都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而像王大勇这样左右摇摆,反复横跳,如此出尔反尔的人,程兵见的也不多。
王大勇说:“二勇来这里一直没女朋友,也没钱出去玩,他火力壮,就上了嘛。女娃肯定不乐意嘛,就喊,一直喊,二勇就拿那个奖杯砸了她。”
廖健单手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捏瘪了,右手手指的十个骨节都恨得发白。
王大勇轻哼了一声,审讯室简直像他的王国一般,对于王国内小小的异动,他丝毫不在乎。
他接着讲下去:“我也拉不住,我没动那个女娃啊,年纪太小了……”
没等他说完,程兵就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打断了他。
“王大勇,我可以告诉你,那女孩身上有你的指纹。”
这句话说出来之前,从坐进审讯室开始,王大勇就一直不老实,就像一只恶心的驱虫,单手掰手指把骨节按得咔咔作响、双脚不停抬起放下、双腿也一直在抖动……他用各种身体的微动作彰显出自己的无所畏惧。直到听见程兵的这句话,王大勇突然静止了。
程兵拍了拍身边的马振坤,又抬头给廖健和小徐使眼色,示意大家冷静沉着,这个人并非铜墙铁壁无法攻克。
不过很快,王大勇又恢复了淡漠,“这个我确实摸了,就摸了一下,我把手套脱了。”
接着,他竟然面对这一屋子爷们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男人才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