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也意识到这个误会,自笑了声,并不替他澄清。
“朕重用的人哪能去管庄田?成笑话儿了!你只管盯住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两处,好好瞧瞧他见了什么人,用了什么人,把谁从州府提拔来京城,有那鬼祟可疑,立心不良的,便来报与朕知道。”
犹如刀斧加身,李旦几近瘫倒,自觉离再度幽禁不远了。
李显就站在他前头丁点,听了又唏嘘又后怕,抱着笏板不敢回头,直庆幸瑟瑟是女孩儿,闹来闹去,尚未闹上前朝,更没插手官员仕途,不然区区一个元怀景,凭他再能干,不过是个县令,哪里值当亲王为他背责罚了?
这边高慈金唱字退朝,御辇接上女皇扬长而去。
张峨眉随在女皇身侧,频频进言微笑,张昌宗掏出折扇刷地打开,自举着遮阳,剩下高慈金满头冷汗,头先定下的洗手蟹之约,简直不想再提。
“——姚侍郎!”
张柬之火急火燎拦住姚崇。
搞出这个局面,在场之人都要遭史家唾骂,比坐视二圣临朝更不如,他是感情丰富容易激动的人,气得手抖,老迈双眼蒙上一层水雾。
“方才你为什么拦着我?魏侍郎一走,剩下咱们几个,简直坐以待毙!”
姚崇平淡说没有,短短盏茶功夫已想好了对策。
“凤阁我先管一阵,大概个把月吧,待把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提出几个不相干的贬了废了,灭了圣人的怒气,便上书。”
张柬之一愣,“嗯,上书干什么?”
姚崇施施然向他作揖,“到时请您接任凤阁侍郎。”
第198章
简陋的桌椅, 两把相对,桌上顿着冷茶。
上官婉儿不喝,手指蘸着杯中水渍, 在桌上写写画画,她是行家里手,简单三五根线条, 便勾出一朵含苞的莲花。
张说也不喝,抱着胳膊笑了笑,“敢问郎官, 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还是同流合污的墨莲?”
上官婉儿也笑了,她对张说抱有一丝欣赏, 因他结交诗文出众的朋友, 并不介意他们立场如何,譬如宋之问。
端起杯子往桌面上一泼,抹了那支不知什么颜色的莲花。
“宋主簿,还在京么?”
张说摇头,“这种事, 他从来不跟我商量。”
上官婉儿慢慢点头,感同身受,确实, 倘若有朝一日是她冒犯天威,唯有潜伏京城,等待机会,也绝不会跟危月商量, 不想牵累她,更不想她担心。
“你还是——?”
她扯回正题。
张说坚决摇头, “魏侍郎公忠体国,绝无犯上之心,张昌宗所述,全是我一人之过,与侍郎无干。”
眼迟迟盯着桌面水污,桌子年月深久,漆面早破,朽木一道道沟壑犹如久旱龟裂的土壤,茶水渗入其中,纵横细流,他心里怕,面上不肯露怯。
“郎官再不动刑,圣驾面前恐怕交代不过去了罢?”
自以为此问切中了要害,算得上漂亮的反击,谁知上官婉儿并不担心,扬手叫人上饭食,仍和之前一样,看来平平无奇,其实白米饭底下密密压着张说最爱的猪手和肥肉,住进诏狱大半个月,他愣是被她喂胖了。
“张舍人来诏狱之后,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又贬了谁?”
张说陡然一惊,朝会上他看的清清楚楚,满朝忠良,都是敢怒不敢言,圣人拿他和魏元忠做筏子,便是杀鸡给猴看。
上官婉儿见他不动,提起筷子刨开米饭,露出油光光的猪手。
“韦侍郎上表检举二张罪状,有理有据,写了三十几页。”
张说惊得厉害,真真儿是韦安石,平地一声雷,赶在魏元忠出京之前,是要率领整个中枢抗旨么?难怪上官对审讯他并不上心,有韦安石这盘大菜,他肯不肯作证,已然无关紧要。
“韦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哼笑了声,把筷子插进软趴趴的猪手,挑起来递上。
张说不接,她便蹙了蹙眉,端起盘子欲走。
张说无奈了,抓起筷子咬了一口,方气哼哼问,“韦侍郎也进来了?”
“他年轻行伍时膝盖上受过伤,哪能来这阴湿地方?”
上官婉儿的声气儿很和煦,不似刑讯逼供,倒似亲友间拉家常。
“圣人命他和唐将军一道审讯府监。”
“这算什么意思?”
张说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监察弹劾在京官员,是御史台的活计,就算圣人不喜曹从宦,也当从秋官或是大理寺着手,韦侍郎掌天官,唐将军在夏官,他们审得着么?”
“您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您再细想想,府监是寻常官员么?”
对面的人脸色平淡,神情带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把眼瞧着茶盏。
张说呃了声,顿时有种迟来的庆幸,亏得他是说给上官听,若在外朝,单凭他忘了张易之乃是以男宠佞幸得官,还一板一眼要求御史台、大理寺审讯,便要惹来许多非议。
这京城里的弯弯绕,中枢的是是非非,他虽是得了狄仁杰临终寄望,实则多年毫无进益,压根儿还没混进圈子里去,也难怪相王见死不救。
张说强打起精神,不由地慨叹起来,“我虽落在诏狱,人皆为我抱屈,其实我心里并不以为委屈,当初议论魏侍郎那话,确是不合适。”
顿一顿,没忍住抱怨姚崇。
“可姚侍郎也真是的,他们几个吱吱哇哇,都论不到重点,唯独他指出来,反把我的无心之失,说成处心积虑了。”
上官牵唇一笑,姚崇不偏不倚,原是为厘清事实,救下魏元忠,但张说却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给了府监可乘之机,两相比较,他还抱怨别人呐。
话没出口,可是张说觉得了,顿感羞赧,半晌沉沉长出了一口气。
“审讯结果如何呢?”
上官摇头,“压根儿没审,紧跟着一道旨意,韦侍郎就外放扬州了。”
张说窒了下,直直撑起身子,不信明君犯起混来能到这个地步,头上知了闹喳喳没完没了,像这望不到头的朝局。
“唐将军呢?也贬了?!”
这回还算是好消息,“扣了一晚,出来他便称病,歇在家里。”
张说颔首,“也好……”
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国家到底是靠他们,那年连太孙都杀了,也没动张将军和郭将军。”
这是把女皇当昏君看待,指望她撒手之前,少祸害几个忠良了。
“圣人还能活好几年……”上官婉儿想了想,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比较恰当。
“点评她,要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才公正。”
知道他听不懂,她说的很郑重。
“您点评旁人诗文,我拜读过,用词典雅,也准确,我私心里以为,圣人一生功过,配得起您点评。”
张说当即怔住了,目睹过女皇殿上戏耍男宠,要他接受这个视角,很难,他不肯答应,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上官婉儿,甚至女皇本人,对他都没有恶意。
他被这个发现震撼的有些摇晃,再看肥腴的猪手,便生出烦闷之心,怀疑能打听到他在东宫衙署,因专爱吃这种腥骚之物,屡遭同僚嘲笑,恐怕不是足不出内宫的上官婉儿能够做到。
——难道这是女皇给他吃的?
他赌气放下筷子,自悔不当心收受了贿赂,半是故意犯上,半是当真悬心,终于开口询问,“魏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儿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猪手吃。”
张说瓮声瓮气道,“他没有受刑罢?”
上官婉儿笑得更畅快了,“张舍人啊张舍人,你当真是个瞎子!”
然后凭是张说怎么问,她再不肯透露任何。
天色渐晚,诏狱虽可怖,伙食开的却不错,一阵阵饭香扑鼻,闻味儿便知道有鱼有肉,浓油赤酱,酸辣下饭。二十几个男女下了值,换了血迹斑斑的衣裳,走出来捧着碗蹲在树下,嘻嘻哈哈,边吃边笑,沐浴着夕阳金光,直如寻常农家场面,浑看不出是干哪行。
上官婉儿笑道,“这些人原是京郊杀猪的。”
一阵作呕,张说忍了又忍,架不住腹鸣如鼓,终于提起筷子一扫而光。
上官婉儿缓缓道,“圣人贬了魏侍郎为高要县蔚,您嘛,流放钦州。”
筷子当啷落地,张说眼含热泪,没想到这回又逃出性命,上回狄仁杰拼死相救,这回,明明相王丢卒保车,为了元怀景未再坚持,但女皇还是放过他了。
“几时出发?”
“今日,押解之人就在门外。”
“哦——”
张说苦笑了下,“这饭,能添么?”
上官婉儿同情地望着他,钦州远极近海,路上要三五个月,瘴气横行,民众野蛮残忍,去了那儿,圣旨毫无作用,能不能活全看命。
她端起冷茶,这回认真敬他,“张舍人,我以茶代酒,祝您有返京之日。”
张说举杯,不料她又道。
“但愿您回京之时,诏狱不在,我还活着。”
说的张说懵了,头几个酷吏,为圣人铲除异己,惨遭抛弃,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儿总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奸张易之,根本就是宋之问故意栽赃,而圣人只在气头上惩罚了她,却不曾动张易之分毫,更证明了并不相信。
况且她说,但愿诏狱不在……
毕竟是能起诏书的人呐!就算诏狱没了,又何须担忧性命?
张说想不通,但上官婉儿没给他机会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儿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咣咣进来,全副武装,都做好了远行的打扮,背着斗笠,扛着包袱,穿了皮靴,而张说两手空空,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他勉强问,“这……可否许某,回家拿两件衣裳?”
瞧他们没听见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礼,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问。
“不带衣裳,只拿两双鞋,成么?”
还是没人搭话,但有个人走过来,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一瞬间戳穿了他的幻想。
张说进京多年,虽无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亲贵的泽被,譬如狄仁杰临终遗言,叮嘱他相王一家足可结交,李成器尤其宽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确实礼贤下士,谦逊地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怀景的描述中,少年李显表露无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随意臧否,以至于他几乎忘了,他的性命,区区一个小吏便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