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藏犹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看看他,再看边上女子,愣愣无语。
杨琴娘皱眉埋怨。
“法师这鼎鼎大名的国师头衔,真不知是如何得来,圣人最见不得人呆怔迟钝,被这么些个市井伎俩唬得一愣一愣,出去怎么服人?”
法藏面皮发烫,心道回回这二位联手出击,便要重温当年颜夫人随在女皇身侧,一唱一和,字字犀利的可怖体验。
“禅杖是假的,智慧珠自然也是假的,全是表哥依照我描述仿制,这都不去提它——”
瑟瑟指武崇训,瞧法藏不信不服,还要反驳,压手道。
“至于那戏法儿,智慧珠中空,内里放入三面水银镜,火光入内,来回往复折射,幻化出各样影迹,便能复现黑影捕人的景象——”
她觑着法藏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的模样,很是不解。
“这主意不是法师先琢磨出来的么?”
法藏断然否认,“小僧何时耍弄过这等奇技淫巧?!”
瑟瑟眨了眨眼,武崇训原想为高僧留一线薄面,不得不应了,缓声道,“那年我才入京,圣人召国师进宫讲解玄理,定然是字字珠玑,字简意深,可是圣人性情急躁,听了几句便频频打断……”
他这么缓缓导入,法藏便放松些,不由地跟着点头。
“您见言语难以说服,便取来十面镜子,分八方安置,上下方也各安一面,让镜子面面相对,而在中间安放一尊佛像,再燃起一盏灯来照射镜面,就利用镜子中重重映照的影像,来说明什么叫做‘无尽缘起’。”
武崇训摸了摸怀里揣的棺椁,原打算此番若没钓上张易之,立时收回影骨,以免损坏,但今夜动静太大,连云岩寺的小和尚也跑来助阵,乌泱泱数百人,万一金吾卫注意,甚至起了冲突,只要有人喊起来,监门卫与千牛卫一呼百应,只怕难以脱身。
外头一个长随匆匆进来,向瑟瑟道,“金吾卫往上林坊去了,刚好走。”
于是大家赶紧摸黑出去,法藏云里雾里,浑然无法视物,全靠长随扶持。
武崇训怕他摔倒,紧紧傍在身侧,轻声继续。
“不止圣人叹为观止,我亦被法师巧思震撼,还记得那晚做梦,有驼队自西域而来,声声驼铃,您端坐头驼,双手合十,明明嘴唇翕动,却黯然无声,我就此种下了因果,常拿佛经翻阅,虽是无知稚童,偶然也有所得。”
法藏抬眼审视他,仿佛久别重逢,当真与他曾有过一念灵犀。
“敢问施主,梦中骆驼用的什么鼻勒?”
瑟瑟走在前头,听他不以尊卑区分,称呼武崇训施主,狐疑回头来看。
琴娘拽她快些,“咱们俩就罢了,早把法师得罪了。”
瑟瑟一笑,“我可不稀罕这个,叫我殿下才好听呢。”
那头武崇训边走边凝眸回想,“……仿佛是个元宝形。”
“当真?”
法藏被瑟瑟戏耍几遍,心怀芥蒂,对他所言并不信任,狐疑追问。
他祖上从康居国迁来关中,种种习俗尽皆保留,唯恐忘本。康居国人驯养骆驼犹如突厥人驯马,自有一套祖传的手段,以红柳树枝浸进油汤里慢煮,制成鼻棍穿透骆驼鼻孔,再以骆驼膝盖处的短鬃毛搓捻成细毛绳牵制,就地取材又结实耐用,唐人断难知晓。
安乐郡马是武三思之子,面貌气质皆有相似,尤其暗夜中仰赖月光行走,面上明暗交杂,时隐时现,只瞧侧面,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方才他目睹武三思煽动他人,连孩童昏厥亦不为所动,任由踩踏,便在心底恨他残忍,但不知怎的,法藏却毫不怀疑,换做武崇训去做戏,这个计划便要半途而废。
“施主果然与佛有缘。”
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武崇训刮目相看,缓声强调。
“以棱镜之光线折射解释经文,确是小僧首创,若能为施主种下因果,那回入宫便不算徒劳,然郡主伪造禅杖,助府监发扬□□,却与沙门初衷背道而驰。”
瑟瑟听了不乐意,扭头奚落他。
“不用假的,难道用法师那柄真的?里头人多手杂,尽是些疯子狂徒,万一跌烂了智慧珠,或是扔进火里烧了,我可赔不起。”
一句堵得法藏说不出话,围墙上搭了张过墙梯,武崇训怕瑟瑟腿软,撇下法藏去托举她,瑟瑟犹在喋喋不休。
“我虽不信,却知道沙门里甭管哪宗哪派,都讲究个成年后再受戒,以免信徒一时冲动,过后懊恼。譬如法师自家,九岁开悟,十六岁燃指供佛,已然声名远播,不是直到二十八岁方才受戒么?里头那些人——”
她两手原已搭在梯子上了,说到这里便又驻足遥指。
多亏武崇训了解她,抢先一步把她手压回去,“边走边说。”
瑟瑟裙子窄,抬两下抬不起来,索性提高了挽在手里,便露出鲜红的窄脚长袴,法藏避之不及,慌忙垂首默念佛号,她噔噔两步翻了过去。
然后琴娘,然后法藏,然后武崇训,末了是朝辞压阵。
法藏心烦意乱,落地时脚底一歪,扑通伏在墙上,双膝重重一痛。
他吓了一跳,年纪大把,可经不得摔跤,举步又觉脚踝刺痛,正在踌躇,琴娘回头问,“法师扭着了么?”
他忙摇头,“无碍,无碍。”小心翼翼提步走走,还可忍受。
翻出来便有一辆堂皇大车,两匹马雪白骏马拉着,富贵招摇,熏得玫瑰香冲鼻,前后仆妇小厮十来个簇拥,仿佛睁眼的瞎子,都瞧不见郡主从坊墙降落,还如往常在大街上,提个脚凳来接。
丹桂瞧见灰头土脸的法藏也无异色,两手毕恭毕敬伸到跟前。
“请国师解了罢。”
法藏顿了下,不明所以,再见她鼻翼轻轻抽动,简直大窘。
原来那抹布是为遮掩光头,临时从厨房捞的,寺僧不沾荤腥,可是日日磨豆腐,抹布浸了豆汁,发酸发臭,还真近不得贵女的身。他讪讪抹了递给丹桂,瞧她转手扔在路边,银蕨又端花水来,洗了帕子替他擦头。
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丹桂请他上车,方坐稳便听瑟瑟痛骂。
“那些市井无赖之徒,被府监引着,庵堂寺庙里开娼寮,养小戏,赚几个污糟钱,发起财来忘乎所以了,又想长生不老,这才信了邪门歪道。法师便要普度众生,难道还度这种人?”
瑟瑟语速越来越快,急于说服他,尽快了结这场乱局。
“内中有人父母早亡,家无余财,他又懒散,又软弱,烂泥扶不上墙,扛大包爬不起床,瞧别人成家立业好热闹,他恨不得一拨轰全给烧了。”
瞧法藏又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耐烦地一挥手。
“法师还不明白么?这些人全是我阿翁精挑细选,打成捆送到府监手里,难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借头一用罢了。”
第194章
法藏听得一句一惊, 脑子里嗡嗡回响,直如脑仁儿里敲铙钹。
这才如大梦初醒,原来李武两家通力合作, 要坑张易之一把大的,所谓大办庆典迎佛指入明堂,两边都安排了阴谋诡计。
可恨的是, 他们斗法,却拿里头那些可怜人当棋子下,都不心疼, 当下既恨张易之挂羊头卖狗肉,污蔑了沙门的名声,又恨武三思念叨十住菩萨几句胡话, 篡改大乘原义, 不独华严宗受辱,连天台宗、法相宗亦被骂在里头。
武崇训爱洁净,见有花水,也拿来抹手抹胳膊,边洗边问。
“兴盛绸缎庄的王老板, 家门不幸,万念俱灰,自拜在法师门下, 便散尽家财,连清化坊的宅子都捐了,却为何又改弦更张,投入白衣长发会呐?”
法藏脚下抽的直痛, 很想弯腰揉揉,只怕失了威严, 寒着嗓子道。
“王居士原是一片善心,偶然觉察□□嚣张,连宜阳县衙中还有人虔信,金吾卫也有被蛊惑的,方请小僧来亲眼瞧瞧。”
“要他操心?”
瑟瑟哼了声,视线与法藏相接,唇角紧绷。
“既是出家修行去了,红尘人事,便当抛诸脑后,反是我等忝列宗室,身受黎民供奉,表哥又在官衙办差,才当为长安百姓的安危着想,不能任由这种东西肆意招揽,酝酿邪祸。您方才听见了,一个十住菩萨便要杀十人,他们那会里倘若有百来个菩萨,老百姓还过不过了?”
车厢里暗潮丛生,三人都把眼盯着法藏,逼得他握拳咳嗽,心知肚明,两头都拿佛指做由头,无论谁胜出,他与华严宗都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如此……”
法藏舔了舔唇,“众生皆苦,小僧不能放弃一人。”
瑟瑟啧声皱眉,暗骂这老和尚真是棘手,现成的阳关道放着不走,偏要去闯独木桥,上回见到这么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是苏安恒。
想起苏安恒——她在腹中狠狠呸了声!
真要说掌权了拿谁开刀祭旗,她预备的便是他,或添上法藏,也无不可。
法藏瞧她皱眉瞪眼,狠色毕露,不似贵女娴雅神态,倒如《辩经图》里持刃的罗刹,顿时倔劲儿也上来了,咬紧牙关,坚决替人请命,两下里僵持,静夜中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前头有人高声质问。
“是谁?”
朝辞昂首傲然道,“安乐郡主深夜出东宫。”
那人哦了声,率队控缰退开,有人高声汇报,“都尉!北市有火光!”
他们匆匆忙忙奔那头去了。
“舍利是假的,禅杖又是假的,我便换个假国师又有何难?”
瑟瑟问武崇训要来仿制的七重棺椁,一重重拆了把玩,自言自语。
法藏也沉得住气,两眼往虚空里瞪着,语调依旧从容。
“圣人当初学佛,便嫌沙门宗派纷呈,林林种种,有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真言宗、律宗……不知何从措足,天下信徒亦皆如是。若是三十年前,郡主要灭了我华严宗,另捧他人做国师,自是易如反掌,旁宗亦有高僧,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哗啦啦取而代之。然这三十年来,不论是高宗所立龙兴寺,还是圣人再立的大云寺,或是两京的太原寺,皆由我华严宗弟子住持,所谓聚沙成塔,力众海移,郡主要使旁人假冒小僧,三五年内断难。”
顿一顿,语带威胁。
“至于重头再捧别宗,非得花个二三十年!”
“大不了我答应你!”
青金马齐备,瑟瑟可不耐烦等待,抓起棺椁掷入法藏怀中,打得心头剧痛。
“秋后算账,饶他们死罪,却得上终南山修栈道!”
法藏道这也无妨。
“苦修明志,当真如此结果,小僧也随他们往终南山讲经便是了。”
话里话外,并不确定瑟瑟能得偿所愿。
这条件也算可行,武崇训品度瑟瑟神色,便催车夫速速回府。
车轮转起来,瑟瑟抽动鼻头,俯到他肩上嗅闻,似有若无一抹漂浮游走的郁金香,似那人在雨里奔忙。
她晕头转向,牵起琴娘的衣带,并无所获,转头狐疑问。
“方才表哥坐着什么?郁金么?”
如今这家香料铺是杏蕊管着。
并州之战战况惨烈,见者伤心,商路许久无人往来,以至京中郁金断绝,库房剩的几十筐售价高企,从前论百十斤卖,如今全拆散了,一斤、两斤的卖,哪还有人舍得砌墙,砌水池?磨出粉来做些把玩的器具,就够叫人羡慕了。
杏蕊瞧武崇训面色不好看,忙道,“郡主方才在院子里着凉了吧?哪里还有郁金,最后两筐都叫张刺史府上收去了。”
张家,乃是相王的半个连襟,窦娘子的夫家,随州刺史张崇家。窦娘子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冒险入宫,抚养相王的几个儿子,相王恢复亲王爵位后,知恩图报,将张刺史全家接来神都居住。
瑟瑟哦了声,便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