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姐但凡还在——”他瞪着眼,拔高嗓门。
“你说什么?!”
瑟瑟一口气没缓过来,面上刷地毫无血色。
武崇训噎住了口,自悔话说得太急,但略顿了会儿,还是直言相告,“昨晚郡主血崩不止……”
“二姐有孕么?太好了!”
瑟瑟提紧他的袖口死死攥着。
那是武延基的血脉,有这孩子在,二姐便有活路走了!
“丹桂!杏蕊!”
瑟瑟扬声大喊,瞧那两个影子投在窗纱上,愣是纹丝不动。
她急得猛拍被褥,生怕错过了这扇生门。
“你们回东宫去!好好守着二姐,别叫她想东想西!”
瑟瑟想着将来,李家要奉女主,便该是二姐,连夫君惨死面前这样的事她都扛得住,还能被什么打倒?
她比二姐差太远了。
她比不上,她不想比!
她还想有朝一日坐在观止湖边,清清静静喝一杯茶,插一瓶花。
“太医来时,永泰郡主已然滑胎。”
武崇训抓住瑟瑟颤抖的双手,用柔软的掌心包裹利甲,握成拳头,再摁进胸膛,那里有她挣扎崩溃时划下的血痕,像小鹰抓出的伤口,他珍惜,他收藏,唯有他有。
从前怪她太过冷静,拿他当朋友,当伴侣,唯独不是当爱人。
又怪她爱武延秀却不肯承认,铁面傲骨绝不放松。
今时今日,却觉得唯有如此才好。
她带着一颗圆满的心往前走,想起他们时,才会庆幸大于痛苦。
艰难道,“郡主身心俱疲,力竭……”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瑟瑟骤然后仰,直直倒在床上。
她实在是受够了。
武崇训捡起锦被仔细盖在她身上,关窗吹灯,便走出房间。
丹桂跌坐在美人靠上,两臂搂着廊柱,仿佛那便是过往宫里的美好时光,眷恋着舍不得放开,白皙皮肤衬着红漆,似瓷片上色前的单调。
朝辞絮絮安慰。
“永泰郡主死的突然,圣人伤心不已,不会再追究东宫其他人了。”
杏蕊推开李隆基,举着两只手怔怔地看,不信那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当初大伙儿一道出宫,不过就是三年以前,郡主意气风发,许她们三代富贵荣华,那时她以为是自立门户,还打趣儿,见惯九州池泼天排场,能看上哪?
“那孩子,是男孩儿,还是……?”
尚未显怀便落胎,哪看得出男女?
大大咧咧如朝辞也难开口,一抬眼。
“——公子?”
廊下七八个侍女俱是浑身一颤。
这回她们不把他当仇敌了,望向他的眼神有种迟钝的敬畏,静静围拢过来,把他框在中间。
“二娘留下最后一句话。”
武崇训疲累不堪,瞧她们站的站,坐的坐,尊卑罔顾,乱成一团,也没力气计较了。
“交代我,也是交代你们,助四娘登基。”
他平淡道,仿佛李仙蕙的遗言平平无奇,只是‘要好好过日子’或是‘要记得我’之类。
——当啷!
杏蕊嫌弃地回头瞪视李隆基,嫌他动静大。
他讪讪捡起横刀,在裙腰上蹭了蹭,不相信武家还肯奉女主。
前车可鉴,李家当初纵容女皇上位,落得三代尽丧,这回武家捧起瑟瑟,也难有好下场,肚子里憋着一万个问题,阿耶再三夸武崇训眼光长远,怎的想不开要旧戏重演,自寻死路呐?
同情地望了眼这堂姐夫,却不敢吭声询问,毕竟武崇训背后站着整个武家,虽然两位羽林将军卸任了,和亲的郡王又扛着死罪,但虎死不倒威,武三思父子在这一局毫发无损。
丹桂呵出一口热气,吐在帕子上,凝泪点头。
几个小丫头是小门小户挑来,看郡主、郡马,已是辉月垂天,见了太子便不能喘气,哪里敢肖想侍奉至尊?
银蕨颤颤后退,想到瑟瑟生产时她端热水,产婆洗帕子染成粉红,一盆盆泼在后园,淡淡的血腥气与杀鸡相类,狼狈汗透的面容也与寻常妇人相当。
可是就这样一张面孔,将会雕刻在硕大壁龛之中,受香烛供奉。
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膨胀,几要跳跃而出,激动地踩了凤尾的鞋尖儿,两人腿绊着腿双双跌倒。
武崇训仰起头,学瑟瑟,也去看那道金光锃亮的上弦月。
女皇十来岁时写过些春花秋月的小诗,淹没在太宗后宫累累才女光环之下,乏人注意,直到府监来了才整理成册。
有回武崇训蒙召,匆匆觐见,满以为是吐蕃事要调他去用,不想女皇从故纸堆里捡出两张,问他文辞如何。
那时他道闺中闲情,虽寻常却动人,惹来府监兄弟嗤嗤暗笑,张昌宗盘腿坐在女皇膝下,展开折扇探出个头,直道武崇训无识人之能。
女皇却很悠然,大袖轻拂,止住男宠戏谑。
“非是三郎目光短浅,实则当日之朕,与今日截然两人,更不知次后数年境遇,譬如若是太宗十分宠爱朕,宫中多一宠妃,甚至替换了太子,朕在中年即以太后身份垂帘,就未必有登基之雅兴。”
话是这样说,武崇训不信女皇不曾细细盘算。
权力之此消彼长,犹如风助火势,结局一早分明。
自古太后垂帘,如秦之宣后,赵之威后,汉之吕后,除非逼死幼子,不然终有一天黯然退场,父子不同于母子,杀父继位骇然听闻,逼母卸任却名正言顺。
女皇以登基为母子相争一锤定音,四子保全其二,已是两害择其轻。
他尊瑟瑟为主,避免武三思另觅高枝儿,又避免李重福兄弟心怀热望,就连阿漪,二十年后从母亲手里继位,下承上恩,绝不敢母子相争。
“唯有如此,方能保住全家性命。”
武崇训是解释给他们听,也是帮自己下定决心。
寂寂烛影中,瑟瑟嘴角流下淡淡血迹,被她抬手擦了去。
武崇训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扎递给杏蕊。
“默啜告太孙借马场谋反,圣人彻查马场上下,几个管事的死了,还有个叫许子春的灵台郎,说是为六郎出面,奔走操办,如今拘在诏狱。女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出这些,总算撇清了郡主的嫌疑。”
杏蕊颤颤接来翻看,直吓得得手脚冰凉。
这正是许子春给她看过的,北市铺面交易记录,每张都有瑟瑟的私印。
“倘若那许子春嘴不严,扯出郡主府,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
武崇训声调冷涩,一个个审视,最后落在李隆基脸上。
“与六郎合伙的是我!与太孙交接的也是我!”
房里瑟瑟骤然睁眼,撑住床榻欲起身冲出来。
“别婆婆妈妈的!”
武崇训似有所感,提声喝止。
“再牵出一个便全完了,你们不看两位郡主面儿上,也要看大郎。”
瑟瑟僵住,泪水蒙住眼眶,软软倒下去。
武崇训略等了等,不见她动静,方哑声道。
“伺候好郡主,好好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罢!”
丹桂、杏蕊等齐声道是,音调洪亮,是对他服了气,目送他离去,丹桂进屋瞧瑟瑟,银蕨等嗨声抹泪,都忘了收捡搁在杏蕊脚下的青铜香炉。
杏蕊枯坐廊下,好半天才动了动,袖子里滑出攥了十几日的纸条。
卢家小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知含愁独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的诗果然婉转多情,却不合献给瑟瑟。
诗中人是闺情秋怨,思念夫君,她这里是爱恨情仇,连篇累牍,哪顾得上与人两地相思?况且六爷多半死了。
乍暖还寒时候,蚊虫嗡隆隆成群,炉子里焚着驱虫的松柏香。
杏蕊把厚厚一摞纸扎团了团,夹带着百金求取的好诗丢在火上。
殷红的小舌一卷,便化为灰烬。
第174章
“贵主儿慢些, 早上霜重,您仔细滑了脚。”
地上光圈忽大忽小,精巧的琉璃灯底下垂着半寸长的穗子, 用的久了,有几缕挂丝,梢头上来回扫地, 蹭的又湿又脏。
上官婉儿惯来两手交握着疾行,闻言并不稍顿,语调仍然温柔。
“我说了你几回?贵主儿称呼宫眷, 我虽有个才人品级,难道真是侍奉圣人枕席的吗?这话你说着不寒碜,我听着还难受呢!”
小宫人玉豆儿忙低头应是。
两人脚步轻快, 路也熟, 三弯两绕转过廊庑尽头。
硕大黢黑的楼宇,上下三层楼的槛窗上全蒙了黑布,可功夫总有做漏的地方儿,丝丝连连辉光透出来,细弱地, 鬼祟地,像窜逃的生机。
玉豆儿顿住,把灯杆儿戳进美人靠, 搓热两手,替上官整理仪容。
她这身打扮也真是古怪,头上挽着待字闺中的双环髻,尚留鬓发在耳, 髻上绑着深碧丝带,身上却穿浅绯色小团花的圆领袍, 又有草金带,又有银刀子、小算盘,正正经经是个五品。
手上干着活儿,玉豆儿嘴上又不把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