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都承诺过得,若我升做上等兵,明年——明年我阿娘小妹便能去郦下了。”
那人又猛捶他后脑,笑得越发大声,“你认得赵侯,我还认得天子呢?”
他痛得几乎忘记如何挣扎,眼睛和脸颊肿胀的已经瞧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熙宁正苦于寻他不到,却见一圈人围在地心,不知在兴致盎然的瞧些什么。
那大个子捡起地上他刚刚劈好的木柴,在小孩身上戳动几下,“嘴倒是很硬,该给你尝尝烧火棍的味道才好。”
他叫人将这木柴点了去,一回头却见一柄长剑支在了脖颈旁,那剑锋凌厉,他稍微侧了侧身子,便觉得寒光似割到了皮肉之上。
大个子不敢动弹,这样的剑锋都是军中官吏才配使用,他从前也佩此剑,自然不会陌生。
“是——柳司马?”
“您好眼力,也好口才啊。”
熙宁的剑锋紧贴着他的皮肉,哪怕只是说话之间的微微起伏,大个子也能感受到皮肤之上割出得丝丝血意。
“却不知您大驾光临。”
大个子将熙宁的剑略微向外推了一推,熙宁却狠狠抽剑向内,剌得他哀嚎一声。
“什么人你都敢动,您还认得天子,是要息天子为你来赵军撑腰不成?”
“不不不,这是误会,是这个燕国来的小子,仗着自己同侯爷说过几句话,竟在咱们这里呼来喝去,小的气不过,同他理论几句罢了。”
“还在狡辩。”
大个子狡猾如笑面老虎,“我单手指他几下,他没站稳扑到了柴火堆上,这才摔个鼻青脸肿……”
也有人在一旁拉起偏架,“司马还是快带他寻个良医瞧瞧,莫要摔出个好歹来。”
那人知道司马只是驭马小吏,管人之事说不上什么话,管马倒是有些用处。可马匹无言,司马说到底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去。
熙宁肚中突然抽痛一下,气势霎时萎靡了下去,“你去——”
拉偏架之人见她脸色不对,忙问,“去哪?”
“去寻良医,见不到人我拿你狗头祭祖。”
大个子却还有心情同她打听,“倒是听说,这燕国娃娃是司马带进来得?”
熙宁身上不虞,便想着待安顿好小孩再来同他算算总账。
见熙宁不语,他自以为捉住了二人把柄,“慢着,赵军不录新归城中之人,这是荀将军定下的铁律——”
他慢慢在二人身边兜起圈子,“柳司马仗着君侯爱重,竟公然不将荀将军定下军法放在眼里。”
这人从前也是中军小吏,更是经荀将军一手提拔,若不是此次攻燕他出了差错,又怎会被贬来此处做什么伙头军。
因而他尤其嫉恨燕国之人,到如今依旧视燕人为仇敌。
“柳司马便也不要装作一副,小人犯了大错的模样,小人不过是唯荀将军马首是瞻。依荀将军之言办事,在我赵军之中还没有哪一个敢有二言,便是君侯来了,小人也不怕。”
他摸了把脖颈处的鲜血,若是从前,他抬脚起来比司马的门头都高,真以为自己是个任人宰割的不成?
“你最好是不怕。”
却有冷漠的声音从人墙之外传来。
大个子一眼便瞧到那个男人,他声音掷地有声,几乎立刻便震碎了他的肝胆。
赵侯带着万三正在四面巡营,却见熙宁在此处拔刀相向。
他是个善性人,同军中众人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样的阵仗属实是头一次见到。
万三却赶忙指给赵侯去看,“侯爷,小孩他——”
晌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竟给欺负成这样。无怪熙宁气成这般模样,不惜要动刀动剑。
大个子这时却又要搬出那套意外摔伤的推诿之言,叫赵侯一个眼锋杀下,立刻便噤声不敢言语了。
“万三。”
“属下在。”
“法办了吧。”
万三一声铿锵有力的“善”,将众人震得头重脚轻。
熙宁将小孩带到自己营帐之中照料,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柳大哥,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熙宁将良医采来的药材敷在他的患处,“不,你做得极好,只是还不够强大罢了。”
“我是赵人么?”
“当然是。”
赵侯却突然进来,“营中再有妄议你身份之人,一律呈上法办。”
不过经此一事,哪里还有人敢胡乱评议。
小孩咧了咧嘴,“他方才对我挥拳,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大概是痛的厉害,小孩说完这话,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如此懂事,敷药时也不叫不嚷,叫熙宁越发心疼起来。
“侯爷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熙宁眼睛泛酸,狠狠吸了吸自己的鼻涕提醒道。凉月和小妹,小孩最惦记的两个亲人,定要记得将二人接来。
“哦?”
他这话却带着疑问语气。
熙宁以为他果真忘记,恶狠狠的看向他,只是眼中含泪,威胁的意味大打折扣,赵侯只觉得他弱小有如幼兽,便将她虚揽进怀里,“你也莫忘记今夜要到我帐中寻我。”
“这事事关凉月和小妹的今后生活。”
赵侯听到这名字便觉不喜,“我同你一样,要说之事也同凉月有关。”
第44章
晚风呼啸, 在外值夜被风沙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换防下来的几个萝卜丁小跑着钻进帐中,一刻都不敢在外停留。
帐内一灯如豆。
熙宁如今看小孩的心态同从前又有了不同。若是她的孩子能生下来,或许会像小孩一般惹人怜爱。
有很大的抱负, 也很亲近她,是在她面前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可怜。
可她如今这样, 没法子养着一个孩子。
她和孩子都会被人当做异端,留在营中甚至有性命之忧,除非她能不动神色说动赵侯,溜回都安去多待些日子,偷偷生了孩子再回来。
虽然暂时没有余钱留给这孩子,好在她还有独园的财产, 乐观一点的想着,叫这孩子日后做个富家翁是足够的。
她又晃了晃脑袋,若是一去好几月, 赵侯怎能不起疑, 到时候家底都会被抄个底朝天。
熙宁揉揉肚子, 她不能留他。
可她分明该对他全无感觉的,只是肚里一块还未成型的肉罢了。
想着要剖了他, 心口却疼得厉害。
小孩突然在一旁嘤咛一声,熙宁立刻回过神来。
大概是渴了, 他喂了他一点水,“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小孩摇了摇头,“柳大哥, 我觉得, 你有点像我阿娘。”
“我看到你便不觉得很疼了。”
熙宁给他轻轻擦去干掉的草药,这药倒是很有效果, 好歹能看出小孩原本的面部轮廓,“柳大哥觉得对不住你,若是你阿娘在,都不知要如何给她交代。”
熙宁觉得羞愧不已,当大哥的怎么能叫小弟伤成这幅样子。
“以后遇事不要自己硬抗,来寻我或是万三大哥,叫我们来解决。”
小孩却摇头说不好,“我总要独立的,不能叫大家一直为我操心。”
可他心里其实怕得紧,闭上眼便能想起下午场景,众人嬉笑,那拳头却冷硬。他脑袋被人一拳一拳,一掌一掌的击打,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叫他浑身战栗。
熙宁察觉小孩有些不对劲,她只要稍微远离他的视线,小孩便立刻会无比警觉,像寻觅母兽庇佑的小兽,呜咽着等待着母亲的舔舐。
她头一次有了做阿娘的感觉,原来被人依赖和信任是这般感觉。
熙宁两手轻抚在肚子上,她一会儿要见这孩子的爹爹。
这感觉叫人分外奇怪,他们没有亲密的关系,却有了亲密的事实,更加有了亲密的果子。
熙宁等到小孩熟睡之后才悄悄退了出来。
帐外依旧是狂风呼啸,熙宁瘦弱的身板几乎是被吹着向前而去。自己反倒要努力克制,别叫这股妖风吹得向更远处小跑而去。
熙宁这时候心情正沉重,小孩的事情叫她心里堵着一块大石一般。
结果到赵侯帐前却见万三正在值上守着,人叫这股子妖风吹得一身黄土,实在狼狈。他见熙宁过来,没忍住向她露出一个龇牙的表情。
结果连一口白牙上都满是黄尘。
熙宁噗嗤一声,也同他傻乐起来。
不过一息之后,二人同时收敛了表情,万三替她打起门帐,熙宁这才赶忙迈步进来。
帐外黄风遮天蔽日,简直叫人觉得下一瞬便能毁天灭地,可帐内却温暖怡人。熙宁一进帐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夜里一直在照顾小孩,晚饭也未来得及吃,不过用了一碗甜粥。这会儿人松散下来,再被这好味刺激着,果然立刻便听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赵侯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铁钳,正跨坐在小炉旁不时地翻动什么。
“你来。”
赵侯招手叫她落座,一副要闲话家常的模样,他身边已经摆了件小小的木箱。行军路上一切从简,赵侯亦然,随意在稍高处能歇歇脚便算很好。
熙宁凑上前去,赞叹一句,“好香。”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