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安压下眼底那些翻涌的情绪,握着姜若的手,“不要去想那么多了,上来睡一会。”
姜若也困,可她注意到自己皱巴巴的衣裳,羞赧地低下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现在还不困,等过会儿我再休息。”
“你不在,我也一直没睡好。”
他低着头说话,凤眼半阖,配合着脸上因为病情带出来的几分虚弱,看着像是一尊一碰就倒的琉璃。泛白的指尖在姜若的掌心勾了勾,他倒是也看开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这副样子确实也有些吓人。”
“怎么会吓人?”姜若反驳。
顾淮安没说话,抬眼看向她。她居然能从那双原本就淡漠疏离的眸子里看到一丝委屈,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忙解释,“我不觉得你吓人。”
“那为什么不上来?嫌弃我这一身?”
姜若解释不清楚,干脆也不去解释了。反正两个人身上都不那么干净,半斤对八两的程度在意这些干什么。
她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听顾淮安的话往床上头,避开男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躺到里面去。
这是一个是陌生的地方,和因为身边躺着一个熟悉的人,她心里的那些焦躁与不安慢慢消失。可她总是还觉得缺少点什么,自以为身边的人没有注意,一点一点的往热源的地方挪动。
她怕碰到男人的伤口,只敢靠近却没有真的触碰到。谁知道在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
放置在轻薄锦被下的手十指紧握,她本能地偏过头朝着身边的人看过去,正好对上了男人望过来的视线。
顾淮安生了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眉毛沿着凸出的眉骨生长,眼窝深邃却不凹陷,本就是极艳丽的代表。可他的眼睛生得锋利,眼尾的地方微微上扬,瞧着高贵又淡漠,给人一种垂视众生的感觉。
可离得近了,就发现他的内眼偏远,眸色深黑又透亮,如同阳光下表面波光粼粼的深潭。
姜若可以从这双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仿佛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段时间睡得太少,心脏跳动的频率开始加快,连紧握着的指尖都开始发麻。
“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去。”
顾淮安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是醇厚的酒里掺和进砂砾,低沉当中带着几分性感的磁性。
姜若忍不住又往他的方向凑了凑,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浓重的药味混着酒味和血腥味一起,其实并不好闻,她却觉得无比安心。
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最后在不知不觉中跟着睡了过去。
顾淮安看着熟睡当中的人儿,往旁边的方向挪动了下。轻微的动作都会牵动身上的伤口,可他还是虔诚地在她的额上亲了亲。
冰鉴中寒气上升,殿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就连从缝隙中钻进来的阳光都没那么滚烫。
他静静看了一会,最后也没有抵过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第91章 091
◎我喜欢上月亮,就要让月亮永远皎洁、永远明亮◎
顾淮安的伤口还没有养好, 根本不适合挪动,两个人就同时被留在宫里。
安王在知道顾淮安醒来的消息之后,就匆匆递了令牌进宫, 在屋内做了很长时间。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同这个儿子接触的机会原本就很少, 现在双目相对,互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科罗什的人还没有离开,到安王府几次问你去了什么地方,我都让人打发了。”顾时维双手撑在膝盖上, “这原本应该是你的事, 好了之后自己来解决。”
安王并不是闲散宗亲,手上领着东大营的兵权, 负责操练和保卫京城。使团来访,他手上更是压着做不完的事情。这几日一直奔波,他脸上的胡子全都冒了出来, 身上的煞气更重。
他抿着唇, 声线冷硬,“你不该这样做,难不成忘了自己的身份好,你和她不合适。”
虽然没有明确表明过态度,可是很显然,安王也瞧不上奴婢出身的姜若,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顾淮安抬头望过去。
一长一少的人对峙。
他早就清洗过,也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寝衣是之前他在宫中留宿时候, 宫里的人专门准备的。可是这段时间他瘦得厉害, 原本合身的寝衣现在变得松松垮垮, 领子都不能完全合拢上, 露出里面厚重的纱布来,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比。
纵使这样,他的仪态极好,端正地坐在床上,与安王平视,态度中多了些恭敬,冷静道:“再说我和崔家的婚事不合适,倘若我有个强有力的岳家,有些人晚上就该要睡不着了。”
安王沉默,又道:“可不该是个奴籍,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会有人拿她的身份来奚落你。再者说,她真的能融入到这个圈子中吗?日后安王府就真的能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有任何的帮助?”
“旁人奚落我,那只能是我没本事,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的地位够高,又何人敢置喙?再者说,那些规矩和门道,所谓的贵女至多不过学了十来年。往后那么多日子,我教上她十来年,又如何呢?”
这条理十分清洗,显然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而不是所有人想的那样一时的冲动和迟来的叛逆。
安王弯弯绕绕想了很多,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你要实在是喜欢,可以等着正妻过门,将她纳入到房中,想要怎么疼爱都是你的事情。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人,惹得皇上不快。”
这确实是看起来最好的解决办法,皆大欢喜,只要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应该知道怎么做。
可顾淮安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
“我喜欢她,就想要她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和我平分我所有的荣光。
我想要她能活得从容自在,而不是一辈子畏畏缩缩在不见天光的宅子里,看着所有人脸色生活,还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年老色驰失去宠爱,永远都活在恐慌之中。甚至那怕委屈一生,她都没个名分,在人生所有重要的场合连站在我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他这一刀伤及心肺,导致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之后,就要停顿一会稳住身上的抽疼。
安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停握紧再松开,这还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这么直白而又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顾淮安低着头,明亮的阳光就落在他的眉眼间,目光温和下来,继续说道:“我喜欢她的时候,她就是鲜活的、笑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姑娘,我又用什么去要求她为了我改变自己,难道就凭着我那不用付出的所谓的爱意吗?”
“我喜欢上月亮,就要让月亮永远皎洁、永远明亮,而不是将月亮摘下来放在宝匣里当成夜明珠照明。”
“月亮,就只是月亮。”
所有的喜欢都是没有办法隐藏的,安王能明显感觉到,顾淮安在提到姜若时整个人的态度都有些不一样,温和、轻松甚至还有些那种早就被磨灭的少年气。
同那个坐在听松院内,压抑隐忍却平静问他“为什么”的少年没有丝毫的干系。
他顿时沉默下来。
两人对立坐了很长时间,安王最后起身,言简意赅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作为一名武将,他的身量很高,手臂和腿上都是鼓动的肌肉,彰显这自己的力量和威慑力。在军营当中,没有人不畏惧和敬佩他,以他为尊。
顾淮安记得,自己小时候顽皮不堪,攀附在父亲的身上荡秋千。父亲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是高兴地举着他,如同所有普通父亲那般将他抛高玩乐。
可是第二日进宫,他就被皇伯父打了板子,理由是不敬重父亲。而父亲随即又被派出去讨伐江浙一带的黄带子军,再回来时他已稍稍年长,两个人再也没有过亲密的举动。
他眼底涌动着许多看不清的情绪,像是有人往胸腔里塞了很多棉花,叫人难受得紧。
在安王要走出门时,他忽然叫了一声。“父亲。”
安王回过头,见他没说话,表情也跟着疑惑。
“注意休息,你看起来也憔悴不少。”顾淮安压下那些不该有的情绪,眸色深黑,简单道。
安王没在意地点点头,转身就出去了。没人注意到他走出去时,耳朵微微发热。
——
安王随后就去了勤事殿,和皇上呆了一整个下午,就连大太监冯公公都被赶了出去在门口站着。两个人具体谈论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却吸引了不少的人过来打听。
毕竟安王代表的是兵权,在科罗什使团来访的时候频频进宫,是不是代表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科罗什使团的人也开始着急,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原本招待他们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问起来时候大周朝官员的态度都是含糊其辞。安王是在青海同他们交手的将领,这时候进宫,难不成是皇上突然反悔要撕毁两国的盟约,将他们在京城斩杀?
科罗什的两位皇子要求面见皇上,给出的理由也站得住脚,想要替科罗什二皇子求娶公主。
皇上暂时没有时间搭理他们,他们就带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拜访京城中官员,请人帮他们在中间转圜。虽然明知有不少人盯着,可还是有胆大的臣子真的收下了科罗什送的礼,在朝堂上提到和亲的事。
皇上不想要送人去和亲,他自认为大周朝物阜民丰,国力强盛,没有必要用一介弱女子之身维系平衡两国的平衡。
科罗什的人却咬死了不放,说是科罗什的二皇子是真心喜欢大周朝温婉含蓄的女子,真心求娶,为此还特意找鸿胪寺和户部那群人喝酒。一群草原汉子作风极为奔放,都喝酒喝怕了两个部门的不少人。
原本顾淮安主持两国来往,众人知道他确实有几分本事能将事情办得圆和,可大多数人心里则是不屑,想着他们我是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未必真的就比安王世子差。
可科罗什的人这么一闹腾,区别就出来了。
江南现在还乱着,官员更迭不少人往京城递折子哭诉没银子,户部尚书揪断了一大把头发,下朝之后就立马进宫要和皇上商议。
礼部那边又要开始着手准备秋闱,江南空了不少缺,皇上想要趁着这次机会补充一批新人进来,最好是那种可以直接上手领差事的人。所以一开始皇上就同礼部打过招呼,说是今年的试题要有部分变动,具体什么章程还没有讨论好。
这还有日常乱七八糟的折子要批复,科罗什使团的人一闹腾,户部礼部忙得团团转,就开始有人浑水摸鱼了。
皇上刚得到消息,说是王家运作得好,将十来位王氏族人安排到京城中做官,官位倒是不起眼,诸如鸿胪寺、大理寺或者是五城兵马司这类的地方,可这些地方的消息也十分灵通。
这些地方的身份背景一提溜出来,好几位都是江南王氏的人,这就有点意思了。难怪王家庶子去了一趟江南,将水搅混了之后就及时回京城,半点没停留。怕是近些年江南王氏也生出了异心,他的那位好皇后借着他的手重创本家,逼得江南王氏不得不依附京城。
他的那位皇后啊!皇上微微眯起眼,看着手中呈上来的消息,沉默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让人去通知顾淮安出宫。
至于姜若,他半点没提,也是默认她可以跟着一起出宫。
顾淮安也养了几天,身上稍微扎实些能下床走动。冯公公亲自来走一趟告诉他这个消息后,他强撑着身体往勤事殿走了一趟。
皇上还在怒火中,并没有见他,他就在勤事殿外规规矩矩地跪着。
前几日刚过立秋,可中午的太阳依旧毒辣。暑气蒸腾上来,没过多一会儿,他便开始不断地往外冒汗,眼见着领子都已经被不断冒出的汗水浸湿。
冯公公站在殿前,急得感觉自己的嘴上都长了燎泡。
作为打小就侍候皇上的太监,他可太清楚安王世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皇上现在是心里存着一口气发不出来,让安王世子在外面跪着。可万一安王世子真要是出什么好歹,他指不定怎么难受,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侍候的人。
“唉,这是什么事!”冯公公一跺脚,转身就朝着殿内走去。
殿中摆放着三足乌金缠龙纹香炉,香气袅袅。那香气过于霸道,只要稍微闻上一点,都刺激地直往人的脑袋里钻。
“还在外面跪着?”景丰帝喝了一口浓茶。
“世子是最孝顺不过的人,知道您生气在外面一直没起身,那身上的汗哦,像珠子一样往外直冒。”
室内放着冰鉴,温度舒适。茶水的雾气缭绕,氤氲一片,也看不清皇上的脸。
冯公公微微偏头,斟酌着说:“奴才就是怕他的身体受不住,这大热天跪着倒是没事,可要是汗水流到伤口里,再不小心发炎,世子怕是有苦头吃。”
皇上将茶盏往桌面上一放,上好的汝瓷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今日这么替他说话。”
冯公公被吓得往地上一跪着,头上也在往外冒冷汗,“是奴才多嘴了,奴才可不敢收好处。安王世子从小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在宫里,奴才也是看着他长大,瞧着他这样也不忍心。”
他说着就伸手去打自己的嘴,“这次是奴才多嘴了,奴才该罚。”
他也不是装装样子,抽了两次嘴直接红了。
“成了,先下去吧,让他也给我滚出去,养好伤之后再上朝。”景丰帝双手撑着桌面,不再看外面一眼。
冯公公拎着自己的袍角,不敢在说什么,麻溜就起身出去了。
顾淮安听了冯公公的话,认真朝着勤事殿磕头,才被扶着起了身。他跪的时间太久,原本就身子虚,现在更是走不动道,只能被人搀着走路。
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同冯公公道谢,“等孩子出世,我也给公公送一份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