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收了那石妖吃剩的几十个脏碗碟送回大厨房,照例给过赏钱,又给梅园订了几份甜点和宵夜。
那石妖最近在外面过得很差,玄霄跟着赫连筝,这一路有目共睹,路上他还是习惯性看到糕饼坚果就给她买些,如今已经攒了许多,打算晚上送宵夜的时候给她。
他心里能记挂的事很少,除了自己就是少宗主。
赫连筝不需要他多操心,只有那石妖,他旁的也做不了,既然她喜欢吃,那就多给她些吃食好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湖心茶亭时,玄霄远远看见一个人,撑伞站在游廊口,他怔了怔,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她有没有穿鞋。
天冷了,阿呢朵不再光着脚,穿长裙长袖,衣上花纹繁复,银饰华丽,雪天里极为浓重的一抹色彩,令人无法忽视。
玄霄犹豫片刻,还是朝着她走过去,站到她面前。
她笑笑,努力把伞撑到他头顶,玄霄接过,抖落伞上残雪,引她入茶亭。
自上次一别后,两人初时来往密切,频繁传音和书信,互赠了许多礼物,玄霄还卖了几件兵器换钱,专门为她铸了一把极品的牛角弓。
但月余前,那把弓被退回涤天宗,玄霄收到,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我是来给俟元君送东西的,上次在涤天宗,我答应她的。本来是想托人送来,刚好收到小段堡主的请柬,我便打算亲自走一趟,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阿呢朵从腰包里摸出一只黑色的小盒子,双手递过去,“请代我转交。”
“这是什么?”玄霄好奇。
阿呢朵摇摇头,“我们之间的约定,也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好吧。”玄霄也不多问,接过收入袖中,“我一定转交。”
之后二人无话。
沉寂,一如这雪天。
“那我走了。”玄霄迈出一步,身后银铃乍响。
他停下脚步,回头,“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小半年没见,阿呢朵好像长高了些,脸蛋也长开了,看着性子沉稳不少,但还是习惯性地踮脚尖,她一动起来,四处都在响。
叮铃叮铃响了一阵,她终于安静下来,“我是南疆女子,家在南疆,外面再好玩,终究还是要回家的。而你也不会为了我离开涤天宗,大老远跑到南疆去,对吧?你的根在中洲,我也是,我的根在南疆。”
玄霄不置可否,他其实有打算去南疆,在赫连筝飞升之后,他感觉很快了。
但还没来得及细想,牛角弓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中,他回想当时感受,有遗憾、失落,竟也有庆幸。
宗门两百多年教养之恩,赫连筝收留之恩,还有主仆间历经生死、朝夕相伴的深厚情谊,哪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而且你确实太老了。”阿呢朵又开始嬉皮笑脸,“我们南疆人,不用像修士那样引气练气入道,却天生就可以使用巫蛊之术,你猜,是为何?”
玄霄老实:“为何?”
阿呢朵背着手在茶亭里走,“因为我们的巫术,是用寿命向十二古祖神换来的,女子最为长寿,却也活不过三百年,而三百年对你来说,太短了。”
玄霄抬头看她,还是不明白。
阿呢朵眼珠一转,“我是圣女,我死了,夫君是要陪葬的。”
玄霄“啊”一声,阿呢朵咯咯笑起来,“骗你的!其实呢……我们南疆女子,一生只爱一个人,你比我活得长,我死了,你过个几十年,可能会重新喜欢上别人,我只是想想都觉得生气,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就极有可能把你杀掉!”
她说着还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玄霄并没有被吓到,仍是看着她。
阿呢朵视线回避,“但我舍不得杀你,也不想让你孤孤单单一辈子,好为难。你们宗主和宗夫人的故事我听过,我阿妈给我讲的,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好故事,不管对于你,还是对于我。”
门不当户不对,寿数也不等。
她果然长大了许多,这时冷静得可怕,玄霄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只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有没有人逼迫你,让你做不情愿做的事,说不情愿说的话?”
阿呢朵微诧,面上表情变了几变,“如果有,你当如何?”
玄霄转身,郑重道:“你说如何便如何。”
他目光坚定,身姿挺拔,像一堵结实的墙,遮挡漫漫风雪。
阿呢朵耸肩,“你想多了,我只是来给俟元君送东西,顺便跟你说清楚,也算给你个交待。之前的事,是我莽撞了,你年纪比我大那么多,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玄霄转身走入风雪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
赫连筝用披风裹了那只调皮的小石妖回屋时,神识探得玄霄,发现他正坐在她窗下的一方石桌旁。
小石妖两只手搂着她脖子,噘着嘴巴要亲,赫连筝同她轻轻碰碰嘴唇,食指竖在唇上,“等等,外面有人,我先去把他赶走。”
她脸蛋红潮未散,唇略肿,脖颈平添了许多浅淡的痕迹,这时竟然也知道害羞,小小声:“我喊那么大声,没被听见吧?”
赫连筝轻轻摇头,扯了云被给她盖上,“稍等片刻。”
赫连筝略略整装,系了披风推开门走出去,瞧见玄霄果然是坐在窗下,大冷天他不回房休息,却在院子里淋雪喝闷酒。
她微微皱眉,站在回廊上看他,“做什么?”
玄霄红着眼抬头,横臂抹一把泪,自袖中取出一物递来,“阿呢朵给你的。”
赫连筝脸色微变,飞快接过木盒收入墟鼎,“见到阿呢朵了?”
“见到了。”玄霄抱起酒坛往嘴里灌,坛底狠掷在桌面上。
小石妖推开窗伸出个脑袋,“咦,玄霄怎么了。”
雪落了他满头满肩,他的眼泪在石桌上滴出一个个小雪洞,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傻子似的。
小石妖流浪在外的这些日子学了不少东西,她机智竖起一根手指,“我知道了,你在借酒消愁,你刚刚又说见过阿呢朵,那我猜,你八成是被人给蹬了!”
玄霄猛地抬头,“那又怎么样,亏我还给你攒了那老些零食,你不关心我,你还笑话我!”
“咦——”小石妖缩缩脖子,“我实话实话嘛。”
玄霄一个纵深翻过回廊,零食包袱从窗里给她扔进去,“不是你俩抱着哭的时候了!”
小石妖叫他说得脸红,“我们啥时候抱在一起哭了。”
玄霄抱起酒壶回房,“我走,不在这儿给你们看笑话。”
赫连筝目送他背影消失,见门扉用力合拢,摇摇头,“罢了,随他去吧。”
回到床上躺着,两个人都暂时没了继续的兴致,赫连筝双手枕在后脑想事情,小石妖趴在她身上想挨着再蹭会儿,又觉得腿肚子酸,便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姿势老实趴着,“玄霄到底怎么了。”
赫连筝长长叹气,“阿呢朵不愿来中洲,玄霄也不愿去南疆,这俩人好不成了。”
小石妖绕着赫连筝一缕头发玩,“中洲和南疆,隔得远么?”
“远。”赫连筝道:“中洲距南疆,近一千五百里,风土人情、饮食习惯也大不同,两边都不能适应。”
一千五百里有多远?小石妖不知道,她问:“那从中洲到南疆,跟天上到凡间比,哪个远?”
天地之间,相距多远?赫连筝也只在书上看过,“据说,天地之间,有九万里。九是阳数中的最大,九,数之极,九万里或许也并不准确,总之,是极高极远的,并非实指。”
小石妖调皮用发尾扫她脖颈,“反正人间一切都比不上,对不对。”
赫连筝“嗯”一声,捏住她作乱的小手,“四方之极,都比不上。”
小石妖从赫连筝身上爬起来,趴到一边,从储物镯里摸出九块小玉佩,“中洲到南疆才一千五百里,他们就嫌远,我从天上来,走了九万里,我都没有嫌远,他们成不了,只能说明他们都不够有勇气,也不够坚定。”
“不过嘛,他们不如我,也是正常的,毕竟我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小神女,哼哼。”
她数着小玉佩,“什么风土人情啦,吃饭的口味啦,如果是真心喜欢,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成不了,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他们的喜欢都很浅很浅,而他们的顾虑又很深很深。”
赫连筝注视她,默了片刻,“真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小石妖生气了,“我怎么啦!我可是小神女,我知道很多大道理的!你少瞧不起人。”
“哦,是么?”赫连筝翻身以肘之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你告诉我,你我行过天地礼,喝过合卺酒,新婚不到半年,你却把妻子丢在家中,与人在外日日寻欢作乐,是何道理?还是说,你们天上的神仙都如此放浪形骸?”
小石妖大叫,“我才没有寻欢作乐,我是在办正事好吧,再说我哪里浪荡了!”
“刚才呀。”赫连筝坏笑,“池里的水都被你浪出来了,你起初还嫌浪不够大呢,让人家快些。”
赫连筝贴上去,学她的样子,“阿筝,阿筝,我好喜欢你,呜呜,你再用力抠人家嘛,你亲亲我——”
小石妖被她逗得脸红,连连地往后躲,她憋了憋气,半天才说:“你可真是个骚娘们儿。”
“略逊一筹。”赫连筝回归正题,“所以你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在找东西呀。”小石妖垂下睫毛数玉佩,“一二三四五……”
赫连筝也不指望真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石头这次回来估计过不了多久又要走,她不愿意把短暂相处的时间花费在无谓的争吵上。
她起身欲走,小石妖扑上来拽住她袖子,“你去哪儿?”
“倒茶。”赫连筝平静。
“那我也要喝,我要喝凉的,屋里好热。”小石妖松开她袖子重新倒在榻上,“再配碟蜜饯就好了。”
赫连筝应了一声,行至外间屏风后,取出适才玄霄递来的黑色小木盒。
盒中两只芝麻大的黑色蛊卵,装在琉璃瓶里,一只黑一只白,盒中另附纸条,其上详述蛊虫的孵化和催动方法。
赫连筝聪明过人,此前也翻阅过不少南疆巫蛊之术类的书籍,纸条上的内容只看过一眼就在瞬间领悟了关窍。
阿呢朵培育的蛊卵,十分符合她的心意。
片刻后,赫连筝端了凉茶和果脯回到内室,那石妖迫不及待接过茶壶灌进嘴巴,清苦的茶水顺着下巴一路淌到脖颈,滑入领口。
赫连筝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倾身夺走茶壶,吻住她嘴唇,沿着下颌一路吻到心口,将茶水都舌忝舐干净。小石妖“唔”了一声,被她推倒榻上,“还来啊。”
长发流水般铺陈满榻,两具柔软的腰肢纠缠晃动,分不清谁是谁了。
大雪天,一场热汗淋漓,直至外头天色完全暗下来。
烛火跳跃,帐中二人默听风雪、断枝乍响、遥远犬吠。
小石妖平复许久,才睁开眼睛,她翻身爬起,身边人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半梦半醒着,不知还在因着什么不安。
小石妖越过她下床,赫连筝蓦地睁开眼睛,抓住她手腕,“你去哪里?”
“我想打水为你擦洗。”小石妖反握住她的手,“以前都是你帮我擦嘛,我也想为你做一些事。”
“不要。”赫连筝拒绝,她坐起身,“不要对我好,我害怕,擦洗的事,让我来吧。”
她不需要烧水,手腕一翻,以灵力裹了水团,“用这个擦。”
“你让我试试吧,我今天不走。”小石妖去接她手里的水团,“我这样拿,会不会破?”
赫连筝重新倒下,“你若离去,不要告诉我。”
“为什么我对你好,你会害怕,我从前一直对你很好。”小石妖感觉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