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了眼。
无尽的星空落入她眼中。四周亭台楼阁,上上下下重叠着,交错出奇妙的空间。
这是司天监中属于她的一殿。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辰星坐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丝毫不乱,银白长发柔滑垂落,每一根都安分守己。那只银镜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她怀里,简直像要和她融为一体。
她脸上没有困意,没有任何睡眠过的痕迹,一根根睫毛分明地翘着,衬托着她冷清明亮的深蓝色眼睛。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梦,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空间在她周围流动,星空也在流动。这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景象,于是她多看了一眼,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在所有这些星星诞生之前,世界是否就是一片混沌?
很快,她连这个想法也忘记了。
出了辰星殿,司天监中一片忙碌。星官们快步来去,中央塑着五曜四象的星图,一颗颗星星散发出柔和又玄妙的光芒。
“辰星大人!”
有星官跟上来,低声汇报:“失踪的朱雀大人,依然没有痕迹……”
朱雀星官?辰星垂下眼,又抬眼,轻声道:“那就不必再找了。”
“是。”星官点头,翻了翻工作笔记,又说,“近来岁星网似有异动,对应京中死灵频发的事件……”
辰星听着,只是微微点头。末了,她忽然问:“司天监里失踪了多少人?”
星官愣了一下,又看看笔记,才说:“到今天为止,加上朱雀星官,失踪人数已有十九名。”
十九名……辰星眼前似乎闪过了那间黑暗的宫殿,闪过了那些星官的背影;他们没入那片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继续查吧,往外地多查一查。”她声音平稳,冷漠依旧,“既然京里没人,兴许是在外头出事了。”
星官应诺。
辰星快速走出司天监。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从司天监到天山,从山脚一直往上到最山巅的宫门,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捧着银镜,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甚至不曾用点头来回应。
[辰星星官总是眼高于顶……]
[她是实际的五曜星官之首吧?]
[她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据说,她是先皇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那副样子,真不像人类。]
[听说确实不是人,是传承了上古大妖的血统……]
[那不就是怪物?]
辰星脚步不停,速度不变,面上的冷淡近乎安恬,没有丝毫反应。
这些表面对她恭恭敬敬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私下用神识传音交流,肆无忌惮地说着不敬之言。辰星曾经疑惑过:难道他们不知道,就他们那点三脚猫的修为,在大修士面前神识传音,和大声说话没有区别?
后来她就不疑惑了。她理解了,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成为大修士,也就无从得知大修士的本领。他们总是以己度人,靠惯性度日,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还要为此沾沾自喜。
但是没关系。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这些人,正如她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她只在乎司天监,在乎头顶的那片星空,在乎当初救她的人——皇帝陛下。
想到这里,辰星的眼里浮现出一种淡淡的迷惘:当初救她的人……
真的,是陛下吗?
一想到这里,最初的回忆就袭来。她想起自己某一天醒来,看见天地间都是茫茫的雪,而自己是软弱无力的幼童,披着不合身的麻布衣服,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只有头顶无尽的星空与她相伴。
她在那片星空之下待了很久,最后被路过的车驾救了回去。那就是陛下。
陛下教她修行,赐她官职,允许她按照喜欢的样子装饰司天监,还赐她这面银镜……
所以,她为陛下效死。是她自己愿意这样做的。
辰星忽然停下脚步。
“辰星大人……辰星大人!”
她回过头,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沿着山路疾行而上,似乎是一路追着她而来。天山很高,他修为又并不如何,此时一副气喘吁吁、满脸虚汗的样子。
辰星转向他,说:“庄大人。”
庄家家主堆着一脸文雅的笑容:“辰星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辰星没有反对。她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重要问题,她都不大有所谓。
走到旁边的松林里,四周雾凇沆砀,晨雾弥漫,可谓绝景。庄家家主却无心欣赏,只低声道:“辰星大人,我有个疑惑,若不得解答,实在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想……”
辰星觉得他有点啰嗦,就打断道:“你直说。”
庄家家主不以为忤,反而更笑道:“多谢辰星大人。那我就直言了,那三清阁的护身蝉,究竟有没有问题?”
嗯?
辰星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一直到庄家家主神情几番变换,僵硬的笑容都快挂不住时,她才淡淡道:“我以为,庄大人让部分家人离京,已经说明了态度。”
前些日子,庄家部分族人低调离开白玉京,回了安州祖宅,也带走了部分财物。这事庄家处置得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
庄家家主面色微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也不独我们庄家如此,许多世家都,像那诸葛家……”
他说不下去。
辰星又道:“无妨。世家能存续千年,和这种做法不无相关。就算一头出事,总还有一头留下,就算是陛下,也是理解的。”
庄家家主品了品这句“就算是陛下”,登时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陛下,多谢辰星大人!”
“那,那护身蝉……”
“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辰星直言不讳,“京中出事之人,多少是世家子,多少是黔首庶民,庄大人心中有数。世家与陛下荣辱与共,陛下何曾有负世家?”
“是,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庄家家主彻底放下心来,简直喜气洋洋。谁说辰星星官不会说话的?听听,听听,这些话说得多么好听,多么在理,多么让人心中熨帖啊!
投桃报李,庄大人又说了几句很好听的话,方才告辞离去。
辰星站在一片雾凇之中,凝视着他的背影。她面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讽意:何曾有负世家,便永远不会负吗?苍穹将倾,天下几人能全……
但是,世家的这种盲目自信,恰恰也是他们需要的。因为他们笃信自己的安全,才会围在陛下身边,自发地帮助陛下清除障碍,直到最终一刻来临。那时即便恍然大悟、悔恨不已,也为时已晚。
辰星继续朝宫殿走去。
“——辰星!”
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人人都想拦着她进宫的好日子吗?辰星有点不开心了。她不开心地看过去,沉沉地盯着来人。
是太子。
太子是从西殿的方向来的,他的寝宫在那边。原本他监国时,是搬来正殿住,但前几天陛下身体恢复,重新把政务抓在手里,就又让他住回西殿了。辰星猜测,陛下是不满意太子监国期间,出了星祠被毁的事。
太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伴着一位白衣女郎,其人外貌年轻、楚楚可怜,一对幽深哀怨的大眼睛如一曲凄清笛声。但辰星一眼就看出,她有四十来岁了。四十来岁还只是第三境修士,足见天赋平平。
“辰星——来,见过辰星。”太子扭头对女郎说。
女郎行礼:“庄怀星见过辰星大人。”
辰星略一怔:“你就是庄大人的幼妹?他刚刚才走,你们怎么没有一起来?”
庄怀星抬起眼,眼神幽静。倒是边上的太子略有不自在,咳了好几声,出声道:“辰星,孤有事相求。”
今天的太子对她格外热络,上来就笑。这确实是求人的态度。
“太子殿下有何事?”辰星问。
“就是那太清令……也给怀星一份罢。”太子的腔调还保持着矜持,在“吩咐”与“恳求”之间保持着适度平衡。
辰星微不可察地皱眉,又多看了一眼庄怀星。这女郎低眉顺眼,似是全然没听见太子的话,又仿佛那话和她全不相干。
“为什么?”辰星说,“你明知道太清令已经不可能再发放。”
太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多留了些愿……多留了些力量在太清剑里。匀一点出来,做个太清令,怎么都够了罢?”
你敢不敢去对陛下说这话?
辰星有点想问,不过她一转念,还是没问。她想起陛下的许诺,陛下曾说,岁星之宴过后,就让太子即位……还是不好让太子太没脸的。
更何况,一个太清令确实也耗费不了多少力量。
她松口了,看向庄怀星:“你要求什么?”
庄怀星依旧那样垂眼站着,如隔世的空谷幽兰,只轻轻说:“谨遵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在一边笑开了花,大概是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回答。他说:“辰星,怀星现在是第三境中阶修士,就让她当个第四境中阶修士罢!这不算为难你吧,哈哈哈!”
辰星在心里冷笑。不算为难?天下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过第三境到第四境的门槛,太子轻描淡写一句,可知若要实现这个愿望,天下又要有多几个人牺牲?
但是……
这关她什么事呢?
她仅仅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
辰星回望了一眼气势磅礴的主殿。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位陛下都知道,现在陛下既然没有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她就点头:“可以。但这时不好兴师动众,就省去太清令这些花哨流程。等十二个时辰后,她就能实现愿望。”
太子大悦。
庄怀星也露出微微的、浅浅的笑容。但若要辰星来看,这笑容不似惊喜、得意;那清淡优雅的笑容,更像是见到计划顺利进行时,所露出的一点满意之色。
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关她什么事呢?
辰星收回目光:“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她走进主殿,走过漫长的白玉铺成的道路,一直来到那座黑暗的宫殿外。她跪下,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