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身为人类的大部分情感,这时却忽然想叹息一声。
他没有动,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她坐在他身边,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她也正出神地凝望着那几人的背影。
“……师姐。”
薛无晦低声喊出这个称呼,语气轻柔异常。
“……啊。”
她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她又清清嗓子。
“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对不起,我忽然有些累,所以多睡了一会儿。”
“不,没关系。”他立即说,“你杀了虚渊,是该累的。累了多休息一会儿,这没什么。”
“……嗯。”
她低低应了。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这个世界也渐渐崩碎。那些记忆的碎片飞扬如纸屑,细细密密飘飘扬扬;如果想伸手去抓,那什么也抓不到。
又有新的景色合拢过来。
这一次是春日的院子。漫漫的春阳下,发了新芽的香椿树懒洋洋地晃动小小的叶片,将一点细碎的光影投下。
那个年轻的、束着马尾的云乘月正坐在光影里,一边打呵欠一边改作业。王道恒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笑呵呵地削一段木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庄锦年趴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画一幅画。
毛必行在旁边跑来跑去,试图放一只风筝,但一直没成功,就凑过来嘴贱,说庄锦年画画太丑了,是浪费珍贵的纸张,差点把庄锦年说哭。于是毛必行被云乘月拍了两巴掌。
庄梦柳站在边上,抱着一支巨大的毛笔,蘸了水在地上写字。他看上去很专心,却时不时抬起眼看向石桌,脸上就出现微微的笑意。
高文蕴卷着一册故事书,正来回地走,一会儿含羞低头,一会儿昂首怒目,一会儿跳来跳去地扮个滑稽模样——她看故事书看得太投入时,就会这样手舞足蹈地演起来。
薛无晦坐在香椿树上,晃着双腿,手里拿着几根干草,正在编一只蚂蚱。过了会儿,毛必行抬头叫他,让他把蚂蚱分自己一只,他就大声拒绝,说这是要送给别人的。
——送给谁呢?
这时候,老师也来了。她变得更加虚弱,更加苍老,也更加瘦小,小小的一团蜷在特制的轮椅上,像个很老很老的小老太太。可是她依然在笑,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老师回来了!
大家都站起来了。
韩夫子给老师推着轮椅,神情原本严肃又忧郁,但这时候也泛出一点微笑。
薛无晦跳下树,有点不好意思。但那个时候他在太阳下面晒成了小麦色,也看不大出脸红。被老师这么一问,他挠挠头,含糊了几句,却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在。
然而,又有新的记忆碎片在春阳的左边展开。那是战争。马蹄滚滚、铁甲烁烁,身着银甲的青年将军乘坐在最高大的异兽上,正往前方的城镇而去。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之时,却有一道光束从天而降。光束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狞笑的脸;它携着惊雷般的气势,俯冲到城镇正上方;气流飞卷,也袭击到了军队的范围。
刹那间,血肉飞溅,惨呼四起。
青年将军目眦欲裂,发出狂怒的叫喊,从骑兽背上站了起来。他用力一蹬,迎着那箭而去。一声巨响后,那光束消失,而将军也化为了一滩肉泥血雨。
云乘月看过去,哑声道:“那是骁山战役,你还记得吗?毛必行撞上了一只刚刚进阶的强大神鬼,为了保护他的军队和前方的百姓,他战死当场。”
“是。我记得。”他说。
前方春阳里,少年毛必行拖着他的风筝,还在悄悄对庄梦柳做鬼脸。
又一枚碎片在右方展开。那是一只缓慢行驶的后勤部队,负责押送粮草的女将一脸凝重,脸上的血污都来不及擦。她前方是一条河流,而且那河流正诡异地由窄而宽,从一条窄窄的溪流变成宽阔汹涌的河流。
——撤退!撤退!
她发出指令,又抽出一支横笛,搭在唇边吹响。她手指翻飞如电光,吹出凄厉急促的乐音。
乐音化为光幕,笼罩在她和部队身上,形成一面护盾。
然而巨浪滔滔。很快,河水往两边分开,其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脑袋。那是一条冰冷黝黑的长蛇,腹部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嘴。
女将一脸绝望。她拼了命地吹响笛子,可最终还是被巨浪吞噬。
“那是锦年。”云乘月看过去,声音有些含混,“你记得吗?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差点被河水淹死,是我把她捞了出来。我没有想到她最后还是被拖进了河里……我去援救的时候,只救下了一点点人。”
“其实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只是听他们描述。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当时的情景。”
薛无晦看过去,沉默地点点头。
而前方春阳里,少女时的庄锦年捧着她的画,喜滋滋地给云乘月看,说这是她画的书院所有人。她笑得一脸憧憬,说今后每年都画一张,画到大家都成亲了、有孩子了、变老了,画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师姐——”
薛无晦顾不得其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他沉声道:“你别再想了。”
但又一片记忆碎片,已经在他们脚下徐徐展开。
那是一家书院。不是太苍山脚下经过修缮、搭建的简陋屋宅,而是坐落在青山碧水间的典雅建筑。这里粉墙黛瓦,青石为阶,竹柏遍植。一名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人站在台阶上,背后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省身堂。两侧还有对联:一日三省吾身,终生任重道远。
老人背负双手,正在讲课。许多学生坐在蒲团上,听得专心致志。也有懒怠的学生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另有一名身着曲裾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的桌案后,正一边听一边记录什么。
老人讲了一会儿,侧头去问:文蕴,刚才这段记下来没有?回头要记得编进书里。
女子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回答:韩夫子您就别担心了。我会都整理进《天下经略》,给大师姐送过去。
老人微微点头,舒展了那张天生严厉、后天又愈发清苦的脸庞。他喃喃道:子琼不在了,我要替她完成她的宏愿……
可就在这时,山林震动,紧接着一声巨响——山石炸开了!
——怎么回事?
——书院不是有防御大阵?
——敌袭!敌袭!敌袭!
——全体戒备!!!
烟尘弥漫,遮蔽了宁静的天空;从烟尘之中,赫然出现几个巨大的影子。
其中一个,正是后来被镇压在白玉京星祠中的虚渊。它高飞起来,鱼鳍变成了巨大的翅膀,透明的头部里,翠绿的巨眼灵活地转动着,打量着书院中的诸多师生。
——美味,美味……美味美味美味!!
它发出尖鸣。
——吃了他们!
一众神鬼倾斜而下。方才还宁静雅致的居所,顷刻血肉滚滚。
云乘月垂着头,盯着这一幕。她无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阻止什么,最后却紧紧握住拳头。
前方,还是春阳,还是最初的太苍山,还是最初的那几个人。高文蕴奔向了老师,正手舞足蹈,快乐地讲述着她新看的故事。老师满面微笑,伸出皱巴巴的手,怜爱地理了理她的鬓发。韩夫子则轻轻给妻子整理头发。他也笑了。
那时的云乘月含笑看着他们,神情里全是满足。薛无晦站在她身边,偷偷看她几眼,悄悄把编好的蚂蚱放进她的口袋。
云乘月抬起头,和当年的自己对视。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她对那个自己说,说得很认真,“那时我们已经打下了不少地盘,本以为中州固若金汤。韩夫子说他不想打仗了,想要去学堂教书,也把老师没有编完的《天下经略》再完善完善。”
“而文蕴也厌倦了战争。她好几个朋友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她也去了。”
“我本来以为那是好事。我本来以为,他们在后方待着,会更安全……”
她闭了闭眼:“为什么我没能发现那一队潜伏进去的神鬼?”
“对不起。”她对过去的自己说,也对所有的人说,“对不起。”
薛无晦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是拥有温度的活人,能够给她一些温暖;可他不能。他只能握紧她的手。
“师姐,那不是你的错。那几只神鬼太过愚蠢,纯粹是过于贪心,后来我们的人很快赶到,将他们全数剿灭,只有虚渊逃了出来,你还记得吗?”薛无晦字斟酌句,“而虚渊也很快被我们杀死了。”
“是。我记得。”云乘月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笑,“可是杀了它又怎么样?韩夫子回不来了,文蕴回不来了,那么多人都回不来了。”
“师姐……”
“不,不用安慰我。刚才的情形也是我想象的,因为我没机会亲眼看见。”她幽幽道,“我要是看见了,也许更好些。可就是因为没见过,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想象他们如何死去。”
“他们其实只死了一次,却在我的回忆里死了无数次。”
“到最后连你都不在了。我成了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文蕴当初会呆呆地坐在废墟里,她为什么害怕复仇?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害怕复仇,而是害怕接受现实——那个大家都不在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的现实。”
“我曾经以为文蕴是软弱的。可这一切轮到我头上时,我才知道,我才是真的软弱:我害怕到忘记了一切,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再也不跟任何人建立联系,也就再也不会失去谁。”
“我真傻。”
她说这些的时候都很平静,大约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这平静是一种释然。
可薛无晦却有些难过。他想要安慰她,哪怕她说不用安慰。只不过,他想了很多句话,最后只想出来一句能用的;他在这方面一直有点笨拙。
薛无晦说:“师姐,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她侧头看他,将脸放在膝盖上,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是,都过去了。”她说,“只要杀了那个人,结束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只是,薛无晦,你说,那个人……真的是庄梦柳么?”
回忆再次变化。一切旧日的情景褪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云乘月在星祠中的遭遇。死去的虚渊、受到重创的人影、崩毁的躯体、脱身的幽魂,还有那一句。
——大师姐,还没有结束。
薛无晦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云乘月盯着他:“你看上去不太吃惊。”
“因为我想过这种可能。”薛无晦承认道,“我最近一直感觉,在我死前看到的东西里面,有某种怪异的地方。”
“怪异?”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你。你知道,不光是你忘记了一切,我们也忘记了你。我被太清剑杀死,当时你大约也在场——我还不大想得起来——所以才觉得奇怪。”他说,“但最近,我慢慢觉得怪异的源头不在你,而是在庄梦柳。”
“他……”
薛无晦略闭上眼,回忆着当年。
“我想起来了。最近,我才想起来的。”他慢慢说,“我当时头颅被斩下,拼尽全力遁去帝陵。离开时,我无意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时没在意,却一直记住了。那才是怪异的来源。”
云乘月问:“你看见了什么?”
“他头顶有一道不起眼的伤口。”薛无晦比划了一下,“有只虫子停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