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暄像是知道她能发现这一茬, 坦荡地承认:“是蓄意已久。”
不是偶遇,是蓄意。
司绒垂下眼帘, 温声说:“殿下打算将精力全部耗在我身上么?”
封暄模棱两可地问了句:“公主不喜?”
他可当真会在话里设伏,司绒不惯他,直接问道:“你指什么?”
猝不及防。
封暄反应了两三息, 说:“指我。”
他用的是“我”。
司绒脚步轻挪, 下了一级台阶, 从平视他到需要略微仰头,她没有停下来,在封暄骤然幽深的眼眸里往下再踏了一步。
鞋尖相对。
偏偏隔着一级台阶,司绒仍然站在高一阶的位置,她不再看他的眼睛,目光平平地放在封暄的脖颈处,清晰地看到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滑,发出隐晦而暧昧的吞咽声。
因为距离的拉近,因为高低的递进,两人之间只有一拳距离,司绒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雪松味,他可以站在亲密而独特的角度看她扇动的眼睫,白皙的脸颊,额顶的碎发有一两丝被风带到他下巴。
痒。
即便没有眼神交汇,没有肢体触碰,她也能轻而易举地让气氛升温。
司绒虚凝着那截脖颈,轻声说:“我不想与你绕圈子,玩花样,你为何来阿悍尔自个儿心知肚明,若是明白地扯开了,你我还有一谈的可能,若是玩风月旖旎,惹了我生气将你遣回北昭……就不好看了。”
封暄不能摊开讲,北昭南面与东面皆有海寇之患,开春以来频频试探北昭水师深浅,此时是雨季,大规模海战爆发不了,他才算着时间跑一趟阿悍尔,只有稳住阿悍尔,与其谈和,才能避免让北昭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
这话若是摊在明面上,难说阿悍尔会不会即刻翻脸调兵,从八里廊往南杀入北昭。
北昭赌不起。
“事要谈,人也要相交。公主是个聪明人,阿悍尔与北昭交好利大于弊,接连两个旱年,阿悍尔的储粮量不足了吧,”封暄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到于己有利之处,“阿悍尔短夏长冬,秋冬雪一扬,全域上下吃饭便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益处是多,陷阱也不少,你要帮阿悍尔解决粮食问题,阿悍尔又该付出什么代价?”司绒反问。
封暄还要开口,司绒伸出一指,点在他胸口。
突如其来的接触,融化了封暄一贯的游刃有余,被她触碰的地方泛起一簇簇奇异的热度,心跳急促,呼吸发沉。
一切的反应都经由那一点接触面传递到司绒手指。
司绒微愣,这到底是戏做得太高明,连心跳也能快慢自如呢,还是这位太子殿下当真做局将自己做进来了。
风动灯火,阶前立着的两人之间流转着晦暗不明的光线。
封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他将此归结于夏夜、晚星、熏风,与绝少与人触碰的经验。
他忽地抬手覆住了司绒的手指头,像是对她动作的迎合,也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尝试。
随即说道:“北昭绝不想与阿悍尔交恶,此是实话。公主有顾虑,实属人之常情,北昭可以给阿悍尔供给一冬的粮食,阿悍尔只需接受好意,不需回馈什么,如此,对阿悍尔来说便无风险可言。”
“行啊。”
这礼才有点儿意思,比那长长一摞礼单靠谱多了。司绒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要么坦诚相谈,要么拿出点真东西,否则她没这心思与他打交道。
两人掌心与指背相贴的地方逐渐升温,气氛不受控制朝诡异的方向乱跑。
可司绒率先蜷起了手指,藏入袖中,往后倒走上了两级台阶,目光缓缓从他胸口往上移,在那双冷湖般的眼睛扫过。
转身入院。
封暄旋即转身回程。
两人背道而行,从光源底下走向昏暗处,影子从重叠的墨黑褪向单薄的灰色。
不同的是,封暄在转角暗处稍停了两息,风仍是微熏的,几点疏星忽明忽暗,心跳仍然急促,碰过她的那只手掌渐渐发热。
*
那夜过后,司绒没再与封暄有来往。
他的诚意给得很快,也很周全,粮册第二日便呈入了王宫,句桑看过之后批复并给予通关文牒,七日后,粮车便会从北昭翼城出发,直入阿悍尔九彤旗。
这七日,司绒帮刚定亲的句桑接了一半担子,正是忙得连轴转的时候。
封暄虽然没有正面出现,然而他的存在感仍旧很强,正在以一种司绒无法推拒的方式层层渗透她周边。
粮草何时到,北昭使者又去了哪儿,与谁往来,这些消息司绒日日都要翻看,甚至需要命人向封暄传话,与他隔着一个传讯侍卫进行延时交流。
那夜的触碰和若有似无的旖旎,司绒不曾再想起。
但太子殿下似乎仍在寻机重温。
六月廿一这日,粮食抵达九彤旗,司绒骑在马上,看着寥寥二十辆粮车,午后的太阳晒得她眼前发黑,和翻涌的草浪一起,燃起了她胸口的一簇火。
半个时辰后。
司绒透过浮浮冉冉的茶香,望着对面跽坐的人,怒火仍然在胸口跳动着,烧得她难得有些烦躁。
“如果我没有记错,殿下曾说的是,包揽阿悍尔今冬的粮食。”
寥寥二十辆粮车,连十分之一的量都够不到。
“但孤未曾说过,粮食会一次性进入阿悍尔。”
“玩儿呢。”
司绒顶着烈日杀到封暄跟前,日头晒得她脸颊微红,眉峰蹙起一个锋锐的角度,失去了耐心的冷漠语气昭示着——她在生气。
封暄净手沏茶,用指节抵着杯盏,移到到她跟前:“粮食一分不会少,你可以相信我。”
司绒没接茶,她用力地扯着坐下竹垫的边角,连眼神也不屑与他相接。
“体量过大,北边儿没有这样多的粮食,公主知道,北昭粮库集中在山南十二城,北调需要时间,孤会将粮食分批送入阿悍尔。”封暄的眼神自始至终锁在司绒面上,耐心解释。
竹垫的边角被她扯下一块儿,司绒闷闷地丢在一旁,鼻子闻到乳香,一丝冰霜酪的凉气从案几上飘到她脖颈。
她停下了与竹垫作对的手,抬头看了一眼。
封暄跟前放着一只琉璃碗,上头盛着凉飕飕的霜酪,顶上还浇了绛红色甜果浆,琉璃碗被移到她身前。
“不要误会,孤只是想与公主多些交集,公主近日……可是在躲着孤?”
“没有。”司绒不客气地翻出手,封暄将手里的银勺递给她,那勺子上还留有封暄的热度,司绒不太喜欢,捏着顶端舀霜酪。
“孤先后呈了两份谈和细则,公主都派人打了回来,可是有哪里不满?”封暄相当好说话,对着她明显冒火的语气,仍旧能够保持耐心,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司绒小口吃霜酪的场景占满他的视线,唇边还沾了点儿绛红色的果浆,封暄甚至有些想替她揩掉,而他也鬼迷心窍般地伸出了手,司绒正探出舌头去卷那点儿果浆。
他伸手的速度这样快,仿佛一片黑云掠过,柔软冰凉的舌尖便碰上了温热的指腹,下意识的动作惯性收不住,舌头在那指腹上扫过,回到口中后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勺子。
“叮——”
银勺敲在琉璃碗上。
司绒:“……”
你,在,做,什,么。
封暄慢条斯理地将指头放入口中,沾着的果浆和薄薄的潮湿一并在舌尖起跳,这果浆比往常更甜。
?
司绒脑中“嗡”地一响,面颊轰然烧热,她推了琉璃碗,霜酪无声倾斜,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司绒猛地站起身往外走。
“司绒。”
封暄快步跟上,握住她的手腕往后带,司绒一个趔趄,在转身时失去平衡往前栽倒,手迅速地撑上了他胸口,而后被他带着按在了临窗的玉榻上。
“是孤孟浪了,”封暄立刻松了手,接着说,“粮食之事,公主若不放心,大可与北昭签订条约。”
司绒还没从他先前的举动中走出来,胸口轻微地起伏着,站了起来,告诉自己:外头都是我的侍卫,他若是再……再从我嘴边偷吃,我就……杀他?
此刻还真不能杀他,司绒颓丧地想,封暄展现了自己的价值,阿悍尔需要北昭的粮食,再者杀了他逞一时之快必定会让阿悍尔陷入战火中。
得不偿失。
最终她喊了稚山,稚山推门而入,完全无视东宫近卫,扫了一眼案几上倾倒的霜酪,又盯着司绒绯红的面颊和微乱的衣衫,狐疑地看着俩人。
别这样看!我们没有什么!
司绒懊恼得几乎想喊出声,但她挪开了目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屋里不能待了,封暄请司绒往长廊底下走,长廊通风,幽深,隔开了赤金般的阳光。
两人隔着一个身位,每当他行走的幅度过大,司绒都会有意识地往另一边避开。
封暄察觉到了,两人在阴凉处的长石凳上坐下来,封暄在左侧坐着,司绒坐到了右侧边沿。
稚山打着哈欠,背身坐在不远处,从兜里掏出炒黄豆嘎蹦嘎吧地嚼。
草地有人打理,呈现饱满水嫩的鲜绿色,柔软地扫着她的裙裾。
封暄说了一路粮食分批进入阿悍尔的安排,照着这个速度,他们还要接着打两个月交道。
“封暄。”司绒忽然打断他。
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封暄两息后,应了一声。
“北昭与阿悍尔的争端年年都有,你若说北昭没有吃下阿悍尔的心,我不信,所以青云军驻军之地想必还囤着一批粮吧,这粮食当真有必要千里迢迢从山南调么?”
“青云军囤的是陈粮,山南是新粮,孤以为公主会选后者。”封暄没有否认司绒的说法,却仍旧坚持分批送入阿悍尔那一套。
司绒接着说:“阿悍尔不是要存粮,新粮陈粮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差别,过了今冬便会消耗干净。”
封暄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绿色,顿了顿才说:“军粮与民粮相差甚远,公主若是急需,可从青云军调取部分,但还是需要倚靠山南粮仓。”
嘴怎么这般硬。
司绒扭过头:“拖这点儿时间于你有什么好处?”
封暄淡声说:“孤想要与公主长久相处,这仅仅是个开始,北昭还有更大的诚意。”
司绒深深吸一口气,她往里挪了点儿位置,撑着石凳的手与封暄的相碰,她忽然伸出手,指尖沿着他长长的手背往上滑,在封暄转身时,左手揪住了他的衣襟,与他一高一低地对视,气势半点儿不差。
风里微凉,像浸着绿意的绸缎,温温柔柔地拂散两人交缠的鼻息。
“北昭遇着什么麻烦了,让殿下连美人计都使出来。”司绒的左手食指往上挑,轻佻地碰着他的下颌。
右手紧张得冒汗,藏在身后只有凉风窥得。
“孤心悦于你,”封暄面色虽淡,话很直白,“谈和要谈,人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