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触及黎青黛的面容,郑皇后瞳孔一震,太像了,和她记忆中那个女人的模样实在太像了。
沈鸣提醒她:“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去手谈呢。”
郑皇后收敛了眼底那份惊诧,“走吧。”
等皇后的仪驾过去,黎青黛和钟萃娘后背已经冒了一身冷汗。
傍晚,医女们忙了一天,终于可以有空闲可以坐下。
钟萃娘望着天际蘸满绯红的晚霞的发呆,在落日余晖的熏染下,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她莫名问了黎青黛一个问题。
“阿苓,你可有心爱之人?”
黎青黛想了想那个便宜得来的“情郎”,她其实对情感之事懵懵懂懂,反问道:“何为心爱之人?”
钟萃娘思忖片刻,“你心慕于他,一见他就会不自觉地心率加快,若一日没有见到他,便如隔三秋,常常念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
暗自将自己的情形与之对比,貌似她还是想念庄檀静的,然她分不清这是因为她爱慕他,还是依恋他。
他会寻来千金难觅的医书孤本来逗她开心,待她确实挺好的。至于他的笑……好像鲜少会见到他笑。其余的,倒是真的一点都对不上。
难道她失忆以后,就连对“情郎”的那份感情也一并遗忘了么?
“你心中藏有爱慕之人?”黎青黛望向她,要不然她岂会如此深有体会。
钟萃娘顿了顿,苦涩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可惜君如明月,而妾似尘泥,委实不敢高攀。更何况,我和他许是再也没有缘分了。”
看来萃娘进宫前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黎青黛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抱一抱她。
因端仪公主要用药,黎青黛是医女首席,是以照顾公主的用药以及药膳等事宜就落在她的头上。
煎药貌似很简单,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想药材发挥最佳的药效,还有许多讲究。
药剂种类繁多,药剂丸散汤膏各有所宜不得违制。其中汤剂最为常见,也便是人们常说的汤药。
煎药的器具多采用瓷器,尤其砂锅最佳,铁锅铜锅不大适宜。而且有些药材饮片在煮之前,还需提前浸泡,煮药火候取决于药性。此外,医家重视煮药的用的水,名医张仲景就将许多种煮药用水分门别类,如井花水、潦水、甘澜水、东流水、泉水、清浆水、麻沸汤渍等。如井花水,即凌晨从井中取的第一桶水,甘,平,无毒,《嘉佑补注本草》有云,可用以治‘酒后热痢,洗目中肤翳,治人大惊,九窍四肢指歧皆出血,以水噀面’,宜煎补阴药,及一切痰火血气药。(1)
汤药煮好后,服用方法、服用时间也有其中道理。是以,要煎药一副汤药,还得有耐心,黎青黛可是半点都不敢马虎。
待煎好药后,要倾倒出两碗汤药,一碗经过试药者服用过无事后,才能将另一碗呈给主子喝。
今日医女们休沐,免了门禁,黎青黛等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将药端走后,就可以躲一会儿清闲。她准备出宫苑去见庄檀静,心情甚是愉悦,脚步轻快,不慎拐角撞上一个人,她连忙道歉。
“真是笨手笨脚,竟然连大长秋也敢冲撞。”女官呵斥她。
大长秋沈鸣宣达皇后旨意,掌管禁中诸多事宜,是皇后身边的红人。
这位大长秋仁厚,也不怪罪她,只叮嘱她日后要谨言慎行,莫要再如此了,她连连称是。
沈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为何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不敢太过亲近,还是她真的不认识自己?
“去查一查她,勿惊动旁人。”沈鸣吩咐手下道。
随行官员都住在上林苑附近的私邸,庄檀静的私邸虽不是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但绝对是最雅致的。
黎青黛被曲梧游引进书房的时候,庄檀静还在低头处理公务,她便静静地找个地方坐着,从桌上选本史书诗文来瞧,也不敢出声打扰他。
两人各忙各的,室内一片静谧,最后黎青黛先耐不住无聊,打了个呵欠,庄檀静才停下手上的事,望了眼她,“若嫌无趣,大可去后园散散心。”
黎青黛摇摇头,而后托腮望着他,“你不觉着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么?”
她为了见他,可是特地戴上他先前让管事给她送的珠钗,他居然没发现。
然而这些礼物都是管事自己斟酌着送的,庄檀静自然是不懂她的意思的,端详了她几眼,低头继续提笔书写,肯定道:“是圆润了些。”
“……”黎青黛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登时红色晕染了面庞,连忙喝口冷茶叫自己冷静冷静。
真是不解风情。她年纪小,身体还在发育,胸前的山峦确实是起伏大了些,可倒也不必说出来。
她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思及钟萃娘的话,心中疑惑,提裙坐在他身边,似乎在很认真地向他请教,“我曾听人言,若是见到心爱之人,心率会加快。可我见到你却不会,缘何如此?”
庄檀静闻言扫了她一眼,“这有何难。去外头跑两圈,再来见我,心跳自然加快了。”
黎青黛再次沉默,他说的好似有些道理,但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诚然她和他并非是蠢人,但对情之一字,皆是一知半解。
看着她陷入纠结的样子,庄檀静嘴角微勾,“你若闲着,不若来替我磨墨。”
黎青黛挽袖,露出一段纤细的皓腕,白得晃眼,叫人忍不住端来把玩一番,庄檀静喉头微动,默然收回视线。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茶水进来,庄檀静双目紧蹙,“谁叫你进来的?”
侍女好像看不懂他的不悦一般,冒昧上前,“曲侍卫叫奴婢送杯茶来。”
却见话音未落,原本笑语嫣然的侍女骤然色变,眸放凶光,茶盘一掀,抽出匕首,猛然朝庄檀静胸口刺去。
庄檀静早有警觉,身子一侧,避过迎面击来的茶盘,茶盏登时碎成粉末。他身形轻盈,招式利落,反手将侍女手中的匕首震落。
守在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
侍女见自己不敌,就把主意打在蜷缩角落的黎青黛身上。她拔下头上的长簪,用簪尖对准黎青黛的脖子,放下狠话,“庄檀静,你还不叫他们退下,否则,你这位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可就要香消玉殒了。”
本以为能陪在庄檀静身旁的,定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能叫他投鼠忌器。
岂料庄檀静只是无所谓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袖,轻蔑一笑,“你以为挟持了她,就能威胁到我了么?”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煎药多采用瓷器,尤其砂锅最好,因为在中医中,铁、铜、锡等金属元素,本身就是中药之一,而且容易发生化学反应。
(1)本章参考《古今医统大全》、《经典医籍老中医串讲实录:仲景方药精华》。
第17章 五色丝
“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侍女讥笑,“冷心冷情,将你的性命视作无物。”
簪尾尖锐,黎青黛的颈部肌肤又细嫩,尖端没入肌肤,鲜血直流,就连吞咽都十分苦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名行刺的女子死到临头,还在挑唆离间。
然而庄檀静依旧气定神闲,不受其干扰。
那名侍女不知道的是,在庄檀静装模作样掸衣袖时,暗中摸出把两三寸长的短刀,他给曲梧游使眼神,叫侍卫们稍安勿动。
庄檀静冲着那名侍女的身后说道:“等什么,还不动手?”
侍女此刻本就如惊弓之鸟,看庄檀静这模样,不由疑神疑鬼,紧张地回头望,恰在此时,庄檀静用上内力,将短刀飞出,径直扎入侍女握着簪子的手臂,侍女吃痛,松了手。
黎青黛趁机用手肘顶击侍女腹部,从她手中挣脱。
庄檀静冷声道:“擒住她!”
怎奈那个侍女是个骨头硬的,见大势已去,不愿落在庄檀静手中,在曲梧游即将卸掉她下巴前一刻,先行咬破后牙槽中的毒囊自尽了。
曲梧游为难地望着庄檀静,庄檀静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深色未变,背过身去,“将尸体拖下去吧。”
很快,仆役们麻利地将书房所有的痕迹收拾干净,侍婢往博山香炉内点燃沉香后,又静静地退下去,仿佛刚刚的惊心动魄只是个幻觉。只有黎青黛脖子上的伤口隐隐发疼,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次竟然会有人混入书房行刺,当值的守卫们失职,无一例外要受鞭刑,曲梧游身为侍卫首领办事不力,还要加二十鞭。
众人受罚就在书房外,鞭子挥舞破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伴随着他们隐忍的闷哼声,吓人得紧,屋内的黎青黛闻声几乎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庄檀静俯身,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脖颈伤口附近的肌肤,俨如轻抚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微凉,莫名叫黎青黛颈后起了一层疙瘩,犹如被猛兽盯上那般后脊发冷。她避开他的手,“惊魂未定,有些恍惚罢了。”
庄檀静也不拆穿她,挽起广袖,将柔软的手巾浸水拧干,随后慢条斯理地帮她擦拭脖子上的凝固的血迹。
血迹在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上蜿蜒,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
冰凉的手巾刺激让她不禁一哆嗦,她百般不自在,欲夺过手巾,“我自己来吧。”
庄檀静握住她的手腕,“别动,听话。”
这些时日相处,黎青黛亦看出庄檀静的性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一旦认定的事,绝不会改变,也就由他了。
将血迹擦干净,庄檀静打开早就准备好的药膏,轻柔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他神情专注,宛如勾勒涂抹一幅山水画卷般细致,黎青黛面颊微热,偏头不再看他。
等他上完药,黎青黛感觉自己像极了经历一场殊死搏斗,脖子都僵了,“我、我先回去了,晚了女官要查寝。”
连他脸色都不敢多瞧,黎青黛提裙跑了出去。
侍卫们的惩罚早就结束了,屋外的地面被水洗过,可却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令人反胃。
黎青黛脸上的热褪去,她平复心绪,才离去。
*
“啪!”郑严之头歪过一边,左脸的红色的掌印迅速鼓起。
他舔了舔嘴角,满脸的不服气。
郑旸冷眼凝视着自己长子,“谁叫你如此冲动,派人去杀庄檀静的?还得你老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是儿子没用,下回一定做干净了。”郑严之知晓父亲的脾气,只能先认错。
郑旸冷哼,“你呀,就是不叫我省心。你若是能有那庄檀静一半的本事,我也不至于一把老骨头,还在殚精竭虑。”
“父亲宝刀未老,何故妄自菲薄?”郑严之道。
这些好听话,郑旸听多了,“近来你收敛些,小皇帝太着急提拔那人了,暂且避避风头。此外,何成斌的事你别插手,我自有打算。”
从上林苑回台城后,有些事情积压已久,不可避免。
安北将军何成斌因私仇,纵容仆人殴打朝廷命官太常斋郎刘问,闹出了人命,其佣人何达向丹阳尹检举此事,何成斌被御史台连番纠弹。
西北乌图蛮族掠夺边民,数次挑衅大梁边防,已成大患。梁帝原本属意何成斌领兵击退乌图,不曾想何成斌却先身陷囹圄,背上了人命官司,可叫他头疼不已,便先将人收押起来,改日再审。
郑司空和庄檀静等人一直为此僵持,谁也不肯让谁。今日朝会,局势却有了新的变化。
手拿笏板的庄檀静最先出列,他丰姿如玉,口齿清晰,“何达乃是何成斌的仆役,为奴者竟敢告发家主,目无尊长,扰乱法纪,其心可诛,是为其一。其次,廷尉从何达的床榻之下的地里挖出七十两金以及珠玉几许,行迹可疑,是为其二。再次,有人言因何达偷懒躲闲,何成斌曾对其打骂过,是以何达的供词,未免有官报私仇之嫌,是为其三。此外,太常斋郎是被何成斌打后第五日亡故,访问其故友得知,太常斋郎饮酒后曾不慎跌落台阶,其死后叫了仵作验尸,才知他断了的肋骨已经穿透心脏。究竟是太常斋郎被打后断的肋骨,还是他自己不慎跌落台阶后断了肋骨而亡,这值得商榷,是为其四。最后,何成斌的领兵之才众人皆知,他颇为了解乌图兵民,乌图进犯我大梁西北,正逢外患时刻,浪费此材,可惜可惜,是为其五。由此观之,何成斌打了太常斋郎不假,但是否打死了他存疑,为了朝堂大局,请陛下圣断。”
他话音刚落,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郑司空居然也赞成。
郑严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不解,但因为身处朝堂,他也不敢放肆追问。
眼前这个局面,正好是梁帝所求的,梁帝顺应众意,他装作深思熟路后,才道:“正如庄卿所言,浪费何成斌此人,满堂朝野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不如让其将功补过,朕准了。”
怎料,郑司空可不是平白做好人的,他也得讨些好处。
郑旸从容一笑,“原水部郎中孟坦上书乞骸骨,端午汛将至,水利又关乎民生,马虎不得。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臣欲举荐一人,乃在下的主簿孙祺。治水之能之于孙祺,恰如领兵之能之于何成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