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英知道她是好意,轻轻拍了拍姚大娘的手:“谢谢你。”
姚大娘摆手,拿了自己的那份水果糖:“我先回去做饭了。”
留下谢铮可怜兮兮地看着苗秀英:“奶奶,你舍得我回城啊?”
苗秀英温和地笑了笑:“奶奶当然舍不得你,可京城才是你的家,老爷子他们还等着你回去团聚呢。”
再说了,这城里和乡下相比,哪里好,还用说吗?进城吃上国家粮,每个月都有钱和粮票,不像他们农村人看天吃饭,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若是遇上灾荒年啊,每次都要饿死不少人。
“我爷爷好几个孙子孙女呢,不缺我一个,我不回去,就留在红云公社陪奶奶、阿姨和书玉好不好?”谢铮试探地问道。
苗秀英只当他是孩子气:“说什么傻话呢,奶奶不用你陪。只要你过得好,奶奶就开心,你要进城好好念大学,做有学问的人,吃国家粮。以后咱们全大队都知道我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孙子。”
试探失败,连最好说话的奶奶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提最倔强固执的宋书玉了。
谢铮耷拉着眉眼,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的。
宋书玉进来就看到这一幕,挑了挑眉:“说什么呢?”
“说回城的事。”见绣娘们都走了,苗秀英就说,“刚才姚大娘提醒我,说去年回城的指标变多了。你宋叔这边要是有门路也给阿铮弄一个,让他能早些回城。”
“我不要回去。”谢铮气哼哼地抗议。
宋书玉没搭理他,对苗秀英说:“奶奶,我知道了,要是有好的机会,我会想办法为阿铮争取的。”
完全不问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谢铮有些暴躁,气闷地低着头走了出去。
苗秀英摇头:“阿铮这孩子重情义,他舍不得咱们,咱也舍不得他啊,可他的家在京城。你去看看,这天快黑了,让他别乱跑。”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他走丢吗?”嘴上是这么说,宋书玉还是找了出去。
出门宋书玉就发现,谢铮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院子的西北角,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她大步走过去,双手插兜,偏头含笑看着他。
谢铮等着她哄呢,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动静。他抬头,委屈地看着她:“你干嘛不说话?”
小孩子才需要人哄的,这弟弟还不承认。
宋书玉故意取笑他:“我想看看咱们家的谢三岁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你才三岁呢,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谢铮不服气。
宋书玉没跟他争,拍了拍他的肩说:“奶奶就那么一说,有好的回城机会,大家都抢着要,宋叔也不一定能争取到。这事还远着呢,别生气了,回家吧,我妈已经做好饭等咱们了。”
宋书玉不打算插手谢铮回城的事。
因为谢铮有更好的未来。
明年恢复高考后,他就会以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京大,根本用不着跟知青们挤破头抢那个回城名额。
谢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已经关上的仓库:“奶奶呢?”
“奶奶眼睛不大好,光线太黑看不见,我怕她摔倒,让她先回去了,走吧。”宋书玉抬了抬下巴。
谢铮点头,两人并排着往家里走去。
路上,宋书玉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鲁斌是谁啊?怎么这么大方?”
大娘们不认识鲁斌,宋书玉知道,他是齐春丽上辈子的丈夫。
在齐春丽的嘴里,他就是个嗜酒好赌的烂人,耽误了她一辈子。
但宋书玉知道,一开始并不是。鲁斌出身好,前半辈子太顺利了,导致他的抗压能力很弱,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这是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悲剧。
不过那是十几年后,公社国营单位纷纷倒闭解散后的事了。
现在的鲁斌还是粮站站长家的儿子,风光无限。
这个时间点,他来红云公社,应该是因为齐春丽。
果然,谢铮摸了摸鼻子:“你肯定想不到,齐春丽是鲁斌的对象。他过年还给齐家送了丰厚的年礼,两家最近在商量订婚的事了。他知道了今天的事气不过,就来问赵家要10块钱的补偿。这钱他也不拿回去,而是全买成了糖,发给咱们大队的社员吃。”
真是太损了。
宋书玉完全能想到赵家人的憋屈和郁闷。
自个儿掏钱请大队的社员们说自己的坏话,想想就难受。
鲁斌这不光是在打赵家的脸,也是在打齐春丽的脸,暗指齐春丽有眼无珠,放着他这么个“金龟婿”不要,非要跟赵文军。
除非哪天赵家发达了,不然大家背后都会笑话议论齐春丽,笑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宋书玉摇头,齐春丽只看到了她上辈子的富贵,没看到她跟赵文军刚进城闯荡时的艰辛,住的是只能摆一张单人床的过道,晚上老鼠乱窜,吱吱叫。最穷的时候,她跟赵文军一个馒头分着吃,而且要管一天。
像他们这种没有学历,没有家世背景的普通人出去闯荡,哪可能一帆风顺。
齐春丽只顾着羡慕别人,没想过多少人羡慕她的日子。她嫁给鲁斌的前十几年可是享了不少福,平平顺顺的,没吃过一点苦。
即便是后来她跟鲁斌下岗了也不是没法生活,当时大队里多少社员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他们两口子也完全可以出去打工挣钱。而且她比别人好的是,公婆都有退休金,不用他们负担养老费,有时候还能补贴他们一些。
她这次选赵文军,自以为后半辈子能享福了,但就怕本来属于她的十几年幸福时光都要泡汤,过得还不如上辈子。
说曹操曹操到,走到马路边时,宋书玉抬头齐春丽可怜巴巴地站在赵家门口,冷风一吹,冻得她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蜷缩在胸口,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宋书玉看了一眼天色:“这么晚她怎么还不回家?”
谢铮的关注点有些奇特:赵文军还是不是个男人,这齐春丽都为他跟家里闹掰了,他都不让齐春丽进去。咋滴,他莫非还想赖账不成?真是没品,大家可都看到他跟齐春丽那个了。”
牛头不对马嘴,宋书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在说齐春丽为什么不回家。”
“你不知道,今天齐大远两口子说了,以后不认这个女儿了。现在除了赵家,齐春丽无家可归了。赵文军可真够狠心的,人在他家门口站了这么久都不管。”谢铮扯着扯着又扯回了赵文军身上。
宋书玉抬头瞥了他一眼,故意问:“心疼了?”
谢铮急了:“你别瞎说,我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关我啥事。这不都是赵文军造的孽吗?他就不是个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
他踩赵文军的心思太明显了,不过这话也没错,这种事闹开,对女孩子的伤害总是更大。赵文军要是有个担当的,醒来之后,就应该让家里去齐家提亲,把事情定下来。
虽然这样也没法消除舆论,但总是要好一些,过两年大家渐渐就忘了这事。
宋书玉犹豫了一下转了个方向:“你先回去,跟我妈和奶奶说一声,我有点事去一趟宋叔家,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
谢铮拉着她的袖子:“天要黑了,要是事不急的话,明天再去吧。”
宋书玉看了一眼齐春丽的方向,叹气道:“等不到明天,万一出了人命就麻烦了。我找宋叔出面,劝一下赵大根,总不能一直把齐春丽关在外面。”
这下谢铮不拦了,高高兴兴地说:“我陪你去。”
说完比宋书玉还积极,拉着她的袖子就往前走。
宋书玉感觉谢铮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这性子说变就变,前一秒还生气呢,下一秒又兴冲冲的。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莫非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忘了谢铮年少时的性子?又或者,她活了两辈子,心态已经老了,跟不上小年轻们跳跃的思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看着点脚下的路。”谢铮扶着宋书玉,斥道。
宋书玉刚才有点走神,没留意到地面的一个小坑,踩进去差点摔倒,还是谢铮反应快,长臂一身,抓住了她的胳膊。
但因为惯性的作用,宋书玉的脑袋还是向前倾,撞在了谢铮的胸口,撞得她头痛。
撑在他结实的胸口站稳,宋书玉有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感觉。一转眼,谢铮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想当初刚下乡那会儿,他还是个瘦弱的少年,只到自己的耳朵边,现在胸口都有硬邦邦的肌肉了。
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宋书玉站稳继续往前走。
谢铮落在了后面,手按在胸口,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有点快。
“阿铮,你傻站在那里干嘛呢?快点,你要是不想去,就先回去。”宋书玉走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声,回头喊道。
“来了。”谢铮连忙跑着追了上去。
两人来到宋建国家。
宋建国他们已经吃完饭,正准备洗脚睡觉了。
陈培云连忙请他们进屋烤火。
宋书玉摇头拒绝了:“不用了婶子,我妈和奶奶都还在等我们回家。我来找叔说几句话就走了。”
“好吧,老宋,书玉找你。”陈培云往屋里叫了一声。
宋建国擦干净脚,趿着布鞋出来:“书玉,什么事?”
宋书玉见他连袜子都没穿,有些不好意思:“叔,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
“行了,大晚上的,有事赶紧说,咱叔侄还客气啊。我知道,你这娃要不有要紧的事,不会这时候来找我。”宋建国拿出一支烟吹了吹,擦了根火柴点燃咬在嘴里,然后又掏出一支递给谢铮。
谢铮看到宋书玉不赞同的眼神,摇了摇头。
宋建国不说话,把烟放回了盒子里。
宋书玉连忙将自己来的目的道出:“叔,我们刚从仓库回去的时候,看到齐春丽站在赵家门口。这天都黑了,她一个姑娘家在赵家门口不安全,而且晚上这么冷,她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弄出人命那麻烦就大了。”
宋建国吐出一口烟雾,皱眉道:“赵家现在还不让她进门?咋滴,还以为有人愿意抢着嫁给他们家赵文军不成?”
宋书玉说:“叔,我不方便出面,您去劝劝吧,别闹出事了。”
宋建国点头:“很晚了,你们回家吧,我马上就去。”
“好,那我们就走了。”宋书玉说完事拉着谢铮就回去了。
宋建国则回屋穿上了袜子,披上棉袄,边扣扣子,边跟陈培云说他要出门。
陈培云赶紧从抽屉出找出手电筒递给他:“外面冷,说完事就早点回来。”
“知道了,你们先睡。”宋建国拿着手电筒出了门,几分钟后就到了赵家门口。
只见齐春丽缩在赵家的屋檐下,双臂环抱,看见灯光,瑟缩了一下,讷讷地说:“宋书记。”
宋建国看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也不好过多的斥责,稍微放缓了语气道:“我送你回去,你好好跟你父母认个错,你爸妈不会真的狠心不管你的。”
就算齐大远两口子还在生气,看他的面子,也会放齐春丽进门。
齐春丽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要回去。宋书记,公社的人都知道我跟文军的事了,除了嫁给他,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宋书记,你帮帮我吧!”
她这点道行在宋建国面前还不够看。
宋建国皱眉:“你想好了?”
强扭的瓜不甜,赵家人明显不待见她,不要她,她想让他这个书记出面让赵家人认了这桩婚事,他可以帮忙,但以后日子是她在过。
她在赵家过得好不好,旁人可管不着。就今天赵家这做派,也不可能善待她。
齐春丽为了嫁给赵文军付出了这么多,现在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即便能退,有了这些沉没成本,她也不甘心,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