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适直起腰,从袖中掏出一块什么东西,扔进沈葭怀里。
沈葭接个正着,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她的白玉蝴蝶,上面还沾着血。
之前她为证明自己的太子妃身份,将玉坠交给了罗汝章查验,可罗汝章因为是上官家的门生,竟然想要杀死她,她当时为逃命自顾不暇,没能拿回玉坠,本以为就这么将怀钰送她的定情信物弄丢了,没想到会失而复得。
沈葭激动得又哭又笑,将玉坠贴着心口紧紧按着,看着脸色苍白的陈适,她想说一句“谢谢”,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口。
“准备一下,我们要走了。”
“去哪儿?”
“南下,去襄阳。”
沈葭脑袋嗡地一声响,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你什么意思?你真的要跟着这群亡命之徒?陈适,你这是造反!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诛九族?”
陈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逼近她的脸质问道:“二小姐,试问我的九族都死光了的话,要怎么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世道纷乱,人命如草,那我覆了这天下又如何?”
“你这个疯子!”
沈葭用力挣开他,红着眼吼道:“随你做什么!我是不会跟着你去襄阳的!我要带着二丫回北京!”
陈适一愣,放声大笑起来。
沈葭瞪着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陈适目光阴森,唇边挂着一抹冷幽幽的笑容,“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走得掉么?你还回得去北京,回得去你心爱的人身边吗?从你我吃下那条狗开始,我们就上了这条贼船了!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正如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你!”
“不……不……”
沈葭不断后退,跌坐在炕上,一直以来支撑她的信念倒塌了,她再也见不到怀钰了,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泪水决堤,狂涌而出,她像迷路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哭得两颊湿淋淋,二丫吓得捉起衣袖给她擦眼泪,又在腹部比划,意思是不要哭,肚子里有小娃娃。
沈葭一把搂住她,哭得越发崩溃,连身子都开始抽搐。
陈适笑着道:“哭罢,哭罢,以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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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乞活军浩浩荡荡地南下襄阳,离开之前,他们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粮食、牲畜、女人,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光,年满十三岁的青壮男子都被拉了壮丁,以补充这次短途奔袭战中损失的兵力,许多夫妇、母子、父女被迫分离,天津城内哀鸿遍野,其凄惨情形让人不忍直视。
雷虎.骑着高头大马,陈适随行在侧,落后他半个马头,身后是熊熊大火,足以将整座天津卫烧为白地。
雷虎身心舒畅,扯着洪亮嗓门,愉悦地唱起了歌:“夜夜都做新郎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沈葭混迹在庞大的流民队伍中,牵着二丫的手,她们蓬头垢面,衣破鞋烂,与周围这些乞丐没有任何区别,身后是背井离乡、抛家弃业的天津百姓们,他们呜咽着、哭泣着,有的人想要逃跑,被乞活军捉住了便打断腿。
沈葭一手抚着肚子,抬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冰冷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第100章 流民
怀钰坐在马上, 一手握着缰绳,抬眼打量着眼前这座焦黑城门。
进入城中,情形更加严重,建筑大半都被损毁, 徒留一地砖块瓦砾, 幸存的老百姓们躲在断壁颓垣后,从缝隙中小心地注视着这列精骑, 他们几乎全是孤寡老弱, 很少看得见年轻男子,昔日的一座军事重镇, 就这么变成了被大火烧毁的空城。
“殿下!”
一名虎豹骑兵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怀钰翻身下马, 问:“人呢?”
骑兵道:“在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也被烧得只剩废墟, 辕门口竖立着一杆长枪,枪尖插着一颗脑袋, 死者的眼珠已经被乌鸦啄去,只留下两个黑幽幽的空洞,苍白的面颊上流下红色泪珠,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门前的石狮子上,还绑着一具尸体,死者的衣裳被剥去, 浑身赤.裸,但很难说清楚他的死法, 这绝对是在场诸人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具死尸,死者的皮肤白里透红, 没有腐败,没有尸臭,没有尸僵,反而透着一股诱人的肉香。
陆羡上前,仔细察验了一番,得出结论:“被煮熟了。”
“……”
众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有的亲兵已经开始反胃地干呕。
怀钰皱眉道:“这是天津巡抚罗汝章,上面那个是总兵麻寿,天津发生如此惨案,北京却坐视不理,为什么?”
陆羡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一名亲兵拎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他推倒在怀钰跟前。
怀钰用马鞭抬起那人的脸,问:“你见过太子妃?”
这人疯疯癫癫地笑着,看上去像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怀钰失去耐心,钳住他的下巴问:“太子妃在哪儿?!”
“太子妃……”疯子点头,“我见过太子妃,她说她是太子妃,罗大人说她是假的,让我杀了她,就在这儿,我拔出刀……”
怀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然后呢?”
“然后……”
疯子的眼神流露出恐惧,颠三倒四地说着:“然后他们就来了,好多人,他们蒸人,吃人……”
疯子惊恐地后退,仿佛又看见了那日流民如飞蝗般涌入长街的场景。
怀钰揪着他的衣领,厉声逼问:“说啊!然后呢?”
“不……不,别杀我……”
疯子吓坏了,朝他不停磕头。
怀钰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疯狂地冲他拳打脚踢,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疯子身上,他被踢吐了血,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众亲兵们一拥而上,赶紧将人拖下去。
“不准走!说清楚!人在哪儿?!”
怀钰还要冲上去质问,被陆羡从后抱住,劝道:“殿下,他是个疯子,问不出什么了。”
怀钰怔了怔,从他的怀中无力地滑坐下去,距离沈葭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他依然没有她的丝毫音讯,他以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溢出来。
“她死了。”
陆羡一愣:“我们还没找到……”
“不,她死了,”怀钰放下手,一双眼睛湿红,哽咽道,“我梦见她了,羡哥,她在梦中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陆羡垂眼看着他,满脸于心不忍。
怀钰抚摸着腰畔的香囊,那一针一线,是昔日的爱人为他亲手缝制,她的绣活并不好,针脚拙劣,还有补针的痕迹,连理枝绣歪了,两只金色飞鸟也变了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无论是比翼鸟,还是连理枝,他们都应该是在一处的,生便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珠珠,你一个人在地下,害不害怕?”
怀钰喃喃自语,抽出绣春刀。
“你干什么?!”
陆羡眼疾手快,一把将刀夺过来。
“还我!”
怀钰出手去抢,然而心如死灰的他完全不是陆羡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陆羡擒住手腕,他不停挣扎,陆羡扔了刀,在他耳边咬牙道:“冷静点!殿下,你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叫人拿绳子捆你了!”
在二人扭打期间,一只瘦长的手捡起了地上的绣春刀,那人走到怀钰跟前,将刀递给他。
“舅舅……”
怀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谢翊擦干他的眼泪,温声道:“起来,我们一起将她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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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元年六月十一,天津烧为白地,河西务被袭,百万石粮食化作灰烬,巡抚活蒸而亡,总兵自刎谢罪,这场发生在京畿重地的十日事变震惊了整个大晋王朝。
当日宣武城门下,太子掷冠出走,并留下“不当太子”这一句话,气得圣上当场昏厥,此后数日都缠绵病榻,昏迷不醒,时刻都有驾崩的征兆。
以武清侯为首的外戚集团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奏议立九皇子为储,遭到了内阁首辅徐文简等文官集团的拒绝,他们反驳国家已有储君,只要圣上没有下诏废太子,没有昭告天下,没有祭告太庙,那么怀钰的太子地位就不可动摇。
两大势力针对这件事互相攻讦,争论得不可开交,致使政府一半机构陷入瘫痪状态,罗汝章的告急文书报到兵部,竟无人理会。
六月二十,圣上奇迹般地苏醒,得知天津发生的暴动后,雷霆大怒,兵部尚书赐自尽,徐文简削职为民,其余官员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朝堂为之一空。
此外,命兵部右侍郎杨伦加右佥都御史衔,总督剿贼军务,率部追击流寇,务求一网打尽。
七月,流民自天津南下,转战冀、豫、鲁、鄂各地,连破数县,起义军由一开始的几千人壮大到数万人,这支部队作战勇猛,打得官军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就如蝗虫过境,每攻克一座城池,便将当地劫掠一空,官员富户、地主豪绅全部吊死,青壮男子掳走,再一把火烧光房屋建筑,城镇变作废墟。
八月,陕西大旱,禾苗焦枯,饿殍遍野,百姓争剥树皮而食,陕北爆发农民起义,汉中、四川群起响应,起义军发展到十万人,渐成燎原之势。
杨伦撤职,新任兵部尚书梁潜提出“分兵围剿,逐个击破”的战略,得到圣上重用,加东阁大学士衔,入阁参预机务。
九月,襄阳陷落。
这座古老的城市经过战火的洗礼,高大的城墙熏得漆黑,遍地都是守军的尸体,沈葭坐在驴车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
她以为这是错觉,自从怀孕以来,她没有孕吐,没有胎动,除了肚子一日日地变大,这个孩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忽然,肚子一痛,又挨了一脚。
这次的胎动感觉比方才还要强烈,沈葭弓着腰,疼得叫出声。
“怎么了?”
陈适立马叫停驴车,一脸紧张地问道。
上回沈葭落了红,据二丫诊断,胎像不稳,有小产的征兆。
沈葭白着脸道:“他……他踢我……”
陈适闻言僵住,旁边的二丫立刻趴下去,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半晌后,她抬起头,笑吟吟地冲沈葭比划手势:「小狗儿在翻身。」
沈葭道:“别这么叫他,太难听了。”
狗儿是二丫给孩子取的名字,因为她至今都对那日城隍庙吃到的狗肉念念不忘,但沈葭实在不喜欢这个名字,难听倒在其次,主要是它会提醒她就是因为一条狗,她才沦落到这个境地,但除了叫这个,她也想不出别的名字,只能任由二丫这么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