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车里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头窥探一番谢青的脸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浓郁的杀心?。
应该还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谢青的耐性儿是小妻子给的。
他一面抱着小妻子,一面透过微动的车帘,冷眼静盯往来的马车,缄默不语。
郎君看着很?乖,但沈香直觉,他在盘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数。”谢青温柔地答。
“啊?”
谢青扫了?一眼石青色毡帘,不怀好意地勾唇:“仗着门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监……出门在外?,各个都是嚣张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为夫想挫挫他们的锐气。”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气,谢青歪了?歪头,细声细气找补了?一句:“倒不是为了?发泄私欲,而是为民除害。”
理由找得还挺动听?。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难料。
她小声劝:“咱们也没挂家?府的姓印帘幕,官人们不知?身份开罪了?咱们,实在人之常情。今日过节呢,夫君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们计较,放他们一马?”
“好,听?小香的。”谢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圆润丰腴的耳珠子,似乎纾解出一口恶气了?。
他慵懒地说:“那就只小惩小戒吧。”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谢青在外?人眼里依旧煞气腾腾,但在沈香眼中,谢青成婚后,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温柔的俏郎君了?。
车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点?了?到场的马车,确定大家?伙儿都来了?,一声吆喝,他们又浩浩荡荡驶出城外?,赶往赵家?村。
赵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们要来,在许寿的提醒下,把消息瞒得严实,免得京兆府下管辖的几个县城县令趁此机会,各个来叩问上峰,闹不清静。
到时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气儿,里外?都不得开怀。
最紧要的是,许寿还邀了?谢老?夫人赴宴。
总不能在各个官人面前,抖出他和谢家?的前尘渊源吧?招来诸多事端就不好了?。
赵家?村是个近山的村落,山边雪厚实,天?气也冷上不少。村子里白墙黑瓦俱是覆了?一层厚厚雪,银装素裹。由于深山老?林习惯了?隆冬天?里的苦寒,苍木枯得比别处晚,遥遥望去,还是葱郁黛山,只不过淹了?一层糖霜花粒。
下了?马车,谢青给沈香的兔毛袖笼里塞了?个焐手的手炉。怕她吃了?风、受了?寒气,谢青又翻检箱笼,为沈香拿出一件桃红盘金绣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笼罩入皮毛大衣裳里,一点?风都不漏,谢青才放下心?来。
谢青待沈香动作温柔,照顾细致,让跟来吃席面的衙役们不知?所措。
他们瞠目结舌,小声询问孙晋:“那位郎君,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谢相公?他、他与二娘子怎会……”
难道沈香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吗?!众人们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轻咳一声,道:“我是谢相公的表妹!他是我远房表哥!”
听?到这话,衙役们才恍然?大悟:就说呢!怎么?孙少尹和许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一重缘故啊。
谢青扫了?一眼莽撞的后生们,长眉微挑。
啧。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腰间挎着把弯刀就当自个儿有能耐了?。
单论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枣。
小香尝过他这样的山珍海味,对于淡饭黄齑,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轻的独身郎君还是没什么?好声气儿,今日执意跟来,谢青也是想趁机瞧瞧,沈香都在什么?样的地界办公差。
谢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们颔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待聪慧伶俐的沈香都颇有好感。知?她日日往来衙门,应当也是没成婚的小娘子。
谢青同二娘子没暧昧干系,那最好了?,往后他们还能继续对沈香献殷勤。
言谈间,许寿下了?马车。
他一派东道主的架势,里里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着吹风是怎么?一回事,快进来,咱们屋里坐。哦,还有车上的几只鸡鸭还有晒干了?的豆瓜,帮本官拿下来。煮一锅水泡发了?,晚间还能炖个鸭汤吃吃!”
此话一出,衙役们争前恐后为上峰办事。
赵家?村的村民们在长者的指点?下,也开始敲锣打鼓,放起爆竹,庆贺贵人们登门。
白事红事的仪仗,听?在谢青耳朵里都一个样。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这里,谢青定让所有人闭嘴。
响动震耳欲聋,他被吵得头疼。好在小妻子背着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适时转移了?谢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点?爱抚,熄下他渐生的火气。
暗通款曲么??谢青很?喜欢。
沈香不想他使坏,那他就老?实一点?,好歹卖小妻子一个面子。
竭力顺下了?蛇郎君蓄势待发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谢青的乖顺,全是为了?夜里的作祟做铺垫。
此时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里喷薄欲出的动乱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后悔夸赞这一条虎视眈眈、随身缠绕的毒蛇。
沈香上前搀了?谢老?夫人一把:“祖母,您当心?足下!”
因沈香对外?的身份是远房表亲,或许都不在五服之内,故而她顺着谢青来喊谢老?夫人,最为妥帖。端看沈香和谢青这般亲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后要入谢家?宅院。毕竟亲上加亲乃士族家?宅里常有的事儿。
谢老?夫人下马车了?,许寿听?得动静,精神抖擞从院子里跑出来。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顶风冒雪朝旧相识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见了?。”
“阿慧”是谢老?夫人闺名。
熬到他们这个年纪,长者都死绝了?,没几个有资格喊谢老?夫人的名讳了?。
听?得久违的姑娘家?称谓,谢老?夫人怅然?一笑?:“许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许寿在家?中排行大哥,长辈在时,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寻到机会一碰面,彼此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满是皱纹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层泪雾。岁月煎人寿,不过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许寿擦了?擦眼角,感慨:“我还得感谢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这辈子再没机会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鹅梨了?。”
谢老?夫人慈爱地道:“许大郎君该知?道的,不是我不愿同许家?往来,实在是这么?些年,谢家?不容易啊。”
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心?酸往事。
许寿知?道外?人在这里,不好说得再深了?。
他和谢老?夫人有旧时交情,谢府出事时,他曾雪中送炭,往谢家?搬了?不少东西,生怕没了?儿子丈夫庇护的谢老?夫人会过得不好。
只是,谢老?夫人知?道许家?搭了?手,没一回接下物件。
谢家?瞧着光鲜,实则披了?除却表面的华袍,内里险要得紧。
她不能再将许家?拉进来了?。
谢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孙的姿态,断了?各家?祖辈的联系,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同谢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难测,已带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这一池浑水。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许家?碰上面,幸好今日还有个机会,两家?人还能坐一处吃个饭,谈几句闲篇。
真好啊。
两人相搀着,一前一后入了?家?宅,而沈香盯着许寿发间的那一朵妖娆的凤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菊花早凋败了?。若要买花,还得去花奴的温棚里择。
这种?温棚需用炭火添温,培育时花费的心?神与银钱都不少,价格自然?不菲。
沈香问了?孙晋一声:“隆冬季里的菊花,应当不便宜吧?”
她知?道许寿有多抠门,他怎么?舍得去买花呢?难不成为了?见谢老?夫人,老?官人还花大血本置办了?一身行头?
孙晋幽怨地看了?许寿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药,怕许寿给他小鞋穿。
还是孙婶娘上前来,为沈香解惑:“二娘子,实不相瞒,许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们家?掐的。夫君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温棚,耗费了?几个月心?血,就养了?那么?一盆金菊。他自个儿都舍不得修剪枝叶呢,每晚捧个小酒佐着,蹲棚里赏花。晨时起来,花都被捋了?,差点?没吐血。”
干娘为孙晋打抱不平,听?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说呢!许大尹何时这样大方了?,原来是夺他人心?头好,利自个儿私事!啧啧,老?爷子心?肝真黑呐!
说好了?是聚宴,赵家?村的人欢迎好各位官人便开始备饭了?。许寿不知?是真心?肠好,还是要在谢老?夫人面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洁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带的,没搜罗民脂民膏。
不然?这顿饭,沈香吃得内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谢青也不摆官威了?。沈香走哪儿,谢青跟哪儿,亦步亦趋,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们想伺机同沈香套近乎都寻不到机会。
衙役们举斧头劈柴,展现郎君的臂力,那谢青就以手为刃,斩断柴薪;衙役们生火起灶,煮几道家?常菜,展现厨艺,谢青就立刻霸了?两三口大锅,数样硬菜并?煮,压去小郎君的风头。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连厨艺家?事都逊人一头。
衙役们甘拜下风,躲沈香远远的,心?道:往后想要同沈香往来,这个表舅兄有点?棘手啊。
旁观了?一应荒唐事的沈香,顿感无?奈。
她上前,抓起谢青的手里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没受伤吧?”
“小事……”想到了?什么?的谢青,忽然?又蹙起眉头,面露隐忍的苦相,“有些伤到筋骨,或许要小香寻一间僻静无?人的偏房,你我入内,悉心?照看一番才能伤愈。”
沈香莞尔:“您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无?碍。既这么?,您自个儿把这桌菜煮了?吧,也好让祖母尝尝您的手艺。”
她把锅铲子递到谢青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要去哪儿?”谢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