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谢青恍惚地想——他作恶多端, 也算众生之一吗?佛祖会庇佑他?
若不是, 为?何今日见佛?还是说,沈香为?他祈福,以身献祭,洗清了他的冤孽?
谢青莫名生出畏惧,她一定还活着,绝非他所想的那样。
从来渎神, 头?一次虔诚。
谢青温文笑着,同佛祖打?商量:“往后我不再?不敬你, 庇佑我一回?, 怎样?”
可惜神佛不说话?, 也不知有没有在聆听,佛相太难看透。
“把小香还给我,我赠你百年香火,好吗?”
神佛还是不开口。
“你若不应, 那您且等着。我必要杀生, 作乱人间。”谢青笑了下, “您是在自?找麻烦。”
敬酒不吃吃罚酒,谢青从来不好性?儿。
一声隐约的叹息传来, 夹带洗涤心灵的梵唱,由?远及近。
水满上?了谢青的口鼻, 他没有挣扎,从容下陷,最终溺在寒潭最底端。
再?次睁眼,谢青正随着黄练似的洪水漂泊。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细密的睫羽被凝成一团,眸前糊满了水雾,天地混沌一片。
谢青没有求生欲,也没有挣扎,所以能够如一片枯叶,安稳浮于水面。
本想着随波逐流,就?此死了算了。
又不免期待,若是能和沈香相聚,那该多好。
可惜,神佛无眼。
只是,下一刻,佛陀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愿。
于辽阔的河水里,谢青竟看见了沈香,她攀着一根粗壮的浮木,上?下颠簸。
谢青大喜过?望,终是动了身,朝她游去。
不动尚可自?保,一旦动了四肢,谢青就?要受水流肆虐,要受枯木撞击。
身上?处处都?是伤,疼痛难忍,他却浑然不觉。
这是佛的恩赐吗?原来,神明慈悲,也渡了他一次。
“小香。”
谢青颤抖着拥住了她,她仿佛没了气息,闭着眼不开腔,手里抓物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陷入昏迷。
“别睡过?去。”谢青一手拥住她,一手又摸到腰间,抽出了细金鞭。明明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却被他这样糟蹋,每次用上?都?在英雄救美的时刻。
他用长鞭缠上?沈香纤细的腰肢,将她束缚于他背上?。这般,谢青就?能在前,以身为?她挡住那些逆流撞来的山石与?杂物,不然这些秽物伤到沈香。
谢青一贯爱俏喜洁,今日真是狼狈的一次救济,教他在小妻子面前丢了脸。
乱石袭伤了他,四肢百骸断了许多条人骨。
谢青一手把着浮木,一手捂住了唇,被水泡得发白的指缝溢满红梅,原是他吐出一口血。
胸腔疼痛欲裂,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但幸好,这山洪水质浑浊,他的血迹很快被水冲淡,瞧不分明。
谢青还能在困境中自?娱自?乐,他想,要是血迹斑斑该多好,小香定然心疼。待她醒来的时候,会抱抱他吗?或者夸赞他的体?贴。
那时,谢青死也无憾了。
他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呵,不可一世的郎君,竟也有死的一日。
谢青茫然望着灰蒙蒙的世界,云层黑魆魆,水天一线,浊浪滔天。是令凡人骨髓里都?生怖的洪水猛兽,偏生他们还被绞在灾难中央。连害怕都?没有资格,唯有等死。
原来人在天灾面前,真的那样渺小啊……苍生敬畏。
可他,偏要逆天而行,偏要护住他的妻。
谢青很能忍疼,不过?今日出了一丁点差池,他疼到战栗,指尖发麻,几次要滑下浮木,沉入水底。
不能够啊。
谢青掮着沈香呢,她已经昏死过?去了,他是她唯一的生机。
若他也睡下,他的小香……必死无疑。
南无观世音菩萨啊,能否最后听一听他的祈愿——他亏欠她太多了,他可以命抵命。所以这一次,请让沈香,活下来吧。
……
沈香醒来时,雨止住了。
她落在一侧山石上?,眼睛很涩很疼,她废了很大力才睁开一线。
沈香的腰也好疼,低头?一看,发现衣袍勾着一条金丝长鞭,绕了好几圈,把她捆得很紧。好在可以解开,沈香小心拆下金丝,又错愕发现,身前躺着昏迷不醒的郎君。
是谢青?
对了,这条鞭子可不新鲜,当初坠崖,他也使?过?。
为?何会遇到他呢?沈香疑惑地想。
很快,她意识到,他是故意跳崖,落入山洪中,追随她来的。
天灾不可控,不是谢青做的局。
他明知可能会死,还执意救了她。他爱重她于命理之上?,又摧毁她于一念之差。
怎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沈香小心推搡了一下谢青:“您还好吗?”
谢青无声无息,没有说话?。
沈香想要贴近谢青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却在碰上?他胸口的一瞬间,唇瓣失了血色。
他的胸膛……微微下陷,胸骨都?像断了。若骨刺嶙峋,伤及肺腑,他必死无疑。
怎会这样?沈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背着她,用肉身为?她挡住那些随河潮袭来的乱石与?粗枝。天灾水势多大?他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竟狂妄到要为?她挡灾!
糊涂啊!
沈香承蒙他的庇护,还有一口气在。
不过?毁了官途,她没死呢!他不必补偿她到这个地步的。
以命换命,不值得。
谢青死了吗?他好像没有呼吸了。
沈香茫然地垂首,她怕他溺亡,低头?给他渡气。但无论她如何做,仿佛都?是徒劳。
谢青被囚在这具躯壳里长眠,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她总以为?他们时日还多,所有纠葛恩怨都?能慢慢攀扯。但真面对生死,沈香又意识到,人的寿数有限,或许生死面前,旁的都?不算大事。
她该原谅他吗?
但沈香真的不想再?恨谢青了。多磕碜呢,还要和救命恩人拉扯孰对孰错。
“您醒一醒好吗?”
沈香撩开那些黏上?谢青漂亮面颊的湿发,为?他整理发梢掺杂的水草。郎君爱洁,她一贯知道的。仪容要得体?,衣袖要熏香。他那样重规矩的人,竟全无顾虑为?她落了水,成了这副湿漉漉的不堪模样。
真傻啊。
“您应当坐在明镜高悬的堂上?,手执惊堂木,为?民伸冤理枉。您铁面无私,那样的理性?,其实是合适做官的。我与?您不同,我受人情?纷扰,总会对人偏一寸心。虽热忱,也容易偏听偏信。”沈香轻轻揽过?谢青的头?,由?他靠到她的膝骨上?,“多谢您以往引着我朝前走,我待您一直都?是感激的;也恨过?您毁去我的苦心经营,不顾我意愿恣意妄为?……可那样真的好累。一恩一怨,就?在今日两消了吧。”
沈香絮絮叨叨说的这些,其实谢青在听。
只不过?他掌控不了身体?,很难睁开眼,或开口。原来,他会有一日,连喘气儿都?这样累。
谢青欢喜于沈香的亲昵,他很想从一片寂静的死水里逃出。
昏睡中,艳丽的光沙,自?天流下,解救苍生。他命里本不该有这一束光,唯有血色与?杀戮。
但沈香垂怜世人,普度众生,也爱了他。
是小香的救赎啊。
谢青奋力地抓住那一束光,由?沈香掌心垂落的光。
随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谢青一开口,喉间的血气就?要翻涌上?来,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勉力从沈香的膝上?褪下。
他不配、也不想脏了她的衣。
明明都?残破至此地步,还要顾念那点卑微脆弱的私情?。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逃离她。
怕她厌恶,怕她不喜。
沈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蛮横地抱住了谢青的脖颈,把他困在怀里。
“不要再?躲了啊……”
她哽咽着,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啪嗒啪嗒,也落到谢青的眼里。
谢青不会哭,可今日,他也像个普通人一样流了泪,是沈香借给他的眼泪。
“求您,不要再?躲了。”
她哀哀地说出这句话?,胸腔绵密、心尖子生涩,一阵坠疼,是她的心要被撕碎了。
谢青无措地感受这一重温柔乡,他珍惜极了,一动都?不敢动。
良久,他很小声,感叹了一句:“小香今日,待我真好。”
傻子么?!
沈香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她既想哭,又想笑。这一刻,她只想遵循本心,只想罔顾世情?,只想任人骂她蠢笨,也要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怀里的这只怪物。
谢青感受来之不易的温暖,他也知,今日他可能难逃一死。
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离死那样近,离生那样远。
他以为?他没有求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