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香不吃第二次的亏,所以她会熄灭那一点火光。
正如谢青熄灭她的一样。
低眉垂眼,菩萨也?有愁绪。
思忖间,沈香已闻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她牵裙,端庄地迈入门槛,笑着迎上灶台前忙碌的孙婶娘:“婶娘今日怎想着宰羊了?可?是府上要来什么贵客?”
孙婶娘一见漂漂亮亮的沈香就欢喜,亲昵地握住沈香的手,道:“小香快来,刚出锅的枣泥油糍,你尝尝。”
孙婶娘出身不高,嫁给孙晋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功名在身。如今当了官夫人,她也?学不来高门贵女待客那一套,平日里寒暄娇客很是拘谨,怕闹笑话,不敢多加攀谈。
偏生府上来了这样一位仪容出众的小娘子,言行举止亦落落大方,她想着这回待人接物,定要出丑,怎料沈香对长者恭敬亲厚,同她一见如故。
主与客两相得?宜,结下善缘,又?怎让孙婶娘不喜小香呢?
孙婶娘喂了沈香一块吃食后,方才回答她的话。
“哦,咱们地方每年都会有‘提点刑狱公事’受诏到?管辖的地方州县巡查官衙案件,还要审问牢狱里的囚犯,避免冤错。往常来的那位刘提刑是夫君早年的同窗,很好相与,只?可?惜他升迁入了吏部,提刑官便换了个?官人。”孙婶娘忧愁地道,“这回来的,据说?是刑部的主官,铁面?无私得?很。我也?是听夫君说?起的,他就连世家交好的挚友都敢弹劾,还把人拉下马了,这样的郎君啊,若是一个?不顺心,交了恶,真不知怎样对付呢!咱们还是留个?心神,好生款待吧。”
沈香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
她强笑了声?,问:“这位刑部主官,姓甚名谁?”
一年过去了,保不准谢青已然升迁了,衙门主官早换人了?
孙婶娘抓耳挠腮,想了会子:“嗳,叫什么来着?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什么……谢青!”
“……”沈香面?露菜色,鼻翼也?生出了热汗。
前夫来了么?那她要不要逃跑?
而正在外派地方路上的谢青,凝望阴郁的青色雨天,微微蹙起眉头,心情不是很好。
他总觉得?哪处出了差池,难道是天阴教人烦闷吗?
当然,唯有神佛知晓,此乃预感——有“歹人”厚葬了他追妻之事,不仅填了一层土,还为坟茔添砖盖瓦。
第59章
当沈香得知, 谢青要留容州督查地方?州府至少四个月时,她人都险些?要吓晕过去了?。
不过容州那么?多府县, 谢青逐个儿拜会衙门, 再同官人接洽,详复往年案卷,三个月能完成诸多公事都算是夙夜在公了?。
届时再遇上?年关, 各地休假, 又得留上?一留。一来二?去,谢青怕是要赖在此地半年光景。
不过细思下去,沈香也知官家差遣他暂离京城,不算个巧合。近年来,他明面上?累积的政绩太漂亮,官家有意拉他一把, 可谢青太年轻了?。皇帝又不想宠臣这时太遭人嫉恨,故而采取一招明降暗升, 为他挡一挡暗箭明枪。
他一走, 刑部?衙门主官的位置便空出来了?, 皇帝定会挑一名?老资历的刑部?官员代管秋官。等?谢青再回都城的时候,或许这名?刑部?官人就由副官转正了?,而谢青也就能顺理成章能受官家提携,入阁拜相。
他是真要平步青云了?, 沈香想来又觉得怅然。
“竟有几分羡慕。”
旧相识在庙堂, 春风得意日日登高?;而她在外地, 颠沛流离踽踽而行。
沈香又想到了?孙家的种?种?。
她难得遇上?这样好的东翁,这样和睦的家宅, 而有了?明府(县令)孙晋撑腰,衙门里原本瞧不上?女子的县尉与主簿也待她客气得很。几桩案子合力办下去, 他们?对沈香更是心悦诚服,俨然将?她视为官署里头的二?把手。
老实说,她舍不得眼下操持起的家业。若是每见一回谢青便逃一回,那她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
况且……谢青从前不是说他知错了?吗?倘若他有心,今后或许不会再毁了?她,那她何必杞人忧天呢?
不如再留一留,静观其?变吧。
要是谢青还是一如既往傲慢与蛮横,那她再跑也不迟啊。
主意打定了?,沈香松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或许这些?就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冲劲儿与野心,她舍不得毁去。
谢青来得比沈香想的还快,午时才知会了?她,晚间府外就围满了?各地州府赶来的官员。大家都是为了?第一时间拜会上?峰谢青的,免得被说不知礼数,日后他督查旧案时,还会被他穿小鞋。
看来谢青凶名?远播……
沈香原本还想出府一趟,眼见着里里外外都是身着公服的官人,人都吓得愣在原地。
正巧撞见送食的孙楚,少年郎热切地朝她挥手:“小香姐!”
“阿楚,屋外怎么?回事?”
她原本是喊他“阿楚小郎君”的,可孙楚嫌太生疏,硬是逼她改口?。沈香若不改,他就蹲在窗棂底下成日碎碎念。被催得头疼,沈香只得应允了?他。
沈香从未有过弟弟,在她眼中,孙楚开朗热情,正如她的小兄弟一般,很得她偏疼与呵护。
孙楚对着乌泱泱的官人们?翻了?个白眼:“都在等?那位谢提刑呢!谁让容州一入境,最先撞上?的县城便是咱们?的金垌县。谢提刑要来家府上?落脚,他们?听到消息,苍蝇似的,全来了?。”
“是‘趋之若鹜’。”
“都一样!”孙楚把梨花木食盒递给沈香,“小香姐,你今日就别出门了?。要买什么?,你和我说,我帮你带。这个给你,是我娘特地喊我送的吃食,说有大酱酥鸭,还有卤羊油……最丰腴的一条羊油羔子呢,她背着宾客,特地先割下来留给你的,说吃了?大补,就连我都没份儿。”
沈香忍俊不禁:“你要想吃,我让给你?”
“不必不必,我和小姑娘家家抢食,多跌份儿啊!”
“是家姐!”
“是是,小香姐姐。”孙楚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还有这个,孟东城拜托我带给你的,是他新的诗作,说想请师父瞧瞧。”
孟东城便是一年前要默背沈香诗句那位郎君,他对沈香低了?头,服了?软,自个儿带了?拜师礼在孙府外头跪拜。
沈香认下他,倒不因他灵心慧性?,而是太丢人了?。
郎君一见她就提着自家养的鸡鸭登门,怕沈香鞋上?沾尘,还提出以人身为垫,庇护师长一程。没日没夜缠着沈香,更耽搁她查案办公。
烦人便罢了?,偏生他早晚在衙门口?蹲着,点头哈腰像个家厮跟班,嘴里喊着“小香师父待我搀你”,亲送沈香归府。
沈香至今还记得,孟东城脸上?端着的笑,比宫中小黄门还谄媚。若不是她知他乃全须全尾的郎君,还当他祖上?真有内侍的血脉,伺人工夫学得这样惟妙惟肖。
比起应科举试入仕,沈香想,他寻门道自宫入内侍省,没准晋升更快些?……
沈香看了?一眼纸上?的诗句,道:“一昧追求平仄格律工整,却忘记诗赋用词的意境,有匠气而无灵气,你让他再参悟参悟《尚书》与《礼记》的经?文。”
沈香推荐这些?书籍是有自个儿深意在内的。
如今常科科举里,明经?一门要加试贴经?,而贴经?的经?文取自这类书籍。只要熟知诸经?的经?意,再以自个儿对经?文的理解辨明义理,就能过试。
她在提前帮孟东城打基础,免得日后省试落榜。
哪知,听得这话,孙楚尴尬一笑:“又看啊?孟东城说,你可能在耍他,不想教他,天天喊他看书。”
沈香瞥了?孙楚一眼,欲言又止。
县城里的县学先生大多都是乡贡的举人,没过尚书省的考试,中不了?进士,做不了?官。归乡以后,要么?去县学里教书,要么?就是自荐给地方?官当幕僚,权看东翁会不会器重。
而沈香,正儿八经?的常参朝官,如今纡尊降贵给他们?讲通考要点,他们?竟不珍惜?要知道,她若暴露真身,在外开价都能一两黄金一个时辰的授课呢!
沈香叹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与他师徒缘分已尽,让他重新挑个不耍人的师父吧。”
沈香作势要回房吃饭,孙楚也没再拦她,只挤出官员重围,把坏消息带给孟东城——“呃,我姐说你写的诗狗屁不通。哦,还说要和你断绝师徒关系。”
沈香不是说了?吗?诗不好,让孟东城重新挑师父。
具体怎么?说的,孙楚又没正儿八经?读过书,他哪里记得,反正大概这么?个意思吧。
怎料,孟东城听得这话,直觉天都塌了?。
他何尝被师父这般嫌弃过,忙抱起自家最肥美?的大鹅,狂奔孙府。
孙楚见他冲杀出去,这才反应过来——“干!你他娘的等?等?老子,府上?都是客,你不怕冲撞啊?!”
孟东城哪里听得到孙楚的劝慰,他反正是个不要颜面的。
一到孙府,孟东城的身体就先有了?熟识的记忆,瘫倒在地,脸垮得如丧考妣:“小香师父啊!你缘何不要我啊!”
而此刻,也是凑巧。
谢青的马车慢慢悠悠入了?县城,正停在孙府门口?。奴仆还没来得及搬脚凳来搀三品大员下车,面前横冲直撞来一名?郎君,直挺挺躺倒在地。
车夫眼睛都看直了?,一时呆若木鸡。
这、这是想讹人吗?!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又听孟东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丧:“苍天呐!我脑瓜子不比孙楚聪慧吗?!小香师父,您倒是和他多接洽,只独独慢待我一人!”
闻言,挨骂的孙楚上?前就是一脚:“你他娘的哭就哭,诋毁我作甚?!”
“嗷——这么?多人面前,你还敢打我,我不活了?!我跟你拼了?!”
“你他娘的有病吧?!”
……
场面很乱,两位血气方?刚的小郎君当着诸位孙晋同僚的面上?大打出手。孙晋想叫人来拦,又怕僚臣们?知晓这是他儿子与相熟的小友,太丢颜面了?。
怒火攻心,孙晋竟被气晕了?过去。没多时,便有大夫来给孙晋掐人中续命。
谢青原本待在昏暗的车厢中闭目养神,听得喧闹,恹恹睁开一双潋滟的凤眸。他的薄唇抿得死紧,清俊的面容微沉,杀心腾腾。
方?才没听错的话,闹事的郎君口?中喊的是“小香”?
呵,又一个被小妻子抛弃的男人吗?
小妻子这一年……究竟都做了?什么??红杏出墙了?好些?回吗?
谢青成了?旧爱,及不上?新欢。
白皙修长的指节打帘,谢青透过窗缝朝外粗略一瞥,端看两个满脸血的郎君互掐脖颈子,瞧不真切面容,应当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俊美?姿容。
啧。
同他和离后,小香的眼光变差了?。
只是,他观两个少年郎为了?沈香出手,秉性?莽撞,声?线儿稚气清润,恐怕都才二?十出头吧?
唯一的长处,便是青涩、年轻、朝气了?。
谢青嘴角微微上?翘,慈面菩萨终是动了?火气——很好,她如今饥不择食,新欢只找嫩的,是嫌他年长么??粗莽后生哪里有他这样端稳的郎君晓得疼人呢?
小香短识了?,心境愈发狭隘浅显了?。
定是小地方?风气不正,招惹的他妻,带坏了?人。这样不开化的蛮荒乡县,合该管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