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散落着建筑垃圾,丢弃的胶鞋,安全帽、啤酒瓶和两床破棉被。韦丽莎就躺在它们中间,头发盖住了一半脸。祁亮刚才那一声大叫,就是手电光扫到韦丽莎脸上的一瞬间,被她吐眼吐舌的样子吓到的。
“死因是机械性窒息,确切地说是被勒死的。”穿着一身白色连体防护服的技术员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划的手势,“后脑有个伤口,不出意外是个钝器打的。没发现其他打斗痕迹,应该是这一下就给打晕了,然后勒死。”
“这一下还挺准。”祁亮看着韦丽莎说道。
“就算不勒她,前面那一下也够要她命了,就是时间问题。具体死亡时间还得看解剖结果,但肯定超不过一小时五十分钟。”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棒的?”祁亮敷衍地恭维道。
“因为她的手机。”技术员一边说一边走到工作台旁边,拿起一部手机,“一小时五十分之前她还在和小杰通话。”
“小杰?”
“联系人小杰。”
祁亮揉了揉发烫的额头,这是他一天之中第三次坐这部电梯了。
终究还是毁灭了。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是吕国杰,但如果他没有和林松说那番话,也许林松就会先动手,那么至少林珑还活着。
这个操蛋的念头已经折磨他一整天了。他不能承认它是对的,否则他的职责就成了错的。可是他也不能说它是错的,因为他的良心过不去。
“一会儿进去悠着点。”他说道。
戴瑶一直抓着手机发信息,听到他这么说,抬起头看着他:“嗯?”
“尽量别动手。”他又说道。
戴瑶回头看了看四个全副武装的协警,又看了看祁亮。
“算了。”祁亮摇了摇头,算是结束了对话。
“一会儿咱俩进去。”戴瑶忽然说道。
“啊?”
“让他们在外面等。”戴瑶小声说道,“最多就这样了。这毕竟是一死一伤的严重暴力案件,你自己进去,万一出点纰漏胡司令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谢。”
“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这么做没错。作为一个警察,你这么做也没错。”戴瑶继续说道。
“那谁错了?”
“谁?那不明摆着吗?医院躺着那个。”戴瑶看着祁亮说道。
电梯门打开,祁亮第一个走出去。
他在家吗?他会跑掉吗?也许跑了吧。祁亮正胡思乱想,抬头一看,林松家的户门竟然大开着,门里漆黑一片。
协警举起防爆钢叉要往里走,被祁亮拦了下来。他不想看到林松像野狗一样被叉在地上。他是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父亲,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丈夫,一个一心向善但最终堕入深渊的好人。
“退后,有事我承担。”祁亮拍了拍协警的肩膀。
协警们退到后面,祁亮摸着黑走进林松家,然后轻轻带上了户门。
他完全融入黑暗中,闭上眼睛,过了几秒睁开,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客厅里好像没人,餐厅也没有。他面前有两个房间,他记得林松说过,北向次卧是林松的,南向主卧是林珑的。
他慢慢推开主卧的门,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坐在林珑的床上,背对着他。那个男人宽厚的肩膀,此刻正在一耸一耸的。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陪伴女儿了,祁亮关上门,靠在门边,静静陪着他的嫌疑人。
好像过了很久,身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祁亮还在犹豫,林松却轻轻说道:“开灯吧。”
“咔哒。”
祁亮闭上眼睛,还好,没怎么亮。他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的投影灯发出微弱的蓝光,在天花板上映出了璀璨的星河。
“那会儿她总是睡不着觉。”林松说道,“只有看着星星的时候能睡着。”
九年前想要弄出这幅瑰丽的景象,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
祁亮打开房门,戴瑶侧身进来,也一下子被它吸引了。
终于,祁亮跨过星河,走到林松身边,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林松缓缓举起双手,这时一个小东西从他身上跳了出来。借着星光,祁亮看清了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祁亮感受着热水冲击他的头顶,这让他能短暂忘掉这糟糕的一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耗尽的电池,却找不到充电的办法。
是时候离开了。他推开门,在一团水蒸气中走出温暖的浴室。
这套 45 平米的两居室只有他自己住。房子是他姥爷姥姥的遗产,他的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呆在这套房龄六十年的老房子里,他觉得最有安全感。
房间里的温度只有十几度,好像一下从夏天变成冬天。他在衣柜里找出一身珊瑚绒睡衣,趁着洗澡的热气还没消散套在身上,这个神奇的面料立刻让他暖和起来。
他不想睡觉,于是来到书房。
房间的三面墙壁都摆着玻璃书柜,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高积木。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写字台,桌上只有一盏工业风的台灯,后面摆着一把棕色的折叠椅。
他关上房门,从挂在门上的背包里拿出林珑的报道,坐下来开始阅读。他盯着第一行字看了五分钟,然后起身把它放回包里。
他在书柜前蹲下,打开下面的柜门,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扁盒子,盒子上印着一辆新款路虎卫士越野车。
这是最后一盒积木了。
五年前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当遇到堵心的案子,就会用拼积木排遣心理压力。
从七十个组件的情人节小熊到四千个组件的机械组 911 跑车,他不在乎最后拼出来什么,他只需要用心无旁骛地重复性动作来抑制自己胡思乱想。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三面墙都摆满了积木,才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否则迟早有天他也会像这间屋子一样。
他拆开包装,把说明书和印着“1”的塑料袋拿到写字台上。
“叮——”
祁亮伸了个懒腰,打开手机,23:39,戴瑶给他发了个图片。可怜兮兮的小狗趴在纸盒里,面前有个小碗。接着戴瑶发来一条信息:敦敦决定收养它了。
祁亮望向窗外,树枝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沙沙作响。虽然他和戴瑶刚认识一天,感觉却已经认识了好久。她很温暖,这份温暖帮他扛过了这漫长的一天。
接着他想起她落泪的样子,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这多少有点尴尬。她为什么让自己陪着去见师父?可能她也需要别人帮她鼓气。
不过,一个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想笑就笑,想哭就能哭的人,还真是让人羡慕。
戴瑶拿着眼药水滴在眼睛里,然后靠在转椅上闭目养神。
牛敦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推门进来,说道:“戴姐,夜宵到了。”
戴瑶站起身,打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摞着四层餐盒。
“就咱俩,您点那么多干啥?”
戴瑶看向单向玻璃墙后面的林松,说道:“他应该一天没吃饭了吧。”说完拎起塑料袋,“走吧,去审讯室。”
戴瑶走出观察室,走到审讯室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林松低头坐在戒具椅上,眼睛盯着面前小桌板上的纸杯。纸杯已经空了,那是戴瑶给他沏的热可可。戴瑶把塑料袋放到小桌板上,把餐盒一个个掏出来,摆好打开,香味立刻飘出来。
戴瑶把筷子递到他面前,他这才抬起头,木然地看着戴瑶。
“可能你不了解,我们不经常给人买东西吃。”戴瑶转过头看向正在关门的牛敦,“你买过吗?”
“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戴瑶停顿了几秒说道,“这是我诚心实意的。”
林松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照烧鸡块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去。接着他好像被激活了一样,狼吞虎咽吃起来。
戴瑶坐到桌子后面,打开一盒炒粉,认真吃了起来。
不到十分钟,林松面前的四个餐盒被席卷一空。牛敦把空盒收走,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戴瑶打开一罐北冰洋,喝了一大口,然后说道:“小牛,给林师傅也拿个带气的。”
牛敦应了一下,给林松换了一罐北冰洋。
戴瑶一手举着易拉罐,一手拎着椅子,走到林松面前,把椅子放到林松的右手边,然后侧对着林松坐下。
这样一来,他们的目光就不会对视上了,至少林松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你要是不想说话,我也不逼你。”
说完这句话,戴瑶就盯着手里的易拉罐,默念印在罐上的生产地址。念完了前两个,她抬起头看向林松。林松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
“那你听我说吧。”戴瑶继续说道,“我们的人正在现场勘查,估计到天亮怎么也有结果了。一般这种激情犯罪吧,证据一抓一大把。所以就算没口供对我们也没影响。但是对你的影响就大了……”
林松抬起头,戴瑶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停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我……”林松清了清嗓子,“我能找律师吗?”
戴瑶先是一愣,接着从林松的表情判断他应该不是在挑衅自己,思考了片刻后说道:“当然,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我能问问吗,你为什么要找律师?”
林松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给林珑买块墓地。”
戴瑶好像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她转头看向正在记录口供的牛敦。牛敦也在看着她。
林松低着头,用手掌擦了擦眼睛,低声说道:“但是得卖房。可房本写的林珑,我不知道怎么弄。”
戴瑶长出了口气,她不是松了口气,而是用深呼吸平复心情。
“放心。”戴瑶温和地说道,“明天我帮你联系律师,专门做这方面业务的。”
“谢谢。”
“好,那咱们继续说你的事。”戴瑶说道,“你有什么想主动说的吗?”
“说什么?”
“昨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们知不知道和你说不说是两回事。”戴瑶耐心地劝解道,“你主动说对你有好处。”
“我有个问题。”林松看着戴瑶,“我可以问吗?”
“当然。”
林松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小桌板。
“那个王八蛋坐在这儿的时候,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戴瑶看过卷宗,当然知道吕国杰是怎么说的。可她不能回答林松,那个王八蛋坐在这里说老师勾引他。她也不能顾左右而言他,拿八字方针搪塞林松,因为她不想这么做。
她只能闭口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