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京城十一月。
天气渐冷,方到黄昏暮色已沉沉压下来,正是下值的时间,街道上往来熙攘,人声热闹。
轿夫抬着轿子从明镜司出来,武侍照旧在四方护卫。行出一里地,为首的武侍紧了紧手中的黑鞘宽刀,眉间拧得更深,心下诧异又觉荒唐。
天光尚还明亮,视物清晰,怎的有人这般早的时辰就来跟着了?
轿夫听随指令改道进入巷道,此处人少,若动起手来也不会殃及百姓。
果然,那人跟了来。
为首的武侍一抬手,轿夫落轿,四人对上一眼,一同旋身掠上墙垣,牛皮军靴踏在青瓦上哗楞脆响,铁刀削开冷风,呼呼喝喝朝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的那人强攻而去。
方一碰上面,四人皆是一惊,身上纷纷收了攻势——此人没有蒙面,哪家贼子行刺明镜司的大人敢“抛头露面”的!
这人一张黑气腾腾的煞神脸,抱着铁刀横眉冷眼立在那处,看谁都跟欠了他几百两白银未还似的,让人心火直冒,不打上一架浑身不利爽。
好在有明镜司的规矩压着,为首的武侍扬声问:“来者何人?”
闵宵端坐于轿中,视线落于手中的文书之上,借着轿外的天光一目十行地扫过,他早已习惯每隔三五日便要来一场的打斗,分毫不受影响。
武侍走上近前,弓身道:“大人,来人不报名姓,只说是一位叫郁晚的女子让他来的,劳烦您指认一二。”
闵宵目光一顿,指尖瞬时压紧,泛出青白,轿中空气凝滞几息,他一言不发地掀开轿帘出来。
武侍狠狠一咂舌,心头纳罕更甚,那人嚣张至极,原话乃是:“我是何人不重要,你只管告诉闵宵是郁晚让我前来,他自会出来见我。”说完还甚是轻蔑地哼笑,那般恣睢作态看得人拳头生痒,偏偏还真让他说中了!
闵宵面上压得平淡,脚下步伐却愈发地快。
她让谁来见他?
转过墙弯,看见立在那处的人时,闵宵脚下猛然顿住,紧锁的眉微微一抬,口中喃喃出声:“符松蒙?”
符松蒙面上仿若塑着一层冰,万般不情愿地迈步上前,怀里抱着刀,目光散散落在闵宵身上,咬牙切齿般,“闵大人,郁晚让我前来护你周全。”
郁晚提前出狱,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他的监,他心里正高兴,她便支支吾吾地说有求于他,本以为得来回报她的机会,拍着胸脯让她放心,结果——
竟然是让他来保护她的心上人!
他不怨郁晚,他本就亏欠她的人情与金钱,偿还乃是理所应当,故而这股憋闷了三月有余的郁气便只能倾泻到闵宵身上,他不可能给他好脸色。
闵宵闻言半晌未说话,胸腔里的心脏像被紧紧抓握着,呼吸不畅,隐隐作疼。
“她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
符松蒙眉间诧异地蹙起,郁晚竟然连闵宵都未告知,说不上该高兴她对他们二人一视同仁,还是难受她走得销声匿迹。
闵宵不答又问:“她何时说的?”
“三个月前。”
那便是她来同自己道别的时候,想来她因救了俢筠世子而提前出狱,那时符松蒙还有三个月刑期,现下方才出来。
“她让你来你就来?”
符松蒙唇线抿直,阴沉着眼,这人是在得意?他哼笑一声,“是啊,我喜欢她,她说的话我愿意听。”
说完却发现心里的懊恼更甚,他是在做什么?拈酸吃醋,嫉妒闵宵?符松蒙脸上阴郁得更厉害。
闵宵毫不客气地还一记冷笑,“既是郁晚担心我的安危,特意交代你来,那便跟着吧。”
他说完便径直转身,再不看符松蒙精彩纷呈的表情。
心绪掀起波澜,闵宵数回尝试重拾文书,却发现无法凝神。
他止不住地想,郁晚去了哪里?
*
郁晚离开京城后回了一趟廊州,郭小安当年告诉她,边北有户烟火商私自将火药卖给郁家镖局得罪了十四州,边北当局一怒之下将那户家族满门抄斩,旁系贬为贱籍。既然郁家镖局走私火药之事是誉亲王栽赃陷害,他必然与这家烟火商有交集,她此番回来就是询问这家烟火商的一应信息。
虽然师父和俢筠世子都劝说她不要沉溺于仇恨,让她安稳度过一生,可如今她知晓真相,不仅是灭门之仇,郁家二十六口还是含冤赴死,而那真正的罪人非但逍遥法外,还过着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如何咽下这口气?如何跨过心里那道坎?
誉亲王这等人,且不论行刺能否得手,她不只想要他的命,她还要还郁家一个清白,揭穿他面具下的虎狼之心,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唯有将誉亲王觊觎帝位之心摆到陛下面前,戳穿血亲情深与过往共谋大业的假象,天子才再不会纵容这等反臣贼子,彼时郁家的冤屈便能重见天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誉亲王那寿礼有法子走私进入十四州,便定有去边北的门道。郁晚拿定主意,径直南下奔赴浮海,上回那鸽血红玉石的观音像便是在此处取货。
她在那处兜转近一月,半是逼迫半是贿赂地找人将她带上一艘前往边北的大船。
她花了银子从郭小安口中得知,边北那户烟火商为大姓奉聂氏,当年一门两百一十八口人被斩,上至耄耋下至总角,五服之内未留活口,盛极一时的大家族朝夕间泯灭于世,断头台上的人血十数天都未干。而那出了五服的旁系也未能幸免,剥夺房屋与土地,一律贬为奴籍。
奉聂氏旁系沦为奴籍后被放逐到一处叫乌阑的地方,夏酷暑冬恶寒的极苦之地,专门容纳罪奴或天生的贱籍奴隶。
郁晚来到乌阑已经四月有余,辗转到宿孜城。这里在百年前曾是座车水马龙的城池,但因气候越发艰苦,城里的人逐渐往东迁移,整座城池便荒废下来。后来,流放到乌阑的奴隶先后汇集于此处,这座空城又被慢慢填满,他们占据前人留下的房屋以做蔽身之处,好过幕天席地、飘无定所。
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郁晚深感震撼,整座城池仿若巨大的蚁穴,密密麻麻全是蝼蚁般的奴隶,衣不蔽体、骨瘦嶙峋者比比皆是,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麻木与冷漠。
前人留下的房屋从来不是某个人先到先得的专属,向来是哪里有地方就在哪里歇脚,今日住这处,明日住那处,狭小的屋子里人挤着人,无论男女、无论相识与否,横七竖八地依偎在一处相互取暖。
“晚娘,晚娘,醒醒。”郁晚在睡梦中被人推搡,眼睫霎时掀开。
边北与十四州曾交好百年,有大量十四州的人在此定居,后两方切断往来,这些人便再无法回去,故而在边北见到十四州的人并不稀奇,且对于十四州的女子,他们通常在名字后缀一个“娘”字以作称呼。
“阿幺姐,发生何事了?”
阿幺带着奴籍出生,是位眉目深邃的纯血边北人,年长郁晚十来岁,在宿孜城住了近二十年。她是眼下这栋土砖房里的常客,很喜欢这间屋子,至今已连续住了半年有余,郁晚白日要出门,多亏有她帮忙占据位置。
“你不是在找奉聂氏的人?”阿幺朝某个方位一指,“听说今天上断头台的人里就有。”
郁晚猛地翻身起来,眼睛瞪圆,“今天除夕,他们还杀人?!”
“他们杀人还挑日子?没准儿还觉得人血那色儿喜庆呢。”
郁晚心里闷一口气,蹙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原本边北官府并未对宿孜城的奴隶多加看管,任其自生自灭,直到一个月前忽然来了大批官兵把守城门,整日有行伍在城内各处巡逻,说是有反贼藏匿在宿孜城,掘地三尺要将人搜寻出来。
这一个月以来,宿孜城沦为人间炼狱,城里每日都有人被抓捕、被酷刑拷打、被砍头,罪名是参与谋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郁晚看着那跪在断头台上的七八人,牙都快咬碎,奉聂氏后人本就所剩无几,她千辛万苦都没找到的人,头回见面竟然是围观他们被杀头!
主位上的监斩官一身懒散气,想来这段时日天天做这活计已心生厌烦,走过场似的瞟一眼天色,也没管现下是什么时辰,一撂手将那斩首令牌扔下来,“行刑!”
郁晚身上绷紧,死死压着双手,她担心自己没忍住冲动拔剑劫人。
刽子手灌满一大口酒水,“噗”地一声尽数喷到鬼头刀身上,两臂的腱子肉一鼓一鼓,蓄满力气,抡起刀柄,“呼”地劈开风重重落下。
“咻——锵!”
说时迟那时快,数支羽箭齐发,带着千钧之力钉上鬼头刀,粗壮的刽子手面露惊恐,被那力道撞得连连踉跄,手里脱力,鬼头刀被甩出一丈来远。
紧接羽箭之后,八九个蒙面黑衣人从四方飞身俯冲而下,踏落于刑台上,手中刀剑一挥斩断缚住囚犯手脚的绳索。
那一脸木然、从容赴死的囚犯在见着来人的瞬间痛哭流涕,“糊涂!不值当!不值当啊!”
“有人劫法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活口不留!”
监斩官怒发冲冠,一拍桌案当即发号施令,周遭官兵一拥而上,外层援兵源源不断朝这处涌来。
战况焦灼,郁晚在底下看得心如火煎,双方势力悬殊,说黑衣人前来劫法场是一道赴死也不为过。
“走啊!别白白送死!我们走不了了!”刑台上的囚犯各个身受酷刑,连站立都难,根本无法跟着突出重围。
“快走!别管我们了!”
眼见着黑衣人已经或死或伤,刑台上的囚犯各个痛彻心扉。
“快走!”一人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声,拼着最后的力气扑向一位带刀官兵,“嗤”地一声顷刻被铁刀洞穿腹背。
一人起头,余下的囚犯纷纷效仿,以自戕逼迫营救的人撤退。
黑衣人看着瘫倒在地、已无气息的盟友,眼睛激出血红,领头的人一声令下,挥刀拼杀,为自己搏一条血路。
不多时,黑衣人死亡近半,剩下几人抢得空隙飞身逃出法场,官兵行伍如长蛇蜿蜒般紧随追捕。
台上悲怆的一幕令见者落泪,却无人敢在官兵面前为这些人哀恸,纷纷垂头四散开。
郁晚朝方才那领头黑衣人撤离的方向凝目看去,半晌,她暗自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提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