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慕吟指定的路线,过了樊州后再穿过岭州,将货物送到喻州即可。
    岭州远比樊州的治安要太平,但入境前慕吟还是三令五申,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暴露踪迹。
    郁晚疑惑,穿越摩州、浔州两地时分明未有这般紧张,她给符松蒙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符松蒙淡淡道:“喻州是襄晋王下辖地界,誉亲王与他政见不合。”
    郁晚明白过来,两人是政敌,若是誉亲王这见不得光的寿礼被襄晋王的人发现,便是给对方递了把柄,自然要分外谨慎些。
    她又纳闷地看符松蒙一眼,不知他怎的就有几分落寞,“你怎么了?”
    符松蒙一时没答话,半晌,他沉声开口:“襄晋王以往与我家交好,后来...他也算被牵连,受陛下冷落。”
    郁晚想起她在牢中听过的有关符松蒙的过往,他家原是武将世家,后来家族中有人叛敌,从此没落,他自己被贬到廊州做差役。
    她不甚了解朝堂之事,但想来叛国定是重罪,沾边的人明里暗里都会被连坐。
    这等事,言语宽慰未免太苍白无力,故而她未说话,安静陪他坐了一会儿。
    镖队踏入岭州地界,依旧从深山借路,远离人烟。连续行了一夜半日,休整一下午,再行上一夜就能彻底离境。
    眼见喻州近在咫尺,所有人心上都松懈下来。
    就在这等不设防备的关头,前方引路的人突然紧急打手势示意隐蔽。
    那在鹰庵群山里的紧张感又重卷而来,一时间所有人敛声屏气,隐于草木后遮住身躯。
    林中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时带动树叶沙沙作响。
    倏地,“咻”地一道破空声击碎这两厢对峙的安静,一支利箭带着杀意凌厉射过来,半途被“咔”地一声砍断。
    战火一触即发,霎时间两方人马短兵相接,铁刃撞击声,呼吼声,血水声不绝于耳。
    对方不过十来人,却以破釜沉舟之势要与镖队拼个你死我活,与先前打不过就逃的贼匪全然不同,且武力也更强悍,纵使隐隐觉出不对劲,却根本来不及停手,双方都有死伤,已然杀红了眼。
    “住手!州衙在此,速速束手就擒!”
    就在双方打得正酣之际,一路四五十州兵的队伍突然包围过来,不断朝厮杀的两方围拢,每一州兵手持弓箭,箭已在弦,随时能射杀动乱者。
    厮杀的两路人马速速与自己人以背相对做出防御,皆是一脸惊惶,面面相觑地发怔,一时间没弄清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州兵中走出个领头模样的人,左右看一看,看出包围圈里显然是两拨人,周享安又惊又喜地感叹一声:“今日怎的还...捉一送一?”
    被包围的两拨人立时明白过来,另一方的领头对着镖队的人破口大骂:“狗日的!你们不是官府的人?”
    慕吟惊惶未定,又糟了骂,自是不白白忍着,“你们又是狗日的什么东西?竟将官府引了来?”
    “老子是你大爷!不是官府的人躲在那处鬼鬼祟祟做什么!没长嘴不会知会一声?”
    “见你鬼的大爷!你们上来就放箭,倒是长了嘴只会用来放屁!”
    “哎哎哎,别吵了。”周享安看热闹不嫌事大,等双方口水仗打了有一会儿才乐呵呵地劝架,他朝手下打了个手势,那死死伤伤不剩几个盗贼乖乖束手就擒。
    他又转向镖队,将一行人上下打量个遍,回到慕吟跟前客客气气地拱一拱手,“这帮盗贼我们追了有半月了,今日多亏你们帮忙拦上一拦,总算是落网了!”
    慕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对方是个笑面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
    “不知你们是打哪处来?运的是什么?”他朝那小巧一只、却又用六个汉子合抬的箱子一点。
    本抱着侥幸打算赚笔快钱,未成想竟这般倒霉地让官府抓了个正着,跟着走镖的武人个个面上心虚,期盼着慕吟能给个说法将面前的州兵糊弄过去。
    但没有如他们的意,眼下已成定局,撒谎只能将事情闹得更为严重,慕吟叹息一声,老实交代:“我们是奉运镖局的,这一趟从浮海来,到喻州去。”
    周享安见他表面上配合,实际上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忽略重点,他又问一遍:“运的什么?”
    “寿礼。”
    说三分留七分,这人明知问他的具体是何物,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见慕吟说话不利爽,周享安生出几分不耐烦,朝手下打了个手势,“打开看看。”
    慕吟眉头一跳,立时踏出一步挡在那箱子面前,“大人不可!这箱子也是寿礼的一部分,若是拆了便无法复原,这礼就不成样了!”
    周享安哼笑一声,“你们不走官道,鬼鬼祟祟从野山里借路,若不是发生这等巧合就偷偷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去了,那般我们也无可奈何,可眼下亮堂堂地落进我们手里,我们想开箱检查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别的地界你们随意,可这里是岭州,我们按律法行事!”
    慕吟不退让,“大人,这箱子拆不得。”
    他话说得简单,可眼睛里含了深沉意味,直直看着周享安,希望他能看懂眼色,别撕破脸面。
    周享安一挑眉,“这礼送与何人?为何拆不得?”
    “送与喻州的贵人。”慕吟端出掏心掏肺的姿态,意有所指道:“大人,你我都不过是手底下办事的,天塌下来,贵人能撑住,你我可撑不住。怕就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他这般说,“喻州的贵人”所指为谁就不言而喻了。言下之意,誉亲王与襄晋王不对付,他奈何不了襄晋王,还奈何不了周享安一个小小的州官吗?
    周享安沉吟半晌,似是真吃了他的威胁,又问:“送礼的是谁?”
    慕吟支支吾吾道:“不便透露。”
    “你连‘贵人’都敢搬出来压我,却不敢透露送礼的人是谁?莫非...是哪个撑不住天的小鬼,怕天塌了压到自己身上,故而不敢承认?”
    慕吟哑口无言。
    郁晚原本立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两人说话,听到此处没忍住搡了搡符松蒙的手臂,和他对上一眼:原来这礼竟是奉运镖局送给誉亲王的!奉运镖局这等小家业是如何攀上皇亲国戚的?
    “我等小鬼贱命一条,阎王想要就拿去吧。打我地界过的东西,甭管是给阎王还是给小鬼,我只照律法办事。”周享安与慕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着他的面大喝一声:“开箱!”
    三两州兵上前,扯下遮挡的布毯,露出底下的紫檀木箱子,找了半晌没找到开口,向周享安请示过后,抽了佩刀就从缝隙处强行撬动。
    慕吟站在一旁,两拳紧握,浑身绷得板直,余下的人看那般精美的木箱被刀刃磕得坑坑洼洼,纷纷于心不忍。
    “咔”地一声,一块木板撬开,万众瞩目之下,州兵将那木板慢慢挪开。
    箱子里的寿礼露出真面目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抽了一口气,而后不自觉屏息——
    箱中躺着一尊半人高的红玉石观音雕像,雕刻技艺出神入化,观音仿若真神降世,更为绝妙的是那为世罕见的红玉石,玉质精美至极,通体红润,不见杂质,表层蕴着醇厚光泽,光影倾洒下来,荡漾之间仿佛有血液在流淌。
    “鸽血红玉石?!”周享安最先回过神,怒目圆睁,高喝一声:“你们走私?!”
    众人浑身一震,顿觉晴天霹雳,原以为只是些不便放到明面上的物什,怎的都没料到奉运镖局竟敢走私?这可是下狱的罪!
    慕吟苍白地否认:“不,不,并非走私...”
    周享安强势打断:“还敢狡辩!这是只有边北才产的鸽血红玉石,两地早在二十年多年前就已断开商贸,若不是走私,你们怎么偷偷摸摸往深山老林里跑?这么大一块,怕是以前进贡的玉器都比不上,你们的‘贵人’当真把陛下放在眼里?”
    慕吟冒了一头冷汗,脸色惨白,唇上开开合合几回,到底没说出个名堂。
    “来人!将罪证与嫌犯都带回去!”
    周享安一声令下,手下的人上前拿人。
    郁晚在心底将慕吟骂得狗血淋头,又转头骂自己,怎的这般不长心眼!
    “符松蒙,若是下狱,咱们多久才出得来?总不能出不来吧?”她搡一搡旁边的人,“哎,跟你说话呢,你让我心里有个底...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符松蒙眼里阴沉,浑身绷得极紧,手正搭在铁刀上,手背青筋凸显,那刀刃已出鞘两寸。
    郁晚眉间猛地一跳,紧紧按住他的手腕,“别冲动!不能乱来!”
    符松蒙眼睛一眨不眨,直直转过来看她,嘴唇开合,声音压得低哑:“我不能入狱...”
    郁晚以为他是做过官,故而分外排斥坐牢,劝解道:“那些州兵手里的弓箭可都对着咱们,你跑不掉,到时连命都没了!不过是入狱,总有出来那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行...有人等着我赚钱救命,没了药续命,活不过两个月...”他一边说,情绪越发激动,好似下一瞬就要冲出去拼一条血路。
    郁晚死死压住他的手,急忙道:“别冲动!我帮你!我有钱,你别乱来,会死的!”
    符松蒙怔怔看着她,眼神半信半疑,郁晚重重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几千上万两,我拿得出,你真别把命豁出去了!”
    *
    奉运镖局一行人在岭州监狱关了五六天,除了慕吟其余人只粗审过一遍,终有一日早上狱卒前来提人。
    因只有郁晚一个女犯,她被单独关押,见着狱卒便嘴甜地招呼:“官老爷,这厢是要将我押到何处去?”
    那狱卒乐得和她说话,“眼下是要送到京城受审。”
    郁晚心里忐忑,这等走私之事已不是州内自治范畴,况且这回誉亲王让襄晋王抓到了把柄,自然是要闹到陛下面前去,怕就怕他们这些小角色被党争无辜殃及。
    在上囚车前遇到符松蒙,郁晚抢着间隙对他说了句话:“我已写信了,宽心!”
    那日她向符松蒙要了地址与姓名,给距离用钱那户最近的铺子写了信,让他们每月给那家送去三十两。
    符松蒙深深看她,嘴唇动了动,她看出那口型:多谢。
    因着四年前做的那场噩梦,郁晚一直恐惧进牢狱,一路担心到时会严刑逼供,何况她确实一无所知,交代不出什么名堂。
    好在京城纪法严明,未滥用私刑,她只被审问过三回,而后一直关在牢狱中。
    一个月后,刑罚定下来,她要回原籍,即廊州坐牢一年。
    囚车辘辘南下,一路上已是花红柳绿、水暖风轻的春景。
    郁晚看向隔壁的囚车,符松蒙贬到廊州,连着户籍一道迁过来,镖队这一行人中只有他二人是廊州人,一同回原籍坐牢。
    “符松蒙,你可收到回信了?”
    符松蒙点头,面上带着浅笑,“收到了,她先前还来狱中探望过我。”
    许是心中的沉石落地,又许是春光无限好,他脸上的阴郁也似随寒冰消解,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明朗。
    “你就是因为这事才辞官?”
    “是。她的丈夫与孩子都是符家的部下,后被认作叛军,她领不到抚恤金,四年前生了重病走投无路给我写信,但所用药材珍稀,我那时的俸禄供应不起,只能另谋出路。你在钟安署府上和献州遇见我的那两回,我已经辞官。”
    郁晚悄悄觑他的脸色,他平静地叙述这些过往,就像一道愈合的伤口,疤痕还在,但已经不再如初始时疼痛。
    她故作轻松地龇牙笑,“你又欠我一笔。上回才还一半,现在又要给我当牛做马了。”
    符松蒙转过脸不理会她。
    “你不乐意?”郁晚恶劣地笑嘻嘻,“不乐意更好,我最喜欢勉强别人了...”
    她的话戛然中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便放任自己去想他。
    这里离京城很近,他应当也能吹到和暖的清风,看到湛蓝的天空,再过不久,还能替她看一看北回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