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月是出了名的能吃,但在这种场合之下,完全吃不下。
靳晓芳有意无意地说起陈树德。
“今年教师节啊!我命令家长不许来学校给老师送花!行政们都挡在校门口,我不准一束鲜花进实验。”
在座的学校行政也都是在体制内待久了老油子,谁也都知道靳晓芳傻逼,谁也都配合她拍马屁。
政教主任道:“多亏校长的“坚定响应中央八项规定”的决心!教师节那天学校门口摆了一百来束花,别说花了,就是一根花刺儿都没有进学校。”
“校长带领我们教师队伍,把廉洁执教放在第一位,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学习!”这是德育处主任的应和。
江晚月面带微笑,微微抿了口茶,在心里骂娘。她受师祖叮嘱,待她如待师祖。她和王钰芬大师的私交极好,在钰芬奶奶过世前,苏绣大师的所有藏品衣物,全都留给了她,钰芬大师对江晚月,半师徒半祖孙。
这么些年,江虽从未下手学过刺绣,但耳濡目染,也对刺绣和布料材质,算是有所了解。靳晓芳那身定制纯手工刺绣旗袍,保守估计,没有六七千是下不来,看刺绣做工也算精细,但江晚月好东西多了,完全看不上这靳晓芳身上的这些破烂货。
江晚月看不上,是因为她从事艺术行业,身后一众行业大佬,世面见多了。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可能是他们一俩月的工资,是绝对的“奢侈品”。
一个小小校长,高调身着手工制绣金龙黑丝绸旗袍,大喊响应八项规定,大喊廉洁。
她也读过高中,也经历过给自己的老师过教师节学士时代。学生表达对老师的敬爱,给老师献上一朵花,不是从小课文里,儿歌唱词中习以为常吗?
大搞弱智无用的形式主义,在这群欲盖弥彰的酒囊饭袋嘴里,成了“廉洁”象征。
真正的一线教师,他们怎么不配收一束花?a市教育界出了名的卷,乐美中学和实验中学,每年为了争本科上线率第一名,老师没日没夜的补课,晚自习上到晚上十点半,这帮人在这里和她聚餐的时候,他们陪着高中生在教室坐班,那些奋战在教育岗位的人,在这个点可能随便在饭堂趴口饭就要去上课了,他们在这里高弹阔论廉洁,真正“廉洁清贫”干实事的教师,流血流汗,连收下学生表达敬爱的鲜花都成了“罪”,傻逼。
不过转念一想,衰鸡也算提醒她了。她手上钰芬奶奶转增的遗物,都价值不菲,好在钰芬奶奶当年留了书面遗嘱,她必须要把遗嘱和遗物都拿到公证处去做好证明。虽然都来得清清白白,但也得规避一切会给卫致带来麻烦的可能性。
江晚月“贫瘠”的认知还是低估了人类抽象的下限,她怎么也没料到,前面的铺垫只为了后面的叙述…
“哎呀,说起来,教师节那天我差点闹了乌龙呢~”靳晓芳道。
大家翘首以盼,纷纷附和是何乌龙。
“我在办公室里坐着,快递公司给我打了通电话,说门口有一束花让我去取~”她故作神秘:“我在教师节当天,明确规定不许任何花和礼品进入实验中学的校门,怎么可以带头坏了规矩!所以当即就把电话挂了!”
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夸赞靳晓芳,无非是“校长永远身先士卒”“校长总能起好带头作用”之类的蠢话。
江晚月在心里冷哼,面上还是得陪这帮人假笑,不着痕迹地看时间。明明也才坐在饭桌上不过半小时,怎么就那么煎熬呢?
她故作神秘,转而笑了,露出了她绝美的大牙龈(靳晓芳的嘴很大,一笑就一排牙龈)娇滴滴道:“我把电话挂了之后,快递公司锲而不舍的打了好几通,我都不接。后来没办法,只能换了个号码给我打,和我说是“陈、书、记”送来的花~”
江晚月这下子是真得绷不住笑了。和着拐了这么一大圈,前面拉了那么多坨还不够,最大的那坨,憋在了最后。
牛逼。
“你说都老夫老妻了,何必搞这些呢?我只能让小哥送回家了!我们家老陈也真~是~的~!”
果不其然,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开始赞颂靳校长和陈书记可歌可泣的老年油腻夫妻感情。什么举案齐眉,心意相通,伉俪情深,什么美好的词都往上堆砌拍马屁…
江晚月是真觉得好笑,抽象的好笑。
这时候不说点什么好笑也不好,她也应和着:“对对对”“是是是~”“书记和校长感情真好~”
她又开始展开叙述她和陈书记的两叁事,看那些行政挂着假笑附和的样子,江晚月也觉得可怜。
但是江晚月叁八啊~也许她也能从这些叁言两语之中捕捉一些什么,推测一下卫致平时打交道的一号是什么样的人…
靳晓芳嘴里的陈树德,可是爱她到了极致。关于林湾和陈树德的那些风言风语好像是完全不存在似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陈树德对女公务员动手动脚,她差点就信了靳晓芳的梦话。
客观的来说,这老女人也算风韵犹存,但是和年轻漂亮的女公务员比,和林湾比,她真的…人老珠黄。刚刚还在摸那个年轻音乐老师的手,转背开始说起了她和陈树德的伉俪情深,谁听了都抽象。
她现在只是经历体制内算是基层单位里的边边角角,她都浑身难受,那卫致呢?他的工作环境就是要泡在臭水沟子里虚与委蛇…
她不愿以己度人的把自己的感受强加给卫致,本身他俩性格差异就大。
卫致一向能忍,她也很坚信卫致对一切游刃有余这件事。
可卫致从小就傲,江晚月对卫致和自己一样讨厌这些脏东西也很坚信。
他只是比她有素质…
中国有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始终相信灵魂同频的人才殊途同归。
她和卫致,都是犟骨头。
靳鸡和陈,都是垃圾填满场理分类的有害垃圾。
…………
靳晓芳真的很能说…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她和卫致的身上。为什么还没要小孩?为什么平时都没有看到他们夫妻太亲近,为什么平时市委聚会带家属的时候,从来没见卫致带她去过?
她就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把原本应该放在私下闲聊的内容,摆在了台面上。
江晚月当然也会回应:“工作太忙。”
她劝了一堆让她生小孩,平时多出来和太太们走动之类的话。
在那些看似在聊日常的话题里,她又来了句:“小江啊,我也理解你~你们年轻有闯劲,但工作,是干不完的!人生大事更重要~我们家老陈总说,小卫确实是年少有为,但是…气盛了些。还是缺乏历练…你啊,平时多提点他几句~”
江晚月的忍点,到了极值。从她开始随意大小爹没有分寸感的问她和卫致的私生活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悦了。现在当着她的面踩卫致…
这话听起来像是日常寒暄,言语间已经道明了陈树德对卫致不满的信息。且不说轮不到她一个小小校长置喙市委秘书长,就是她老公市委书记坐在这里,同为常委,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卫致也说不过去!
她当然明白,一方面是靳晓芳蠢才会如此不知收敛,但另一方面,她敢这么说,当然是陈树德给她透露了这些信息。
江晚月想整死一个人的心到达了极致。
可一想到卫致…江晚月轻轻一笑。想扇她巴掌,想怼她,想日她祖宗的所有念头,被咽了下去。
席间也有有眼力见的人,转移了话题。江晚月坐了一会儿,借故离席上洗手间。
她站在饭店二楼的窗边发呆,巨大的窗台往下看,正好是酒店出入的正大门。保洁员阿姨提着水桶从厕所出来,在走廊拖起了地。
江晚月心念一动,看了看窗户,又看了她那提着那桶脏水进厕所,她坏坏一笑。
她走进确认没有摄像头,只有阿姨的洗手间……
…………
饭后,众人在门口相互告别…
一晚上话少的江晚月,突然拉着靳校长说了好些话。
只听江女士油腻的和校长说:“姜还是老的辣,靳校管理下得实验中学真的让我耳目一新。这次在实验中学开讲座是非常不错的体验,和校长对话也很愉快,我以后也得借鉴校长的管理经验,好好管理我的艺廊。”
靳晓芳笑得花枝乱颤,拉着她的手,直说“谬赞~谬赞~”。
江晚月告别…走离人群。
突然。高空一桶脏水落了下来。
精准的落在身着龙纹黑旗袍的女人身上,只听到一声尖叫:“啊~!谁啊!”
那位刚刚还一脸灿烂笑意,画着精致妆容,雍容华贵的女校长,一下子,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从老衰鸡成了落汤鸡!
江晚月故作惊讶:“呀!”赶忙上前查看。
一群人围了上去。她身旁颇具姿色年轻男音乐老师的右侧肩膀往下也沾了水,江晚月只能在心里和年轻的小伙子说声一点歉意都没有的“sorry”。
周围离靳晓芳近的学校行政也多多少少沾了水。
看着她头发丝全都黏在她那张老脸上,妆都花了,江晚月一脸惊讶:“天哪~”
靳晓芳尖叫咆哮,大声问责。
江晚月在一旁和众人一齐安抚她的情绪。
但心里,已经爽飞了。
…………
靳晓芳已经气怒的回家换衣服了,她在离开之前,下达死命令,必须让实验中学的一众行政找饭店讨个说法,她那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让隐匿在人群里的江晚月,讥讽勾唇。
很快,阿姨就被饭店老板叫来严肃批评。
中国大妈,是宇宙最神秘的存在,她们的战斗力,以及多边能力,是世界上任何群体都无法企及的全面。江晚月看阿姨哭诉时,被佩服到一愣愣的。
阿姨着实是个老戏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板,真不能怪我。不知道是谁往二楼楼层中的台阶绿植里扔了个带火星的烟头,眼看要烧起来了,我怕起火,一时着急,才把水倒下去的。如果我不倒水,店烧起来了怎么办?这么多条人命怎么办?”
大家都乌泱泱的去确认,的确,在二楼衔接一楼的窗台中间,确实有一个短台阶,上面种满了绿萝。绿萝下面,被人扔了一堆烟头。
阿姨真是聪明。江晚月很满意,她下达的要求,阿姨都做到了。
当时那里有没有烧起来,根本没证据,一桶水下去,全都湿了,什么也都灭了,没有人可以证明当时那里有一根燃着的烟头,那里一没摄像头,二确有火灾风险…
怎么说都合理。
一众学校行政看完窗台之后,都沉默了。又要给靳晓芳交代,又确实没有办法反驳这样合情合理的缘由。只能说了一堆饭店监管不力等说辞。
总得要说法,饭店那边洽谈的结果是,一定整改,开除阿姨,赔偿了事。
阿姨听说自己要被开除,心里一慌。江晚月怕阿姨坏事,走到阿姨身边拍了拍阿姨的肩,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多话,对众人道:“我看这样也行,起码能给靳校一个交代。她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不会连不能高空抛物的规矩都不懂。阿姨也是好心,毕竟是为了规避火灾,也算是维护了群众的生命安全,扼杀了可能存在的风险。”
一番话下来,实验中学政教主任有些无奈道:“大家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阿姨这么大年纪还在外面辛苦工作也都是为了家庭~但,如果不解雇阿姨,也说不过去,这就是餐厅管理失当。”
江晚月早就预着了,给了阿姨一个心安的表情。
阿姨辈江晚月威慑的眼神吓着了,哭着点头应好…
这场闹剧,也就暂时草了,各回各家。
…………
江晚月让出租车饶了两圈,终于在角落处停下,没有离开饭店附近。
直到阿姨离了饭店走远…
她才悄悄让出租车跟了过去。
她回到了城中村里。
确认了她具体位置之后,立马打电话联系了艺廊的大管家张典。
不出二十分钟,张典果真到了城中村阿姨的住处附近。
二人约见在江晚月看得到的地方,也不知道张典和阿姨说了什么,原本愁眉苦脸的阿姨,喜笑颜开。
一周后,a市一位底层劳动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经济大市消失。回了老家,在老家一个小镇的知名画室里,拥有了一份收入可观且轻松的工作。
工作内容依旧是打扫。不过不再需要看人眼色,每天和一群学生打交道,日常工作不过是收拾学生的画具,收拾打扫画室卫生。
其实画室的老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平平无奇的阿姨能被镇少年宫刚上任的副馆长推荐做保洁。
那个副馆长毕业于江南美院,是张典和江晚月的校友。
不是巧合,而是绝对实力。不管阿姨是全国哪个地方的人,只要江晚月想,凭借她在艺术圈的影响力,都能用人脉和关系对一个小小保洁阿姨妥善处理。
圈层和人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权势阶层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小人物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