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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天还没有亮我就醒了,世界没有末日,但我的世界,瓦解了。
    睡梦中,反鐘电话不停响。「晴晴,大伯现在去带你好不好?」
    「我想要睡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明天早上。」经过一番折腾,只觉得眼皮好重、好重,一天下来也玩累了,身心俱疲的我好累。
    没几分鐘,电话又响了。「大伯不放心你睡那里,我现在在附近,跟我回家。」
    「你不是答应我了?我要睡觉。」我好累,我只想好好休眠,为什么不饶过我。
    『喀』翻过身继续睡,电话随手丢在枕头旁。
    我以为,明早只要看见清初的太阳,事情就会雨过天晴;我以为,家人会信守承诺,就像当初在电话中答应好的。我错了,我忘了用理性、逻辑思考家人的想法,我天真的以为,所有事情都那么称心如意,我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音响停在暗号这首歌,跳针了。
    静謐的夜警笛声大作,反鐘试图摇醒我,我忍不住睡意又闔上眼,隐隐约约听见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扣扣扣扣扣扣扣』有人急迫的敲着房门。
    「开门,开门。」门外的人喊。
    房门被打开了,一群人聚在反鐘房门外。迎接我的不是清初的阳光,不是反鐘,而是天未亮前,警车闪烁的霓虹,大伯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或许开门那剎那,他们认为解救了备受煎熬的我,不过是一步步把我推入深渊里。爱的表现吧,大人自私的想法啊,却不知真正的痛,源来自他们的爱呀。痛,不是肉身,而是长满刺的心。
    爱一个人,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去爱,而是用他觉得幸福的方式来爱,不是吗?
    他们做出了他们觉得对的选择。
    屎人选拔,我肯定入围了。现在,夺冠机率保证百分百。今天真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或许当一个人运势低,任何事情都会走下坡。
    恨意,不是一天造成的。就像在壶中烧开的水达到沸点,我的恨意也衝破极限。
    昏沉中,我忘了是怎么走下楼的,朦胧睡意中,怎么坐上警车。寧静江子翠,警车呼啸而过,警笛声在夜里示威,反鐘爸爸夹在我和反鐘中间。
    一片沉默,心跳声很清晰,咚,是我的?是他的?不重要……牵引在一起的心,我们拥有相同频率的心跳。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这一切全是假象,多希望有个人来告所我今天是愚人节,只是在我脸上画上乌龟的恶作剧。我还在睡觉、还在作梦、还没醒来。捏着自己的脸,泪水鲜红、心的不安跳动,一切都那么真实。
    我不需要这种毕生难忘的经验,我不要。警局中,我和他被强制分离,担心我们事先串好拟定假笔录。做笔录前,我被带到一个满是药水味,四周一片白的地方,不只建筑物,连看见的人全是一身白。
    这里是亚东医院。
    擦拭着泪水,待视线渐渐清晰,发觉自己已被强制压在手术椅上,被换上淡绿色的病服,动弹不得。下半身被褪去,双腿被铁架分得大开,多双眼睛盯着我的赤裸裸,很不自在。一股凉意自脚底油然而生,恐惧蔓延就像扩散的癌细胞,速度惊人。
    「你爸妈会责怪你吗?真为你心疼,别怕,痛一下就过去了。」我在安慰下忘记了哭泣,假如这是地狱,我想,她一定是从天国降临的天使。
    她从头到脚都着白色的衣服,微笑安抚内心的恐惧,绑着一束马尾,语气温柔的天使。尝试着回覆一些话,但下一秒开始,女医师在我下体所做的每个举动,都让人痛不欲生。
    天使笑着,陪伴在我身边,让我紧握她的手。
    医师将医疗用的棉花棒,插入最私密的部位,检查上上下下,在边处使力。我讨厌这样,我哭了,彻彻底底的哭了,从来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表现软弱的我,哭了。但那种被逼迫退到死巷,无处可逃的处境,就像任人宰割的猪羊。
    我是人,不是猪羊,但我却无法抗拒接下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走出医院,右手臂上一粒红点,为今天的一切印上永久的纪念章,那是抽血时所留下的,是烙在脑海,烙在胸口,深深的烙入心坎里。回到警局,直觉搜寻他的人影,眼神落在他身上。
    什么是锥心刺骨的痛,我懂了。
    手銬、脚銬,限制他的行动,而他,却紧紧銬住我的心。他坐在长椅上,垂丧着头凝视地面,面容憔悴更显狼狈,与我对到眼时,急迫地想逃离我的视线,任谁也不想让最心爱的人看见自己颓废的样子,多不堪。他像一隻困在狼群中的绵羊,孤立无援。
    疼,一定很疼。我的心,更疼。
    『抓我,你们抓我,今天罪首是我,不是他啊!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任性造就今天的悲剧,不要让他替我受苦受难,拜託!』
    笔录的内容,大致上忘得一乾二净,与其说是忘了,不如说是选择性失意,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还有什么?不想提及的伤口。
    「干!你他妈的。」粗劣的话传入耳朵,那声音是叔叔,他把苗头指向反鐘。
    「呜…哇…不要、不要骂他。」原本稍稍平復的情绪,却因为叔叔的失控,我的泪水又是一阵暴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的情绪一直游走在边缘,因为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大伯听见我的呼救,连忙制止激动的叔叔。
    他的表情很痛苦,噢!他一定很难堪,天啊,我多想替他扛下来,替他挨骂。我痛恨我的家人,为什么用那些字污辱他,为什么?
    「小小年纪翘什么家,因为你,搞得我们晚上还得这么忙。」星期天的凌晨,值班的警察为了我和反鐘的事情,一夜未闔眼。
    「警察先生,不好意思,还得这样麻烦你们,辛苦了。」妈不久也北上,赶到了板桥,听见警察这番话,连忙打圆场。
    我却觉得厌恶,在心里咒骂:「銬!嫌忙当什么屁警察?领什么国家薪水?回家吃自己啦!我有叫你来抓我吗?自己间间没事做,倒把气出到我头上来了。」
    休息室的桌上,除了妈买来让我果腹的麵包外,其馀全是沾满泪水的面纸。妈从进来警局开始,先是跟警察们道谢后一直陪在我身边,怕我着凉换了套衣服,不出一句责备。
    她悉心的帮我脱去外衣,换上牛奶丝与较保暖的背心,着毛呢长裤时,我一直手搭在她肩上。妈,谢谢你,对不起。从爸妈离婚以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虽然偶尔跟他抱怨爸爸,可是监护权在爸这里,她没办法接我过去住。
    走去厕所途中,我瞄了反鐘一眼。
    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反鐘爸有没有在,我忘了。他的眼神很无助,难以言喻的憔悴,接下来还要陆陆续续见到我的家人,面对未知的司法程序。从厕所换好衣服出来,他消失了,从警官口中得知,他去了地检署。去干麻?那是什么地方。
    从头到尾,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话超过六个字,只有嗯,喔,敷衍带过。之前在休息室,至少我晓得他和我一样在警局,即使隔着一道冰冷的墙,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我仍能呼吸到他的气息,但现在他却离开,内心那股焦躁不安,再度涌上心头。
    我哭、我求,求妈妈。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不要告他好不好。」
    这句话,反覆说了几十遍。我不停的哭,哭到无法自主的抽蓄,身体都在抖,鼻子也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我用力的吸鼻子,用力的擤鼻涕,嘴巴疯狂的喃喃:「不要告他好不好。」不要告他你们想怎样我都答应你们!求求你们,不要告他。
    可是妈没有办法做主。我问警员,问大伯,问叔叔,但他们的表情却让我好失望、好失望。
    「一切只能等你爸爸来才能做决定。」警员接下去说,「毕竟,你爸有你的监护权,他才有权利决定这一切。」
    「爸爸一定会骂我,回家一定会打我,他一定不会放过反鐘。」犯了错要受罚,考试分数考低了,就被批到一无是处,今天出了这么大一个包,我实在不敢想像。
    大伯要我别哭,他说爸爸不会这么狠心。唉,谁知道?在家被骂到哭还不能作声,可是我没办法控制,停不下来阿。
    我吸吸鼻子,奋力一甩甩开满是泪水的脸庞,因为我知道,要先顾好自己,我才有能力帮他。不气馁的继续和妈妈说:「妈,你叫爸别告他,好不好、好不好。」虽然在心底喊话要自己振作,回到这敏感的话题,鼻子又红了。
    我向警官要了纸笔,趴在桌子上开始写信,自我对话着,同时也替反鐘加油打气。从前,你将我的伤心难过一肩扛下,现在,换我保护你。
    看见台北的第一个日出,是在警局,这时反鐘也回到警局,和我一起看见了这阳光。没有世界末日,岌岌可危的是我们的未来。
    「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夜越黑,梦违背,难追难回味,我的世界,将被摧毁,就算事与愿违。」
    世界摧毁了吗?还没。假使世界被摧毁了,那就回到有反鐘守护的城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