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鐘尖锐的电子音频划破我的梦。
我张开眼,心脏跳得很快,按掉彷彿永远不会停止尖嚎的闹鐘,调整呼吸。
今天下起了点雨,把阳光浇冷。我想起还要上班,前几天发生过的值得开心的事情,在一大清早的脑袋里只剩点混浊的沉淀物,晃荡在大脑之中。
这次少年的面容有些哀愁,从他的大眼里滴下一些泪水,落在我唇上是冰凉的,极苦,像是某种喝下一点剂量就会昏迷不醒的化学药剂。
我打开记事本试图回想,格子里记录着另外一首歌,我打开电脑将它播放出来,旋律里我打理起自己,同时想起孙絳文平静歌唱的脸庞,还有吃水煎包说了等他带我走之类的话。
夜晚及愉悦会让人失去戒心,我摀住脸顿时觉得难为情起来,换作是平常的我才不会那么安心让那些话从口里溜出来。直到进公司之前我都还在懊悔和孙絳文说了那些话,不过踏进办公室后,我已经想着今天去他那里会听见什么歌了。
杨振和我打声招呼,治丞哥在讲电话,蓓琪梳起高马尾后脸蛋看起来更是小,而她在看见我时笑得浅浅的。共事以来她似乎没有变过,依旧是我刚看见她那样,安静,温柔,笑里藏着一些小祕密。
她时常会和我聊些生活上的事情,但她从不深掘。如果杨振没麻烦我替他买便当,我们也会约出去吃午餐,轻松并且愉快的度过一个小时。她不和治丞哥身处一个空间时,蓓琪看起来快乐极了,涂抹珊瑚色口红的嘴唇弯得赏心悦目。
只是当她回到公司里后,她又变成那个有着苍白神情的蓓琪。
治丞哥脾气很好,对我们从没大声过,以他的年纪来说他保养得很好,也不吝和我们分享他过去的经验。他对蓓琪的确是更照顾一些,但也可能是因为关係上来说他是她直属上司,于是处理事情上相处会更加频繁。
不过我认识的治丞哥会不会有另外一面?而那面被他藏在茶水间里,只有蓓琪和他自己知道。
「培妍,你在发呆。」杨振冷静的提醒我。
我回过神来,「抱歉,我在想怎么处理客户的问题。」
杨振笑了一下,「那个不是刚刚就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帮我写信回他们了不是。」
「那个……培妍,我这里有b群,要不要吃一颗?会比较有精神一点喔。」蓓琪拉开抽屉将乳白塑胶瓶递来。
我不好意思拒绝,「好,谢谢。」
我接过手,倒了一颗在掌心上,发现水杯没水就走进茶水间。我将门微微掩上,窄小的狭长房间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连转身都嫌吃力。我喝水将褐色的胶囊吞下,从我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蓓琪绑着马尾的后脑杓,以及治丞哥的侧面。我又多喝几口水,一边观察治丞哥,他眼睛盯着萤幕看,眉头紧锁,接着望向蓓琪的方向,像是要喊她,最后却作罢。
我轻轻呛了下,转开眼珠子。
下班后治丞哥一个人还想要加班,他出门吃晚餐时杨振和我提起最近有几场演唱会他满想看的。他似乎从我们听过missmisery他就挺喜欢和我聊音乐的,虽然我根本不太懂,顶多就是听着享受。杨振说过他学生时代热衷在西洋音乐上,学校附近有家唱片行,他几乎是每天都会过去一趟挖宝。
在一张专辑里有很多悲欢离合上演,一段四、五分鐘的歌就是一段故事,也许是你的,也许是别人的,虚构或者写实都不是问题,至少你有那短暂的时间可以沉静下来,或是受到啟发,或是诚实面对自己。
我看着杨振说得眉飞色舞,不期然想起唱歌看起来也很幸福的孙絳文。
「不过说归说,我也不太可能丢下工作请假去看。」他叹口气,面带苦闷,「唉,有得必先捨啊,只好等看看网路上有没有靴腿。」
我来不及问什么是靴腿,因为我妈突然打电话来。我一边接起,一边和杨振说再见。我妈打来通常会先问我过得怎么样,聊点家里近况,她说我妹最近毕业回家帮她买了一台打扫机器人,我们都笑她是个懒惰鬼。
听到我妈的笑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偶尔会记起她在我上高中时,徬徨问我害不害怕的样子。让一个我小时候认为无所不能的女强人如此脆弱,我感到难过。
我在网路上看过这么一篇文章,关于怎么改造自己的记忆。只要每天睡前不停想着想要植入的事,过了一段时间,你会以为那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真实,后遗症是短期记忆能力会稍微减弱。
要是发生过的一切都能轻而易举用这种土法炼钢的方式取代便好,这样子无论多么痛苦多么不愿想起的记忆,都能昇华成另外一段美好的过去。
我的确很想把这说法实验到我妈身上,至少我明白这些年来她心里总捎着阴影,她记得的比我记得的绝对还要多,而儘管我表现得与以往无异,但她老是担心我看似没在意的那些会选择未来某一个时间点对我反扑。
几乎每个做母亲的心态或许都如此,认为孩子是宝,是她怀了十月的珠,不管孩子年纪多大在妈妈眼里,他们永远是当初她手臂间脸蛋皱成一块的小小猴子。
不过妈妈们却忘记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长得和她一样大,在那之前如果不经歷过一些事情,她们呵护已久的珠会沦为毫无价值的膺品。
我妈似乎看起来不吃这一套,她和我爸在生我之前就决定教育我的方式,就是放手让我尽情去跌,越痛越好,并且告诉我即使跌倒了也没关係,学会站起来就是好事。事故之后,我听我爸说妈在我送上救护车前哭完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甚至不愿意和他说话。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我的病床边,直到我醒来。
她选择把她说过的那些话全数收回,要我忘记一切,等我长大甚至成人,她拒绝让我放手去闯。她从没提过始作俑者,也没报过警,我是说,按她个性,她有可能会紧追不捨,但这么久了她始终没透漏过一点端倪。
我妈选择拒绝让我去碰触,那并不公平,我也许和她抗议过,但妈只要姿态一低,我的满腔愤怒及激昂只能沦为废物,成为一地灰烬。
爱让一个人变得软弱,变得极端,变得不再是自己。可是这是我的人生,我得为这些年流离失所的记忆负起点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