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天,严从化没有再来菲薇阁。
易花都坐于院中,逗弄着笼子里的两只喜鹊,心里有些烦闷。不知是因此困在此处太久,还是身怀有孕之人本就容易胡思乱想,他心里竟然有些思念起严从化来。
早知道那晚就服个软、撒个娇,横竖也是说些好听的话来讨他欢心罢了,何乐而不为呢?偏偏那晚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之后也不知几时他才有空再来。易花都一手托腮,另一手抚腹,护着里头逐渐长大的龙种。一想到这个孩子,他心里就更乱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明明在将军府时,无人知晓当夜之事,更无人料到他与严从化竟然一击即中。若是悄悄找个法子落了,再称病不适,也能瞒过去。他甚至毋需令严从化想起那件事来,还能照旧于他以君臣相称,一切如故,只他自己拥有那一夜风流的回忆。
可易花都心中仍不时闪过那一个念头——他与严从化并肩而行,严从化搂住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他梦寐以求的那一份深情。
不单只因为这孩子是皇帝血脉,更因为,这是严从化的孩子。
自己现在可真像个被遗弃冷宫的怨妃,不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易花都摇了摇头,敛了心思,不再去想那些令他忧心之事。此时思绪渐清,他立即又想到,若是再来一回,他也仍会如那夜一样,选择克制对待严从化,他才不是那些一心只想攀龙附凤,换得几晚恩宠便被弃之不顾的庸俗男女。若是严从化始终不能体察他的心意,那就一辈子如此便是,再怎么说,他也不会不让自己重返西漠军中的。
易花都的满腹思虑,却在见到陈田的那一刻又被打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一腔思情。?“陈公公!”易花都立刻起身相迎,稍向前方探看,却始终只见陈田一人身影。
陈田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如常行礼:“陛下命老奴送了些参汤来。”
“陛下……自己不来了吗?”易花都忍不住问他。
“小将军要见陛下?老奴一会儿便去请示。不过,今日是初十……”陈田显得有些犹豫,“陛下在皇后娘娘那边。”
易花都立刻犹如被冰水当头浇了个透,身心俱凉。一直到陈田告退,他都没有再发一言。
“是啊,皇后……”
他有皇后,一个确也对自己有恩的贤惠正妻,还有后宫三千,个个温婉娇媚;他喜爱的是软似无骨,弱柳扶风的女子;他不求子嗣延绵,反而惧怕宠妃母凭子贵。这些,易花都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回将军府,”易花都淡淡吩咐,“将我的剑取过来。”
陈田终于还是将易花都想见他的事,如实禀报给了严从化。皇帝第二日下了早朝便往菲薇阁来了。
易花都起了个大早,命人在园中生了火。他换上了武将官服,将这段时日严从化给他的那些玉兰花,亲手一股脑儿全部扔进火中。他用家传宝剑,将那本挂在门口的鸟笼子一把挑了下来。鸟笼落在地上,摔得变了形,两只喜鹊受惊,困在笼中上蹿下跳。易花都以剑劈斩,狠狠地将鸟笼砍了个四分五裂。
戎甲加身的易花都一脸刚烈,手中持剑,两只喜鹊从笼中振翅飞出,窜入天际,得享自由,不见踪影——这便是严从化进来之时所看到的全部。
“你这是在做什么?!”严从化惊诧万分。
易花都未料到严从化会此时前来,先是一愣,随后坦然收剑入鞘,单膝而跪,字字铿锵:“回秉陛下,罪臣自知愧对皇恩,求陛下恩准罪臣出宫回将军府。臣以性命担保,在诞下龙胎之前绝不离府半步。孩子生下来之后,会立刻送回宫中,任凭陛下安排。臣也会即日前往西漠归队,此生不再回京!”
“你到底想怎么样?!”严从化怒喝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朕身边吗?朕如何亏待你了?日常起居,菲薇阁统统按照贵妃规格给你配置,西漠军又不是只有你易小将军一个能用之人,少了你就肯定打败仗吗?你不爱奇珍异宝,朕变着花样给你送东西!朕人也不是没有来过,来了你却不冷不热!朕有什么给不了你,不能令你满意的?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易花都本低头而跪,默默任他训话,听到最后一句,才缓缓抬起头来。
严从化正一甩袖,就见到易花都一张眉眼清秀,俊朗英武的年轻脸庞,正双目含泪,决然地看着他。
“我要陛下一人心,陛下愿给吗?”
听见这话,严从化心中居然涌上动容,他深吸一气,然后才道:“朕已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名——”
“我不要册封妃位,不要宫殿楼阁,不要万民朝拜,我要的是陛下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易花都从容打断他,眼中泪光闪闪,“陛下为何至今未能明白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严从化史无前例地呼吸紊乱,支吾着说不清话,“你就是想要回西漠去,离朕远远的,对不对?”
“是,若陛下不能如我所愿般待我,那大漠深处便是我唯一的归宿,直至他日马革裹尸还。”易花都答道,“但我的心意……我痴心爱慕陛下已经十年了!”
严从化倒抽一口凉气:“……十年?”
易花都合上双眼,任泪水落下:“自陛下将我爹棺木送回到将军府,那一日……陛下拥我入怀,告诉我不必害怕,我爹将我托付给你,你会好好照顾我,今后但凡世上有你一席之地,我也定会受你庇佑。我答道,我不愿只待在——”
“你不愿只待在朕的羽翼之下,偷享太平,必当继承先父事业,替他继续征战四方,平天下战乱,保百姓安宁,愿为朕所用,报效大宁,至死方休。”严从化低声补全他话语。
他也记得那日,怎会忘得了呢?将军府中设灵,那铺天盖地的雪白。他走入灵堂中,身后棺中只有一身戎装,易将军的尸首因经不起长途跋涉,已就地葬在了大漠中。严从化一眼便看见了仍是个孩子的易花都,他披麻戴孝,扭过头来看着自己,面上正如现在的他一般,挂着清泪。
在今日之前,那是严从化唯一一次看见易花都哭泣。
他知道易花都向来敬仰自己,可又怎料到,在当年那孩童心中,竟也会有除君臣之礼以外的情愫,而在此后多年的相处之中,情愫已渐渐演变为难以遏制的情爱。
“我八岁,你将我接回宫中,亲自为我穿衣束发;我十岁,临了你当年赏给我爹的一幅字,你将我的帖夹在了最喜爱的诗集之中;我十一岁,你带我去猎场,借我羽箭一支,我竟侥幸射中了大雁,你便将弓箭赏给我;我十三岁,从马上跌下,你不顾众人目光,抱我上了你的马;我十四岁,离京之前,你与我对酌,说我与你一样,已是个能保家卫国的血性男儿;我十五岁,你在太子的书信中夹了一句手书的生辰贺词,至今我仍将它藏于贴身护甲之中……”
易花都将往事件件述来,话语中措辞不分尊卑,听起来却令人觉悲凉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