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回到位于东大桥头的番屋时,门前的炭炉正在烧着,阿双姨所作的杂炊粥还在锅底冒着泡,不过里面的芋头已经被搅得混入粥里,较为松软的部分都化作芋泥了,里面的野菜也泛出一层淡淡的黄。
「小薰,你终于回来了。」大爷回去了,因此今晚留下来看守番所的,是阿椿。「快吃吧,剩下的粥都是你的。」
她点点头,先把炭火给灭了,才舀粥来吃;在外奔跑了一整天,她瞧了瞧脚上沾染的泥沙,打算吃饱后去澡堂报到。
「对了,阿椿姊,那个男人呢?」
她开口时,阿椿正在擦着桌案,「你是说在井边发现的那个人?」
「嗯,他醒了吗?信平大夫来看过他了吧?」她咬了一口芋头,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又被芋头给烫到舌头;她急忙吐了出来。
小心一点。阿椿出声提醒。「他被爷们用板车送到町办事处去了。信平大夫来看过,说他的伤很严重……真是,那个人想必是被仇家追杀的吧,不知道是欠了债还是得罪了谁?」
「所以也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身分。」
「有信平大夫照料,相信很快就会好转的。醒了再问就会知道。」阿椿拿着抹布来到她身旁,「对了!阿杏怎么样了?」
「已经还给小姐了,没事的。」
「那就好,这狗儿真会跑。」阿椿叹了一声,环顾四周。「你慢慢吃,我去提个水。」
一句话,提醒了正吹着白菜的薰。
阿杏被她找到时支吾其词的样子让人起疑;没错,阿杏是隻贪玩的狗,跑到街上去玩不稀奇,但为什么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后山,而井边正巧就发现一个陌生男人?这会是巧合吗?薰一边思考,用力吹着热腾腾的米粥,大口咬下芋头以报方才被烫着之仇。
吃完了粥,简单收拾炭炉,阿椿提着水回来了;她提醒澡堂就快要关了,要洗得赶快。薰不敢再做拖延,赶紧拿了乾净衣裳、趿着木屐衝了出去;薰的快腿通常用来赶赴火灾现场或是追捕犯人,但赶起时间也是非常管用。
***
隔天,薰为了抽空去看看倒在井边的那个男人,起了一个大早,在大爷来到番所前,就已经把门前、连同隔壁理发店的门口都一道洒扫乾净;她穿上袜、绑紧了草鞋的带子,知会了大爷一声便前往町办事处。
町办事处就位在二丁目尾端,靠近菊田町的町大门附近;里头的管理者多具备武家身分,其中有一位京三郎与吾郎大爷相熟。京三郎爷相貌十分俊美,对待她们这些自身番﹝註一﹞的平民ㄚ头也都很客气有礼,他一看见是她来了,随即明白她的来意。「是来找昨天被你们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吧?」薰回答「是」,京三郎爷露出了温和的笑。「那男人伤得不轻,信平大夫昨晚一直在这儿照料他。」他引着她进屋。
办事处内有充足的人手驻守,里头的隔间很多,薰对此处不熟,由着京三郎带路;他领着她在第二间隔间停了下来,「信平大夫?」他敲敲门,在听见里头的应和声之后又道:「东大桥头番所的薰来了。」他替她报上名,隔间里头随即传来信平大夫的笑声。「进去吧。」他替她拉开纸门。
薰轻巧的鑽过门缝,迎上大夫的视线,她行了个礼,来到他面前跪坐下来。「还没醒来?」她指着隔间里的屏风,说话的声音放低了。
大夫摇摇头,「撞到了头。」他指着自己的右侧,就在太阳穴附近,「还不止一处;手脚都有瘀伤跟擦伤,依我看,大概是从高处跌落,昏倒在井边。」大夫可见已从大爷或是其他人口中得知男人如何被他们带回番所。
「高处?」
「后山靠近井的那处除了小路之外,难道不是邻近山坡吗?」
薰一楞,随即想通似的搔搔脸颊。「我还从没听过有人在后山那条小径摔倒。」而且昨天并没下雨。
信平大夫却是一脸严肃。「小薰,那是你年纪轻,有些传闻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意思是现在看似平静的后山,也曾经闹出过不少事——薰记得某次巡视的时候她走到深处时,在两条小径的中间看见了一尊爬满青苔的地藏菩萨,或许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要看看他吗?」大夫指着屏风后头。她点点头,于是跟着大夫来到他身边。他没有发髻,应该说把头发都剃掉了,是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长相白净,虽称不上俊美,看上去倒也挺顺眼。他的头包了一大圈,跟当初被挡雨窗砸中时的她没有太大分别。
「他大概何时才会醒来?」薰望着他的脸,发现他眉毛生得很浓密,形状也不错;他有一双好看的眉。
「这我就说不准了。」大夫摇摇头。「总之,在他还没醒来之前,我每天都会抽空来看看他;町办事处这里的爷儿们多,如果他醒了也不怕没人照应。」
薰吐了一口气,默默地点头。
在探望过伤者之后,薰回到番所,先是上了防火看台把守了半个时辰;之后与阿椿一同出外巡视,在杂院附近的蕎麦麵店吃了一盘冷麵,顶着大太阳又把南町沿着小木川给走了一回;今天过午之后的日头实在毒辣,向来以沉稳着称的阿椿不只一次拉着衣领直呼热,小她两岁的薰就更不用说了。
回到番所,才刚放下手上的六尺棒,等不到阿双的饭糰,薰便拎着乾净衣裳奔向澡堂,那模样活像是三天没碰着水似的,逗笑了脸上也满是尘土的阿椿。
自澡堂的长暖帘鑽出来时,薰已经换上了樱花色的浴衣,长发湿润的盘在脑后,身上还散发着皂荚的香味。
时节已经入秋,白天天气仍然酷热,但是日头下山后,温度便降得颇快。秋天的晚风吹上暖热的身子,已经透出几分寒意;薰不畏寒,还是把毛巾披在头上阻挡冷风;正当她环着双臂,准备踅回番所时,耳边突然听见另一头传来连串狗吠。
薰忽地停下脚步。
那串狗吠几乎是威吓般的再度发出警示。「走开!走开!」
狗如果发现了不认识的人,肯定会大吠特吠;因而起了看家留守的作用。南町一带的居民只要生活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大概都会在家或是店里养一条狗,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鱼贩加吉兄的狗。
薰好奇地往反方向走,在快要抵达巷子口前,狗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皱着眉,来到鱼铺子前,鱼舖的大门紧闭,但隔壁家的门居然是开着的;薰知道这是附近一名专门画绘双纸﹝註二﹞的画师的住处,名叫丰一郎,南町附近几处杂院的大娘们都非常欣赏他的作品;他最近正在创作的,是一部武家兄弟的故事,内容跟人家自然都是虚构的,但是一般庶民鲜少接触武家,尤其丰一郎画工细緻,故事描写又极其详实,若不是在武家待过,根本写不出这样的内容,因此很受瞩目。
町上的居民对丰一郎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三年前来到南町东大桥这里落脚,大约这一两年之间才有绘双纸作品问世,一上市便广受欢迎;南町里几家雕刻绘双纸版的店舖派人以重金挖角,希望能够完全揽下他的绘双纸作品,丰一郎却一口回绝,他不愿成为特定店铺的画师,仍是以自由画师的身分绘製作品。
绘双纸生意让丰一郎日进斗金,名气也在南町传了开来,已能称得上是町上的名人,薰却对丰一郎没啥好感,除了她不迷绘双纸外,许多人都曾说过他脾气古怪,平常不喜与人交际,大门深锁是常有之事。
然而那扇经常紧闭的木门现在居然是微开的;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薰整肃起精神,轻轻推开门扉,不料却被某样不知名的东西挡住,薰稍微用力推了推,往屋内探头,里头点着灯。
丰一郎大爷?薰试探性地喊着,仍在心里寄望或许他只是睡着了一时大意,但下一刻,她远远便发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中;她心头一凛,立刻再度虚掩房门,拔腿跑回番屋。
※註一:自身番主要是由地主或是屋主找来协助巡逻、瞭望、救火的人员,人员多为平民百姓;功能就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有时也帮忙武士办案
※註二:绘双纸是江户时代的绘本创作,有图有文字,算是大眾化的读物;还有依内容而区分的赤表纸、青表纸、黄表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