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建筑可以遮蔽纷飞的大雪,因此我们搭起了一座座充气式的行军帐棚作为临时营地。在指挥营狭小的四方空间里,所有队长聚坐一块,我孤伶伶地独坐一角,面对的是已经许久不曾在战场上出现,如今意想不到竟然会亲自率领舰队来解围的露儿。
「基地的主机遭到病毒入侵。」她沉静地对大家解释,「病毒绕过防火墙佔据所有的主控程式,再透过连线侵入到机舰上的电脑,逼使主系统不得不啟动最后的防卫机制,切断所有系统来扫毒,幸好及时清除完,最后关头正来得及赶上。」
我默默瞧着她线条柔美的侧影,心想怪不得刚刚那一阵怪力乱神的胡思乱想中总脱离不了她的影子,原来她就正在我头上,莫非是当初在恶魔角海域我们之间那股神奇的心电感应又再度显现?既然肯亲自来,起码代表她还不是完全对我绝情绝义。随即苦笑着又想,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人家是为了解救全体队员才来的,关我个屁事!
「怎么可能?」雄狮质疑道:「基地的电子科技可是比帝国军强上一大截,先不说主机系统,光是电子反制设备就已经足够让帝国军连基地的影子都从来没找到过,怎么可能有办法入侵的了?」
「入侵的病毒是多组串连的自主程式,不但会佔据原本的系统,并且还会取而代之主动下达新的指令,一旦入侵到武器或是动力系统,到时我们所有的机舰可能都会自动坠落,所有的武器也会被操控自相攻击,可以说是相当先进又可怕的电子武器。不过这程式虽然厉害,倒还不至于到主系统无法对付的地步,主要是因为程式是从基地内部的线路灌进去的,所以才有办法绕过外部防火墙直接入侵到深层。」
「照这样说,」铁鹰恨恨道:「我们里头真的是出内奸了。」事情揭露到这地步,他不动摇也不行了。
「目前看来是有这个可能。」露儿道:「不过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那要查到什么时候?」灰熊问,「已经知道有内鬼,不他妈的揪出来,大家看来看去心里都有疙瘩,这后头的仗要怎么打?」
「指挥官正在比对所有的监控带和电脑纪录,相信这要花不少时间,能不能找得到线索还是未知数。」露儿道:「至于怎么打仗你不应该问我,我是管后勤的,这问题你该去问你们的龙豹总队长,他应该会有办法。」
她说了半天话,视线始终没转来我这边过。
「我认为,当务之急不是在内奸而是在天上。」我粗声粗气地说道:「病毒的问题都解决完了吗?我可不愿意再看弟兄们呆在地上挨打。」
「主系统已经隔离清除了所有的病毒程式,又重新设定了全部子系统,所以才会耽误这么多天,照目前来看是已经没问题。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从现在由幕尼星号担任空中联络站,各突击舰都採用独立的系统作业,暂停和基地连线,所有联系都是一对一先连上幕尼星号,再由另一套系统转去基地,我想透过这样多层传输的方式,应该是可以避免再受到毒害。机战队这边另外还备有一组完全不连线的隐形战机,万一再有状况,就立刻啟用手动操控第一时间赶到前线,绝不会再让对方在空中予取予求,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她嘴上徐徐说着,眼睛却是望着外头好似在自言自语,看得我又怨又火,回了句:「这样就好。」就不再说话。
「还有一点,」露儿又道,表情却突然凝重起来。「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蓝林王突然无预警地紧急召回了前线所有的将领……」
「搞什么鬼?」铁鹰几乎要跳了起来,「难道他们不打算打仗了?」
「对呀,我们和其他反抗军正在打得焦头烂额,唯一的生力军却突然没了人指挥,到底是想打算怎样?」雄狮也不满地说着。
「他们到底是有何打算我不清楚,」露儿摇着头道:「目前只知道的是,不管是索拉诺前线,还是包括斯图加斯加在内的几处后援基地,所有的拉古纳军都是处于没有指挥官的状态,也因此预计过来增援的部队只能停在半路按兵不动。这情况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所以大家要有心理准备,这场战事恐怕会比预期的更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的。」
「妈的,那是要拖多久?」铁鹰埋怨道:「该不会打成八年抗战吧!」其他人也纷纷嘟嚷起一片咒骂抱怨之语。
奇怪的是,我心里似乎是早就料到似的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类似的突发状况已经不知碰过多少而变得麻痺,而且不知是不是对那个娜妲公主的成见真的太深的关係,反正我就是直觉地认为,这事情背后一定跟她脱不了关係。
或许是奇怪于我一直沉默不语,露儿终于难得看了我一眼,不等眼神交会立即又望向别处,只是她看的那位置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不免显得有点太过做作。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心里实在是气闷到了极点,鬱鬱地开口说道:「好了,你们把蓝林王骂死了也没用,还是省点力气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后头的战术吧。这几天打得够惨烈,很多弟兄都还没復原,可能很多部队需要重新调整一下。教官还有什么指示吗?」
最后这一句话,我是故意毫不回避看着露儿问的。
「没有了。」她将眼神转到了另一边,仍旧是看着空处。「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再通知,现在把时间交还给你们,我还要赶去拉古纳瞭解情况,祝大家好运。」说完便转身出了帐棚,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简直就像一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望着曾经如此熟悉的身影冷冰冰地遁入突击舰升空离去,原本看到她后尚存的一丝遐想正式宣告破灭。
接下来我和各队长商议了一下军情。大家连续激战了几十个小时都是身心俱疲,更何况不少人身上还都带着伤,所以我也只是就未来几天敌军可能的动向做一些局部的沙盘推演,更进一步的战略留待改天再议。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归自己的营地,铁鹰却突然又回头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抬头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张大了眼看着他。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他道,同时四下瞄了瞄,好像深怕有人会躲着偷听似的。「照你看,这个偷偷在基地电脑放病毒的人,会不会是……骑士?」
我心里一震,「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想想看,」他拉开一把行军椅坐下,「他本来就是念资讯系的高材生,论电脑谁能比他强?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独狼死的时候,大家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还有你看,石头死了,人家斗鱼眼泪都快掉出来,连一向温驯的山猫都抓狂了,结果他不但没半点难过的样子,甚至还冷言冷语地讥讽山猫,后来山猫也不幸……妈的那时候我真有股衝动想往他脑袋上多轰两个洞,让他变成名符其实的四眼田鸡!套句斗鱼形容咱们教官的话,他妈的难道他是包着人皮的机器人吗?所以我在想,如果有内奸一定是他,绝对错不了。」
我直接望进他眼里。「你不觉得这样太武断了一点?」
「为什么?」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
「第一,要施放病毒程式,电脑强固然是一个要素,可是更不能缺少的是要有管道和机会来做这件事。」我慎重其事地说着,「若论这一点,机战队或是资讯作战队的人可比他更有机会,毕竟他们的职责本来就必须时时刻刻接触到主机系统,而不是像我们顶多只能透过卧室里的个人电脑,更何况他们里头的电脑高手也不少。至于你说他不怎么把队友的死活当一回事,这一点我当然也是看在眼里,可是顶多也只能说是他这个人自我、不考虑他人感受,又或者是没什么情义,但这不代表他就是内奸啊。」
「你自己也说他没情义,这不就是重点了?」他稍稍提高了音量,「没情没义的人不是内奸,难道我们有情有义的才是?」
「话不能这么讲啊铁鹰。」我道:「情义这东西那么抽象,也许你觉得有情我认为无义,根本没个标准,怎么能拿这个来做认定?」
「怎么不能?你看银蛇那傢伙没情没义,最后不就果然背叛大家了。」
「你这样讲未免有点马后砲。他是叛徒已经是事实,现在要怎么说他当然都行,可是在那之前,他给大家的印象,不过就只是有点滑头,嘴巴会讲又特别爱偷鸡而已,其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情不义的地方。」
「大家想的都是怎么样拼死杀敌,就只有银蛇那傢伙想的是怎么样躲,你说这还不叫没义气吗?」
「我没说他有义气啊。」我道:「我的意思是,就算没义气,也不表示就一定会当内奸。更何况你别忘了,骑士可是一直和大家并肩作战从来没退缩过。」
「搞不好这正是他掩饰的伎俩啊。」
「你这么说,不等于是欲加之罪吗?」
「既然你那么不认同,那不然你倒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内奸人选是谁?」铁鹰说得有点动气。
「这又不是在投票,哪有什么人选不人选的?」我觉得有点啼笑皆非,「这是牵动整个部队的大事,可不是像在看推理小说那样,光用想的就可以知道兇手是谁那么简单,在没有明确的证据以前,我寧愿选择相信每个队友都是清白的。」
「听你说的那么伟大,」他乾笑一声,「倒显得我是小人心肠了。」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摇着头说道:「我只是觉得现在大敌当前,没必要为了一粒老鼠屎影响到全军的士气,先撑过这一仗,等回到基地大家再来想办法引出这内奸也还不迟,事有轻重缓急嘛,你说是不是?」
「就怕到那时候,这粒老鼠屎已经长得比锅子还大。」他扬着眉表情古怪地看我一眼,「你不把整锅粥倒掉都不行……」
「你这什么怪话?」我被他瞧得心里微微一震,「整锅粥倒掉,大家不是全玩完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随口说说而已。」他咧嘴一笑,「你考虑的对,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是该先应付帝国狗才对。」又四下看了一下,「唉,最近不知怎么搞的,一静下来就想喝酒,你这里不会正好有吧?」
我双眼一翻,「你该不会忘了,在作战中是不准喝酒的吧?」
「没忘,只是……唉,算了,不喝也好,省得酒醒了更空虚。」他掏出菸,神情落寞地接着说道:「说到喝酒,如今能喝的,也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唉,真想不到,大家之所以会凑在一起,竟然还是拜石头所赐的……对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你听了有什么想法?」
我心中一凉。「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干嘛?」
「不是啦,只是想到他把一片死板板的游戏说的活灵活现,听起来虽然是有点玄,可是从我们经歷过的那么多意想不到的突变看来,好像又有几分道理,也不知道是他临死前神智不清胡说八道,还是真的有其事?」
「这问题,我看恐怕没人解答得了。」我道:「不过这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一关接一关的固定模式,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
「连你也这么说,那我可真要开始担心了。」他弹了弹手上菸灰,苦着脸道:「这么一来,我们脑袋里那些游戏记忆不就都没用了,那后面的关卡要怎么办?」
「既然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我们只能把那些没用的记忆全拋掉。」我平静地说着,「事情再怎么变,总归还是有固定的脉络可寻,往合理的方向去推断,跟着现实走一步算一步,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铁鹰沉默片刻,神情忽然严肃起来。「问你一句,你真的认为,如果我们走到了最后一关,打败了帝国干掉冈萨大帝,就一定能回得去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
「你果然也是不知道……」他喃喃道,驀地站起身来。「算了,不想了,再想下去头都大了,几十个小时没闔眼,还是先舒舒服服睡他一觉再说。他妈的明天一早起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铁鹰叼着菸好像没事般离去,我的心情却比外头飘零的雪花还要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