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之中,我意识朦胧地半沉半浮着。
远方依稀透着一丝光亮,而我正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道莫名的光源漂浮而去。四周,无数残缺不全的半透明人形面目狰狞地绕着我来回飞舞,我惊恐地想伸手将他们挥去,却发现此时的我根本已无躯体。
「怎么会这样?」
我想大喊,无奈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并且在满天飞舞的鬼影中见到了许多死在我手下的熟悉脸孔,甚至还包括了我最不愿意想起的,那个在卡夫半岛的飞弹基地内,头一个被我一刀割断喉咙的傢伙在内。
难道说,我也和他们一样……死了?
猎杀席姆顶着刺满了魔鬼图腾的大光头,被子弹贯穿了的眼眶空洞洞地盯着我,用冷笑代替了回答。
「不……」我全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乾。
光点越来越清晰,随着我的飘近转化做一条深不可测的甬道,里头不断沸沸扬扬着暗红的浓稠液体,既像是灼热燃烧的滚滚熔岩,又似乎是参杂了碎肉尸块的血腥秽物。更多的躯体在其中翻滚哀嚎,悽慄惨绝有如无间炼狱!
「来吧……来吧……」
无数隻手从甬道内伸出朝向我不停挥舞,凄厉的叫声充塞了整个空间,几乎瘫痪了我每一寸神经。
「我不能死!」我挣扎着唤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是为了队友,还是为了露儿……」
一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身体猛然一轻,就好像有一隻无形的大手抓着我,一下子将我从迷离幻境中抽离,所有的影像瞬间从眼前一一飞逝而过,突然间我真实感觉到躯体已然存在,紧接着耳中便传来扩音器清楚重复的声音:
「龙豹醒来了,龙豹醒来了……」
我睁开双眼,一股液体立即由眼帘涌入,视线剎时一片模糊。我依稀可见四
周全是玻璃状的透明体,并且充满了淡褐色的液体,而自己正浸泡在其中。液体迅速从下方一处孔洞排出,我的视觉也逐渐恢復正常。我看见许许多多的管子从我身上脱离,好几支带着各式医疗配件的机械手臂也折叠着缩回。等液体全部排完,前方「刷」地一声打开,我脚步虚浮地走出,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
「恭喜你康復,这里是你的衣服。」一辆电动推车随着话声来到我面前,上面掛着好几套衣物。我随意拿了一套休间服穿上,一边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应该是医务中心里的重度治疗室,而四周一个个和我刚走出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巨大筒状透明槽,一定就是所谓的液态治疗槽了。既然用到这设备,我能想像自己一定伤得不轻。我脚步略带蹣跚地走出重度治疗室,迎接我的是q温柔甜美的声音:
「很高兴终于把你给救回来了,龙豹。」
光听这声音,很难不将q联想成一位笑容可掬的美貌护士,但事实上,眼前出现的,却只是一排排冷冰冰的医疗仪器,以及各式奇形怪状的机械手臂,而这一些,都可以算是q身体的一部份。
别忘了,q并不是人,而是掌控这整间医疗中心的超级电脑。
「我在这多久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问道。
「一百七十三小时二十分。」q回答,并从墙上伸出有如触角般的影像接收器对着我一伸一缩,大概是在调整焦距吧?
「这么久?」
我先是有点意外,接着便想起在指挥部最后那一幕。看来那枚火箭是直接打在了我身上,否则不可能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掀开衣服看着身上无数已经癒合得差不多的伤疤,心想这一下没当场被炸得粉身碎骨,还真算是奇蹟哩。
此时诊疗室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铁鹰等人随着电动门开啟一涌而入。
「终于醒来了,你这个混蛋!」铁鹰神情激动地抓着我。
「喂,哪有人这样问候伤患的?」我可想不到这竟然是我昏迷了一个多礼拜后,所听到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他的样子好像快哭出来了。
「老兄,你他妈怎么没事昏那么久?」虽然我没看到人,不过听也知道这一定是独狼。「你要是再不醒来,看我不把这整间医疗中心砸烂了才怪!」
「还好没成功。」我道:「不然的话,医疗中心没了,我看我就真的醒不过来了。」大家一阵轰笑。
「对不起。」q发出警告:「这里是医疗中心,请保持安静,不要大声喧哗。」
「嘿,你这个臭电脑,少他妈在那囉哩巴嗦的。」独狼笑骂:「信不信我把你拆了!」
「没事跟电脑生什么气,」我笑道:「你有毛病啊?」说话的同时,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嚕嚕直叫。「唉,太久没吃东西,肚子已经在抗议了,不如我们到餐厅去,边吃边聊,你们看怎么样?」
「好好好,大家一起去餐厅。」
一提到吃,山猫整个精神都来了,看来他会有这种身材不是没有原因的。
往餐厅的路上,我不经意地问道:「那天后来怎么样了?雄狮可有顺利救出那隻牛?」
「这一回,他倒是乖乖听了你的话。」铁鹰道:「敌军整支装甲部队葬送在铁桥之下,第一中队全部队员都安全脱困。至于那头牛因为违抗命令、擅自行动,被关进惩戒室接受虚拟酷刑,现在已经几乎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了。」
「这么惨?」
「没办法。」铁鹰耸耸肩,「是教官亲自下令的,看她气得好像要喷火似的,整个身子几乎都快要冒烟了,谁又敢开口求情?」
「照我看啊,这惩罚只是刚好而已。」斗鱼瘪瘪嘴。「要不是他临时搞这个飞机,又怎么会跑出后面这一大堆事,那个谁也不会……」说到这他欲言又止地瞄了瞄铁鹰,「反正总归一句话,他这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同情的。」
「没错。」石头也迸出了一句。
虽然他们说的是事实,不过我心中却仍然很不是滋味。不仅是为了同情蛮牛的悲惨下场,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他们似乎藏着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
「那我们这边呢?」我又问,「其他队友可都还好吗?」
「没什么啦,大家都没事。」铁鹰表情生硬地回道。
「是喔……」我看看他,心里暗暗猜想他到底瞒着我什么事。
在楼梯的转角处我们遇上了闻讯赶来的狼牙、黑虎等人和其他队友,这样一来我们整个中队,扣掉在田野中与长毛象坦克那场激战不幸阵亡的三人和海鸥、白鲸、银蛇三个傢伙以外,已经是全员到齐,看着大家都好端端的,我心中疑虑总算是放了下来。此起彼落的关心问候之语哄得我全身飘飘然,一行人随即浩浩荡荡走进了餐厅。
现在并不是用餐时间,餐厅内空荡荡的,只零散坐着几个其他队的队员,一见我进来,纷纷起身向我问好,待走到餐台前,竟连负责掌管餐饮部门的主控电脑j也伸出影像接收器对我说着:「龙豹是你呀,听大家说你受伤了,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谢谢。」我有点受宠若惊地回道,心里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尊荣。
大家陆陆续续点了自己想吃的餐点,餐台后的自动料理机立刻开始调理,不一会儿各式美食便摆满在我们桌上。稀哩呼嚕的吃喝声中骑士忽然说道:「你们看,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去完成副任务,而让雄狮他们去,才会跑出这结果?」
「什么结果?」山猫嘴中塞满着食物,含糊地问道:「是指人形战机吗?」
「废话!」骑士白他一眼,「不然还会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说那个……」说到这山猫骤然住口,有点不安地看了看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我重重哼了一声,对于他们拙劣的掩饰感到十分不爽。
「龙豹,你认为呢?」骑士边喝饮料边看着我。
「认为什么?」
「关于我刚刚说的,人形战机的事啊。你不觉得它们之所以会在不该出现的时间点出现,是因为我们擅自更改了游戏规则才造成的?」
他这句话有如在我心头狠狠搥了一记。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靠着游戏记忆,这才有办法在战场上一路过关苟活到现在。如果真如他所说,整个流程都因为这样而改变了的话,这后果我可还真不敢去想像。
「或许吧。」我有点着恼地回道:「可是当我下这决定时,可并不知道结果会如此。」
「我认为,龙豹下这决定并没有什么不对。」铁鹰放下手上刀叉,「当时的情况,大家是都同意这决定的,谁又知道结果会变成这样?现在再来说东说西放马后砲,未免太不公平。」
「他妈的真要怪,也只能怪蛮牛。」独狼一边剔牙一边道:「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他才搞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成了白痴,再怎么怪他也没用,反正他妈的大概也听不懂了。」
「我并没有要怪罪谁的意思啊。」骑士耸耸肩,「可是,事情演变成这样,总是事实没错吧?我们大家总得要讨论出个办法,来应付接下来可能的情况呀。」
「这话倒也不错。」铁鹰摸摸下巴,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从何时起竟留起了一小撮短鬍子。「龙豹,你认为接下来我们该要怎么做?」
又来了,每次只要一有状况就问我,难道他们都没长脑子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希望这只是个偶发事件,要不然,接下来的关卡可就难过了。」
这时海鸥和银蛇悄悄走了进来,阴阳怪气地看了看我,端着食物远远地坐到餐厅一角默默吃着。
「奇怪,没事躲那么远干嘛,我们身上是有传染病啊?」我把微恼的情绪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咦,怎么没见白鲸跟他们一起?」
哪知道我这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沉默。
「你们怎么了,干嘛一下子全都不说话?」
我边说向铁鹰、斗鱼、骑士等人一一望去,只见除了独狼依旧是一派屌儿郎当的以外,其馀的人个个表情古怪,沮丧、哀痛、怨愤兼而有之,我正想再问,瞥眼间只见海鸥满脸怨毒地远远瞪着我,好像我杀了他全家似的,我因为大家刻意掩饰着什么而积压了半天的怨气一下子全爆发出来:
「海鸥,我记得我和你好像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干嘛用这眼光看我?」
「这句话,」他恨恨地说着,「你应该留着去跟白鲸说。」
「海鸥,够了!」铁鹰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好几滴汤汁溅上他衣服。「不要再说了,听到没有?」
「为什么不能说?」我不安地看着周遭一直闷不吭声的队友们。「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难道是白鲸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海鸥的声音宛如夜梟。「白鲸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靂!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颓然坐倒椅中。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微弱到自己都听不太见。
「我们是怕你会自责,毕竟你才刚清醒,万一影响伤势怎么办?不过……你终究还是知道了。」铁鹰双手抱着头,语气十分沉痛。
「怎么会……这样?」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他衝过去想救海鸥,冷不防旁边一个敌军用火箭筒直接轰在他身上,背骨和内脏当场被震碎,等不到我们来救,就已经……」斗鱼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一切,都要拜你所赐。」海鸥恨恨地看着我,「我本来已经看到那个敌军举起火箭筒,可是我没有枪阻止不了。白鲸倒在我身上,鲜血从嘴巴鼻孔不停冒出来,你知道吗,他本来还有机会,就是你把我所有的装备都拿走,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根本救不了他。」说到这他已经哽咽,「他的眼神是多么地期盼,期盼我能救他,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突然间他纵声嘶吼,「我不玩了!什么任务,什么帝国军反抗军的,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再玩下去了,要玩,你们自己去玩吧!」说着将椅子用力往后一拉,转身衝出门去。银蛇随即跟着走出,临出门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股阴森的神情让我喉头不自觉「咕」地嚥了一大口口水。
整间餐厅一时鸦雀无声。
我的脑袋中一片混乱,所有关于白鲸的记忆同一时间涌上心头,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无意义地挥着双手,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彷彿都变得凝滞起来。
「其实,战场上就是这样,今天他死,明天搞不好就换做是我了,谁又能做得了主?」狼牙打破沉默道:「所以你也不必太自责,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走运。」
「是啊,队长你已经尽力了,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红鹤也道:「要不是你奋不顾身,只怕死的还不只白鲸一个人呢。」
他们安慰之语,此刻在我听来却是有如讥讽般刺耳。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喃喃说着,脚步蹣跚地走出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