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偷偷跑过来与湘君见面的,聿珏只匆匆在行宫待了一夜,天还没亮便要与湘君辞别,让乔如枫保护着再回到开封去准备「接驾」。
「你这样偷偷摸摸的来,无声无息地走,太子殿下真不够光明磊落!」天气冷寒,湘君罗衫半掩,藕臂自聿珏身后绕过来,就像把玩似的扯弄襦衣上的绳结。
「藺大人比我光明磊落多了不是么?」聿珏披发素顏的模样依旧动人,湘君收紧臂膀,朱唇于是贴向她的颈背处,惹得聿珏娇喘连连。「你……还亲不够?」
「你还欠我很多很多。」她随手拉着衣裳,拿起梳子替聿珏綰发。
「就随意弄弄罢……你的左手真的没事?」听湘君说起她与数年前曾偷袭过她们的头领对阵;聿珏只叹说冤家路窄,一个不小心,她们两个都要栽倒在他手上。
湘君睨了她一眼,动作更显慢条斯理,她是故意拿藉口来留住聿珏的。「没事!上头没淬毒,只是皮肉伤罢了……哎,什么随意弄弄,你这太子殿下身分尊贵,说不准很快就要登基为皇了呢?」
「你别瞎说!父皇还好端端的,你这话可千万别给有心人听见了。」
湘君微微一笑,登时收敛了些,「好,对不住,我失言了。」
聿珏咬着唇,让湘君替她穿衣套上靴子,「湘君……」
「嗯?」她抬眼,笑里满是温柔。
「你……」到口的话凝于舌尖,聿珏先是回想着湘君自找到她之后,她们相处的这些过往,以及聿琤临死前明显挑拨的那些话。
她不是怀疑湘君对她的用心,然而,湘君这些年来为了她,先是当了御前带刀统领,又总揽禁军调动之职,甚至代为皇帝喉舌……说好听是能者多劳、深受皇帝器重,但反过来也就成了专断独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
之前她刚回到大煌,还弄不清楚这些年来朝中政局的变化与局势,对于湘君的定位尚能模糊其词;但眼下她将成储君,如何安排湘君,已成了显而易见的难题。
就算登了御极之位,也并不表示能够为所欲为,不是吗?
「我怎么了?」
「你……」这些年来,为了找回我,究竟做了哪些事?动了怎般的心计?聿珏想问,但就算湘君愿答,一时半刻也没法说个透彻。末了,她仅是托着湘君肩头轻斥,「只顾替我穿衣,天还这么寒,万一你病了,该如何是好?」她赶忙拉了自己的披风给湘君披上。
「哎!还会在意我穿得暖不暖呢?」湘君露齿一笑,披上肩头的披风又轻又暖,暖进心窝里。湘君俐落地替聿珏扎妥靴带,再将披风交还给她。
「这是当然,你可是我未来的皇后!」
湘君随手套上外袍,伸手来捏她俏鼻;聿珏这些年的武艺颇有长进,要闪过她这手应是轻松如意,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她捏去。「聿珏……」她低头轻吻朱唇,温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说笑……谷将军为护你而捐躯,你理所当然应奉他为皇夫;你是女皇,断无封一名女子为后的道理。」
「可是,我答应过你……」
「你对说过的话如此认真,我很欢喜,但,你真的不能立我为后。」湘君到底是理智的,揽着她轻叹,「横竖你现在已经有了一对女儿,不愁无人继承;我甚至不求自己还能保有现在的爵位,只要你心里有我,咱们相爱便罢!」
「湘君……」
「只要能伴你左右,我不在乎自己成了什么位置;哪怕只是一名侍卫、宫女……」湘君轻抚着她的发,微微一笑,「甚至削职为民,我也不在……」乎。
「不可以!以前我与燁卿成亲还能说是母后的旨意……我不能再让你委屈了。」
湘君凝望着怀里的人儿,状似无奈的低语,「恐怕……别无选择……」
「你说什么?什么别无选择?」她搂着湘君,直觉以为自己听漏了很重要的消息。
「我说……恐怕立不立后这件事,就算你是皇帝也别无选择!」湘君睞了她一眼,与之同时,搁在窗边的鸟笼轻晃了两下。「啊,是海东青!你这主子许久没见牠了吧?」
「我之前听燁卿说牠还在,只是都养在你身边。」湘君牵着她去瞧;海东青缩在笼子里,张着眼睛盯着聿珏,不知是否还记得她这旧主。「咦?笼子的门怎么……」
「嗯,拆了,牠会自己回来,因此不需要关着。」
「我在大漠的时候也曾抓过一隻金雕来驯,可惜不知是时间不够还是没掌握住法子,就是无法让牠乖乖听话。」
「哦?你又抓了另一隻来养?身边都有一隻海东青了还这般花心,你这小兔真是不安分!」湘君意有所指,又盯着她袖里的银手环。
「你又来了,娜仁其木格不是这意思……」聿珏噘嘴,一气之下把银手环摘下来,直接塞进她手里,「你的断簪给我!」
湘君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要我的断簪做啥……」
「那不是很重要么?就当你给我的定情物,手环你瞧不惯就丢了它,我不要了!」
自知玩笑开过了头,湘君敞臂来搂她,「一大早就动怒,当真吓着我了……」
聿珏难掩伤感的在她怀里挣扎,「我只有你一个,彻头彻尾心里都只有你!与燁卿结縭是不得已,娜仁其木格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她是姊妹,与你不一样!」
「知道,我知道!你别气了……」湘君吻了吻她,心疼的抹去她眼角的泪,亲手把银手环重新戴回她手上。「你留着,不管是谷将军给的剑还是娜仁其木格给的手环,我都不会再有意见。」
「真的?」聿珏红着眼眶,回过头来拉她衣裳,「我说过不要你委屈的;我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想着你……」
「我明白、我明白!」湘君笑着,折回床边取了香囊,「这簪头给你保管,就当作是咱们的定情物。」
「我会很小心的留着它,决不让它给丢了。」聿珏双手捧着收下,正巧门外传来一声叫唤,是乔如枫。
聿珏此行掩人耳目,就连在行宫外的朝臣也未必知道;越少人明白她的动向越安全。深知自己不能久待了,聿珏又是面露愀然,「我得先回开封了……」
「嗯,你先去那儿等我,咱们走快一点,两日……顶多三日就会到的。」
「你得尽快,别让我久等知道么?」
湘君忍不住笑了,「你不是应该要等陛下才是?怎么变成等我了!」她拍了拍聿珏的脸面,「只你跟如枫走并不安全,我让赵含露跟几名机灵的姊妹跟着你,你们早点赶回开封去!」
戴上帷帽,聿珏依依不捨的与她凝眸相望,末了,才咬牙转身,跟着乔如枫离去。
三日后,皇帝仪仗浩浩荡荡行至开封。
顺利回到开封的聿珏领着任勋襄、白丽以及谷家军前来迎接;许久没见到这二女儿,且是歷劫归来,皇帝自然期待极了,而一干朝臣已是接受云暘公主身死的事实多年,忽然一声不吭的回国,甚至还出兵扳倒了太子,也让眾人甚感好奇。
然而,当聿珏重新穿上朱云绣袍,妆点得宜的出现在眾人面前时,仅存的质疑终于一扫而空,果真是云暘公主皇甫聿珏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弭平战乱的首功重新回到皇帝跟前。
一看见聿珏当真平安归来,皇帝又惊又喜,而跟在皇帝身边的湘君亦是目不转睛,望着这位风尘僕僕赶来「接驾」的云暘公主。
当着眾人的面迎接皇帝仪仗之后,为避免外头天冷,聿珏赶紧迎接皇帝入了暂借的居所歇脚;此乃开封当地一户富贵人家,听闻云暘公主开口租借以作迎接皇帝之用,自是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聿珏邀皇帝上座,自己位居次席,还亲手奉上温酒;随侍在侧的除了湘君,还有一併给她带来此处的邢朝贵。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你母后肯定欢喜;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儿臣以为藺大人已经向父皇说过了?」聿珏露齿一笑,与湘君交换了个眼神,「在外到底不比身在宫中,不过能得贵人相助,捡回一命已属万幸;倒是父皇的身子可安好?」
皇帝吁了一口长气,「能见到你,朕什么都好了!」
席间,聿珏先是交代了聿琤如何兵败遭擒,最后自刎身亡的经过,「是吗……她跟裴少懿……」说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皇帝不禁涕泗纵横;聿珏差人奉上聿琤的太子冠冕,让皇帝当作睹物思人的纪念。「梅穆你打算怎么处置?」
「梅穆主导密谋袭击父皇一事,论罪当斩,可梅相愿以官位换取梅穆一命;儿臣因而犹豫不决,还请父皇圣裁。」
「改为流放边疆吧……若不是念在梅孟晁于朝廷有功,朕还能不斩了他?这下让他也尝尝你所经歷过的滋味!」
聿珏嫣然一笑,随即又替白丽与聿璋请命。「白丽虽为西南贵族,然大理已称臣多年,她又待在王爷府相夫教子,绝无通敌之理;聿璋日前兵败,给太子免除爵位,还请父皇赦免其罪。」
「朕明白了,白丽既然已为你所用,又夺京城有功,一切就让你发落吧。」皇帝挥挥手,大方赐权。
随后皇帝支开左右,要单独与聿珏相谈;聿珏欣然接受,便搀着他到窗边赏玩风景。
「几年不见,父皇的身子竟是差了许多。」
皇帝微微一笑,「物是人非……梓韶、韵贵妃、德贵妃都不在了,聿玹、聿璋,还有……听说就连聿珶都失踪了?」
一说到聿珶,那纔是她最急着想见到的人。「儿臣一旦整顿京城到一段落,一定会全力派人找她。」
「你瞧瞧,朕有五个孩子,如今眼前只剩下你了……」
「父皇,节哀顺变。」聿珏献上帕子,「聿珏既然好不容易回到您身边,便决计不会再离开。」
「可惜朕的日子也许已经不长。」皇帝抹了抹泪,低声道:「这片江山,往后就要交给你了。」
「聿珏惶恐,请父皇好生保重御体,万万别要说这样的话来!」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能与你相见都是万幸;朕今晚就下詔立你为太子,如此一来……朕才能放心。」
「父皇……」聿珏哽咽着,与皇帝紧紧交握;他欣慰的抚着她的发,父女之间一时无语。
「回想朕这一辈子,到底是没有辱没了母皇……也就是你皇祖母的威名;至少平定西南,也北伐过女真。」皇帝闭上眼,对于自己平生功绩似是满意的笑了。「聿珏待人如此宽厚,应是不会轻啟战端吧?」
「聿珏不求那些丰功伟业,但求四海生平,长治久安。」
「那也是不易!比较起聿琤,兴许交给你纔是更妥当的决定。」皇帝牵起她的手,忽见外头又飘起细雪来,「今年腊月当真寒得彻底!明年春狩时,朕要好生办一场,听说你在大漠三年,骑术与射艺都大有长进,朕可要好好与女儿比试一番!」
聿珏忍不住掩唇笑了,「好哇!不过在那之前,父皇可得保重身子才行;等您养妥了气力,再让儿臣向您讨教。」
皇帝指着她的鼻头笑道:「哟,确定是讨教?聿珏果真长大了,连说话都圆滑许多……」未几,笑声渐稀,「聿珏啊。」
「儿臣在。」
「把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以你与聿珶的感情,相信你应不至于亏待她这个妹妹……朕眼下已是了无牵掛,唯一担心的,」皇帝的神色忽地凝肃起来,「是你与藺湘君之间的关係。」
聿珏心底打了个突,可脸上仍旧不动声色,「父皇……怎地担心起我与藺湘君来着?」
「你们曾为主僕,兴许以你对她的瞭解,会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朕本来也很器重她,特意让她身兼武职,就是为了让她在朕身边一展长才,岂知她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
聿珏望着皇帝那痛心又失望的模样,脑中忽地出现一阵短暂空白……他们在说的,可是同一个藺湘君?
「据儿臣所知,藺湘君对您一直忠心耿耿;您说她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撇着嘴,遥望在门外守候的宫廷禁军,低声道:「详细情况,朕再慢慢找机会告诉你,总之……藺湘君不若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所谓日久见人心……你对她,得务必小心为上。」
给他这么一搅,聿珏登时纷乱不已,只得草草点头称是。「儿臣……谨遵父皇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