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律的嘟嘟声轻拍莱奥的耳朵,他抓着手机在听见语音留言提示前掛断,然后立刻拨出下一通,重复这两个动作到电量耗尽,再接上车用充电器继续拨号。
    ──快接、快接、快接!
    莱奥敲着方向盘催促,感觉车内的空气、掌中的手机都随拨号次数增加而升温,从令人舒适的凉爽,转为煎熬心神的烫热。
    而在莱奥的耐心被磨尽的前一秒,手机停止嘟鸣,沉默三四秒后响起人类万分怀念的男低音:「莱奥?」
    「曼托菲尔。」
    莱奥发现自己的声音意外平静──他的心脏明明快跳出胸口了,掐着温热的机身问:「你还好吗?」
    「我……在睡觉。」
    手机那头传来被褥与发肤的摩擦声,曼托菲尔不知是鑽进还是鑽出被窝,隔了一会才接续问:「什么事?」
    「我知道了。」
    「知道什……」
    曼托菲尔顿住,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的睏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叫人窒息的冷峻:「谁告诉你的?」
    「路过的熬夜夜血者──虽然他人没站在路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不准回来!」
    曼托菲尔的吼声透过手机拍上莱奥的耳膜,高亢、急切宛如焰火的话声如子弹般连续射出:「我不允许你踏进森林或庄园!敢回来我就把你打昏、打包、洗脑、更改记忆后,扔到欧洲、亚洲、非洲、澳洲、月球、火星、银河系,我说到做到!」
    「我不认为以现今的科……不对不对,曼托菲尔你先冷……」
    「这是领主级夜血者间的战争,没有人类插手的馀地!你回来只会变成我和其他人的负担,给我乖乖待在布洛捏尔,等结束后……」
    「再回庄园参加你的丧礼吗?」
    莱奥打断曼托菲尔,他看不见夜血者的脸,但能从对方骤然禁声的反应,想像那张精緻如艺术品的脸庞上镶着多么僵硬的表情,垂下肩膀靠上皮椅道:「你骗过我一次——挑我刚睡醒时拉窗帘说谎真的很聪明,所以我不会说:『别想扯谎,你瞒不过我!』但在你的死活这点上,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胜过你的保证。」
    「……我在晚宴上赢过狮人主。」
    「我知道,但『领主级夜血者间的战争』中,参战的不限于领主级夜血者吧?」
    莱奥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看着七八名中年与青年工人走过马路道:「我不清楚狮子先生手下有多少人,但你亲口告诉过我,布洛捏尔的精灵没有壮年人,而不管是黑帮火拚还是世界大战,壮年人都是重要的战力。」
    「我们有年轻的战士。」
    「是年轻、不成熟、欠缺经验的战士学徒。」
    莱奥垂下眼道:「我没上过战场,也没亲手了结过某人的性命,但我和士兵、杀手、地下拳击手和连续杀人犯相处过,知道他们和一般人的差别,你、赛巴斯钦、古鲁塔克和鲁雅是庄园与森林中唯四有实战与杀人经验的人,是吧?」
    「……」
    「曼托菲……」
    「是又如何?」
    曼托菲尔冷声道:「如果我与布洛捏尔现今的战力不能挡住狮人主的部队,多你一人也无法获胜;如果能,少你一个也不会落败。」
    「只计算拳头数量的话当……」
    敲击声打断了莱奥的回应,他皱一下眉不想理会,敲声却从轻叩迅速转为重捶,迫使他抬起头往左手边看,在车窗外瞧见一名头发半红半紫的女子。
    女子与莱奥对上视线,开心地挥了挥手,然后瞄准车窗再次举起拳头。
    莱奥倒抽一口气,立刻动手摇下窗子喊道:「住手啊安!窗户会被你敲破。」
    「发、现、小、莱!」女子──安──弯下腰将双手伸进车内,抱住莱奥愉快地摆动身体。
    「安、安你放开我!我还在……你身上的酒味也太重了吧!又通宵喝酒了吗?」
    「因为人家心情不好啊!小莱不在,大家都把难搞的客人推给我处理,你快点回酒吧上班啦!」安连捶莱奥的肩头。
    「我会审慎考虑你的提议。我等会再……」
    「那你什么时候要和我再睡一次?」
    安掐断莱奥的制止之语,靠在青年的肩上嘟嘴道:「跟小莱睡过后,其他男人都……不温柔不体贴技巧也不好,做完后也不会帮人家擦身体,衣服一拎就走,太过分了!人家都先付旅馆钱了!」
    「我觉得那是你太看长相选对象的关係。」
    莱奥推开安严肃地道:「安,我现在有件非常、非常急也重要的事要处理,等结束后我会再联络你,可以吗?」
    安皱起眉头,凝视莱奥片刻后对方脸颊上重重烙下一吻,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离开。
    莱奥松一口气,将手机贴上耳畔道:「抱歉,刚刚是我的前同……」
    「你和那个女的睡过?」曼托菲尔沉声问,话声比先前低也冷了整整八度,彷彿一把冰锥底在听者的胸口。
    莱奥愣住,隔了一会才回答:「你是问安吗?有,但那……」
    「何时的事?做过几次?到什么程度?」曼托菲尔的声音迅速转急转厉。
    「曼托菲尔,你冷……」
    「回答我!」
    曼托菲尔大吼,吼声惊动路过金龟车的人,勾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莱奥朝这些人笑了笑,摇上车窗压低声音道:「我和安当过大概一年的炮友,我没算过我们做了几次;然后程度……她是尺度很大的女孩,所以想像得到的体位、方式都做过。」
    「在你到布洛捏尔之后呢?还有做过吗!」
    「没有。」
    莱奥压着额头道:「曼托菲尔,我觉得现在不是讨……」
    「『没有』是没有和别人做过,还是没有和那女人做过?」
    「这不重要吧!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狮人……」
    「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
    曼托菲尔二度怒吼,吼声在封闭的车厢内回盪,令原本就令人耳膜发疼的声音更加巨大慑人。
    莱奥的身体瞬间紧绷,掐着身下的皮椅好一会才轻声道:「是没和那女人做过。」
    「……」
    「曼托菲尔?」莱奥侧头呼唤。
    「是没和那女人做过……只是没和那女人做过,很好,非常好。」
    曼托菲尔的话声微微发抖,半怒半笑地道:「我才放你出去十一天,才十一天你就和别人搞起来,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莱奥睁大眼睛,一部分的他清楚此刻该将话题拉回布洛捏尔的危机、自己的推测上,但更多的部分被夜血者话语中的指责所激怒,激动地想操作唇舌做出反击。
    基于莱奥的性格与过往的经验,获胜的总是前者──他深知在暴怒之人面前,冷静与柔软才是保命之道,然而不知是车内的空气太过灼热、连串吼声损害了脑袋、延续十一日的不安耗尽他的自制力,还是单纯承受不起夜血者的厌恶,人类选择了后者。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尊贵的领主大人。」
    莱奥听见自己如此回答,勾起嘴角尖锐地道:「我们所签的契约中,应该只有规定我一周要和你做几次,没说我只能和你上床吧?」
    「你说过……」
    「『我爱你』。」
    莱奥吐出曼托菲尔想说的话,紧握手机扭曲地笑道:「我记得,然后我也知道对不少人而言,如果你对某个人讲过这三个字,就不能再另外一人做爱,否则那个人与全世界都会指责你花心、扯谎、没诚意。但姑且不论一堆人性爱分离这点,你觉得我们适用这种状况吗?」
    「你觉得不适用?」
    「怎么可能适用!」
    莱奥的声音拔尖,一拳捶上方向盘道:「你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我不会再来看你』、『没有我的许可,不要靠近亚特伍得庄园或布洛捏尔森林。』你认为这些话代表什么?『我爱你,我们很快会再见面』还是『你出局了,给我滚远点』?」
    「我没有……」
    「鬼才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
    莱奥以远胜曼托菲尔的音量大吼,胀红了脸咬牙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走后就马上爬到别人的床上吗?因为我需要!我需要一个拥抱、一个讚美、一个笑容、一个人告诉我『小莱你最棒了,我爱你,你不是没价值、没用处、没人想要的垃圾』!」
    「……」
    「你以为我是因为个性好、勤劳、自己喜欢,才把笑容二十四小时掛在脸上,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吗?」
    莱奥感觉自己的面颊一阵湿热,但他没有理会,抽动着嘴角继续道:「不是,才不是,是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让每个人──尤其是有钱有势有力气的人──喜欢、觉得有用处,我和我重视的人才能活下去,要不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驱逐甚至掐死我们。」
    「……」
    「起初我对你也是这样,但我很快就喜欢上你,所以我不单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得到你的好感与认同,才对你笑、为你做任何我能做的事,努力证明我这个人类和庄园里的精灵、半精灵、骨骸骑士一样能干。」
    「……」
    「你主动靠近、触摸和吻我的时候,我高兴到快死掉了,你说你想要我的孩子时也一样,如果我手上有录音笔,我会把那段话录下来一天听十遍。」
    莱奥收紧手指,放任指甲刺痛掌心:「但我不会当真,床上的情话再温柔再坚定都是假的,我见过太多了,几分鐘前才抱着对方说要一辈子在一起,下一秒就拿起电话喊别人亲爱的;嘴上要女人怀上自己的孩子,等到女人真的怀孕再要求对方去堕胎……屁话,全是屁话,没一句是真实的!」
    「……」
    「真实的只有钱、权力、拳头和外貌,然后可信的也只有这四个,人如果因为这四者爱上一个人,那只要这个人维持住他的钱、权、拳和脸,这份爱就会存在。」
    莱奥停下来喘气,睁着模糊、发烫、盛满泪水的双眼道:「而我通通没有,和大多数人相比,和你相比,通通没有,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当你对我说:『我不会再来看你』时,我没有被你拋弃?」
    「……」
    「你应该直接把我吸成乾尸,这样你不用担心我会和别人上床,我也不会痛苦到想把过去两个月的记忆清空。」
    语毕,莱奥按上断话键,将手机扔向助手席,前倾上身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这一抵就是整整两小时,当莱奥抬起头时,太阳已经偏西,市集中摊贩也早就收摊返家。
    莱奥深吸一口气,转身将躺在菜篮与塑胶袋间的手机拿回来,滑动萤幕找出现任雇主的号码。
    「凯瑟琳,你今晚有空吗?」莱奥问。
    「有空。你的声音好沙哑,没事吧?」
    「没事。」
    莱奥掛着泪痕平静地回答,靠上椅背凝视阿里亚德沉睡的住宅问:「我有件事想拜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