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也跟管后面楼里杂务的倪七姐说话,倪七姐看着三少爷笑得合不拢嘴,代表行动不便的丈夫康海儿欢迎他们。还有后面楼里的一众佣人听差,并寄居谢公馆后楼的亲友,能来又愿来的全都来了,一屋子的热语欢声,快把楼房的屋顶都冲翻了。
谢董事长跟府里内管家金妈,指挥听差、女佣有条不紊地搬行李,并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报告,今天给三位少爷、小姐准备的洗尘宴如何。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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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天地熔炉铸栋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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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工作狂如此育儿
六年时间过去, 谢公馆也添进几茬新人,旧人面上也添了风霜,但谢公馆的楼房尚如往昔, 重新接纳漂泊归来的游子。珍卿瞅了一圈诧异地问:“胖妈,袁妈跟老铜钮回睢县了。这我知道, 怎么半天不见秦姨呢?”
秦姨、袁妈、胖妈是楚州路杜宅的干将, 不免就要多关注一些。胖妈又是翻眼又是撇嘴:“楼上呢!”珍卿才回就发现老部下有状况, 胖妈说过了秦姨马上阴转晴, 说知道他们就这几天回, 家里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就是为了犒劳旅途劳顿的人,胖妈说, 厨房才熬好的五味子蛤蜊汤,既解乏又不腻,待会给五小姐跟三少爷盛上去。
跟各处人相见得差不多, 珍卿跟三哥先回房歇歇脚。珍卿见整个套房陈设整洁明亮, 一如旧时, 水青底子的窗帘洗得明亮,床上的被褥枕头也软得动人, 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珍卿坐在窗前椅子上兴叹:“终于回来了,外面的住处整饬得再好, 总觉得住不长。”
在船上睡足了这会也睡不着, 珍卿便将随身行李先打开, 挑捡了衣裳准备泡个澡。三哥正说给她放水呢, 从洗澡间里出来, 说不知谁把洗澡水放好, 叫珍卿先进去洗,珍卿正在想是谁放好的,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三少爷,五小姐,对面的洗澡水也得了,看三少爷来还是五小姐来。”
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是秦姨?”她怎么亲自做起女佣的事?珍卿当年走的时候,杜太爷迁到谢公馆来住,胖妈和秦姨也迁回来,说好叫秦姨给内管家金妈打下手,当她是副的内管家在用了。见珍卿探究癖又犯了,三哥笑说不妨问一问秦姨,他拿了衣裳准备到对面洗澡——对面原是珍卿婚前的闺房,他们婚后常年用来堆放物品。
三哥开门把秦姨让进来,秦姨满面笑容地道苦道劳,说回到自己家就什么都好了。三哥和珍卿也笑着谢过,三哥就到对面洗澡去,秦姨问珍卿要不要服侍,珍卿诧异地瞅了她片刻,便笑着叫秦姨自己忙,洗澡她自己来就行。
秦姨说待会他们行李回来,她再来帮着整理归顺。秦姨下楼正碰见兴匆匆的胖妈,见她端着两份汤水上来,便笑着提醒胖妈:“五小姐、三少爷都洗澡呢。还是待会儿再端来得好。”胖妈闻言无名火冲上来:“原本就是我服侍五小姐,你不留神做好你的副管家,跑来抢近身使唤人的活计,抽的哪门子羊癫疯呢?”说是这样说,不过胖妈也从善如流,把盛好的汤又重新端下去。
秦姨下楼走到东南边的厨房,检查今天采买回来的东西,一会被风风火火的内管家金妈叫去,叫帮着结清租赁汽车的钱项——租的汽车是给珍卿三人运行李的。行李运回来要按贴的条子送上楼去,监督听差搬行李就归秦姨管。秦姨把一应事宜照顾得妥当,便从四小姐三楼的闺房下来。
秦姨站到三少爷和五小姐房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胖妈的声音,想着待一会再来得好。走到二楼北边的楼梯口,又听一楼下面金妈跟谢董事长说,要不要去幼稚园提前接小英回,是不是也把娇娇也提前接回来,今天家里回了三个长辈,两位小姐提前下学也没什么吧?
秦姨神情寂然地在楼梯口听,并不想下去担了接孩子的任务,并不想叫外头人议论她脸上的疤。不防有个女佣红莲抬头瞅见她,吓得尖叫一声,又压着恶声气说:“秦姨,明晓得自己长得夜叉样,做甚故意站在这里吓人啊,好不蔫地吓人一哆嗦。”秦姨面无表情地瞅着她,这女佣神情嫌恶略过她,拿着汤水继续往三楼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嘀嘀咕咕,骂秦姨死样活气地讨人嫌,天天顶张大疤脸到处吓人。幸亏她叔叔没有娶她呢,要不然天天摆在家里吓死人呢。
珍卿和三哥这里已洗完澡,吃着胖妈端的五味子蛤蜊汤,胖妈一边给珍卿擦拭头发,一边听她讲述秦姨近年来的遭际。
秦姨从六三政变时脸上落疤,人生际遇开始急转直下,后来犯了错虽被主家原宥,却不宜再做谢公馆的内管家,便到珍卿小家那边帮着照应。幼时照看珍卿的袁妈和气,胖妈有时嘴碎讨嫌也有珍卿节制,秦姨在楚州路杜宅过得也没啥不好。后来珍卿一走秦姨迁回谢公馆,给原被她吆喝来去的金妈做副手,本来办事妥帖受些冷语也没什么。三哥赴美与珍卿团聚那年,料理谢公馆外事的封管家,忽然替他弟弟封老三向秦姨求亲,说弟弟鳏居后欲求一精干内眷,帮忙照料他家的儿女和家事,说只要人好并不在意相貌身家。秦姨思想一番终是拒绝了,从这时起秦姨处境就不比从前。
封管家不会说明面上记恨,但对秦姨不像以前那样好说话。封管家又有个叫红莲的远亲,前年便投身在谢公馆做女佣,跟封管家一内一外,不时给秦姨一些软钉子碰,再加上家内对秦姨从前的错误本有闲议,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金妈也怕秦姨抢她的管家之职,这其中的事真是不好说。
珍卿摇着头笑问胖妈:“你怎么不同她讲讲话?”胖妈撇着大嘴不以为然:“人家原是好人家的小姐,知书懂理还做过内管家,跟我哪里说得到一垄头?我才不配跟她讲话呢!”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她如今还神神鬼鬼的,搞不清弄啥见不得人的名堂。”
喝完汤胖妈收拾东西下楼,珍卿跟三哥也讨论秦姨。秦姨有段时间心术不正,被人捏住她的错事胁迫着误入歧途,但她这些年极为安分谨慎,谢公馆这样不友好的处境,搞不好又把人给逼神经了。若言有人迫害她怕也不至于,若有的话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就不能容,不过受些讥言酸语、冷语冷面罢了。可这种情况也不能掉以轻心。
珍卿跟三哥说着闲话,开始懒散散地收整起行李。没多久杜太爷命人请他们下去。到杜太爷房里他没有多的话,分别给珍卿和三哥一件玉佛和玉观音,说请某某高僧大德开过光的,既能保平安还能保早生孩子。他说什么三哥应着就是。珍卿不免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鸡娃的杜太爷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会安于现在的幸福。
之后又到杜教授书房聊一会,这时上幼稚园的小英被接回来,四姐忙轰轰地下楼送礼物。珍卿两人也把带的儿童读物拿下来。四姐离开时小英尚未出生,珍卿走时小英也还不记事,三哥离开时她也不过三四岁。小丫头见了三个风尘归客,一律都觉得是生面孔。
这时谢董事长抱着她提醒,说从前小舅舅常抱着她吃糕,指着小舅舅问还记不记得。当三哥重新把她抱在膝头,她似乎忆起了一点前事,马上跟小舅舅熟络起来。吴二姐又说国外寄回的漂亮衣服,是这位漂亮的四姨做的或买的;还有她喜欢看的连环画,是小舅妈兼小阿姨的珍卿作的。对照着从前收的礼物观人,小英一会就跟长辈亲近起来。问归国三子在外婆家住到几时,她想叫他们送她去幼稚园,想把小舅舅说成是她爸爸,把四姨说成是她妈妈,把小姨说成是她姐姐,这样行不行呢?其他人笑过后问她为什么,小丫头就对着手指看爸爸。二姐夫妇大笑后又是无奈,说他们确凿是太忙了,出差老长时间见不到小英是常事,送她上下学的遭数就更少。
四姐仔细瞧了小英片刻,问这小丫头长得到底像谁,不怎么像爹也不怎么像妈,小英连忙嚷她长得像奶奶,说自己不是外头捡来的,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四姐因二姐对小英格外青睐,除了常规的亲亲抱抱,还塞给她好多巧克力和太妃糖,还有国外的小洋裙及她自做的趣味新装,在客厅摆出一片给小英看,看得她心花怒放自己放在身前比划着给大家看。
四姐以大手笔捕获小公主的心,小英那小蜜嘴四姨长四姨短的,还要带四姨去她的房间挑回礼,说四姨看上啥她都愿意送给她。姨甥俩上去没一会就下来,四姐挑了小英心爱的小金算盘,小英忍痛割爱的表情太明显,泫然之态跟之前豪言壮语正成对比,弄得长辈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小金算盘是赵家姑奶奶送的,说希望小英跟外祖母家的女性一样,将来做独当一面的女界楷模。小英对小金算盘珍爱非常,对出手豪阔的四姨割爱得也很勉强。
四姐却是心有余悸地坐下,坐在珍卿旁边捂着胸口说,刚才到小英房间挑礼物,小英问能否把四姨买的衣服,也分给她的好朋友白娘子穿。四姐纳闷白娘子是个啥朋友,小英就领四姐到自己的床边,床边立着个披床单的东西,小英蹦蹦跳跳地揭下床单给客人看,把四姐三魂六魄吓飞一半:什么见鬼的白娘子,原来是个头戴白纱唇面涂朱的骷髅架子。
四姐已被诡异的白娘子吓愣住,小英还要介绍另一个朋友豆绿娘。四姐一点不想认识见鬼的豆绿娘,她想起小英说最喜欢小金算盘和一个绣球香囊,正好瞅见衣柜中悬着个小金算盘,薅出来对小英说就挑这个礼物,小英想劝说四姨另选一个,就被吓破胆的四姨带出来了。
四姐跟珍卿说完还拍胸口,冲着二姐夫妇恼怒地嚷嚷:“小英的白娘子哪弄来的?”小英嘟着嘴问她四姨:“四姨,你也想要一个白娘子陪你睡觉吗?”四姐把小金算盘丢还小英,说既不然她的小金算盘,也不要白娘子陪她睡觉。
珍卿闻言,不由看二姐夫妇和谢董事长,由此可见小英日常多孤单,可是好像也没办法,谁叫她摊上满宅子的工作狂呢?
吴二姐说,白娘子是体育学院废弃的教具,这孩子也是怪诞得很,对可爱的布娃娃倒爱得寻常,对这白娘子爱得像亲姊妹一样。先前幼稚园叫带玩具跟同学分享,小英抱着捯饬得花红柳绿的白娘子,小朋友和老师都吓得够呛,说这孩子怪僻,不过也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这时金妈过来插了一句嘴:“太太去年往晋州、秦州办药,给小英买了一套药罐子、药杵子,她一想起来就摆出来过家家,一开始,老刘给她割新鲜花草,让她在院里大摆中药铺子,如今晓得中药原来要炮制,她做戏也非得用干草干花,怨不得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
谢董事长他们都习以为常,对金妈的发言一笑而过。
四姐心有余悸地嚷二姐:“管他什么龙凤老鼠,拿骷髅架子给小囡作玩具,真是闻所未闻,哼,你们就把她越教越歪吧。”谢董事长嗔恼地打她的手:“哟哟哟,你难不成要在小辈跟前哭鼻子?快收起你的狼狈相吧,老大的人还不如小英一个小囡……”
小英委委屈屈地看着四姨,珍卿好笑地看着她,这孩子对四姨的爱已经在消失了吧?三哥对小英的怪僻见怪不怪,说她两三岁就知道人体骨骼,把原来的白娘子拆得零碎,完了自己还能组装回去。珍卿惊叹小英这么厉害吗?问二姐夫妇是否预备叫小英也学医。
二姐吃着水果老神在在地说:“学医念书的时候就比别人辛苦,女医生学成后要做大事业,事业家庭自然两难顾全,须要全身心投入才好。我们只望她平安顺遂,倒未必非得做什么大事业。”
二姊夫去关照落寞的小英,说并非所有人都钟意白娘子做朋友,小英应先告诉别人白娘子是什么,别人若觉得好,才好把白娘子介绍给人家。人家做爹也在循循善诱,也没疾言厉色地强逼人家改变爱好。
四姐想到那戴头纱的白娘子,对小英的爱意就全面熄灭,便指着珍卿说她墓地都敢睡,肯定能跟你的白娘子做朋友。小英便拉珍卿去见白娘子,要证明白娘子没那么可怕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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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青山依旧人可故
珍卿上楼跟小英到她的房间, 看着涂腮红抹口红的白娘子,再加上头上戴的飘荡白纱,是有一丢丢的诡异, 也纳罕这孩子爱好这么特殊。但见小英满脸的彷徨期待,生怕连胆大的小姨也嫌白娘子。珍卿就拉着白娘子的手哄小英:“依我看, 白娘子是骷髅界的美人, 不能强求凡界的人欣赏它。你把白娘子化得这么, 呃, 醒目, 干脆叫它给我们做服装模特,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就自己穿,我们挑些适合骷髅美人的给它试试, 好不好?”
珍卿勉为其难地跟她玩了会——其实主要是小英负责动手,她在旁语言引导加口头支持。珍卿觉得被小英打扮过的白娘子,把整个房间营造得更像妖洞, 自省是否无形间把小英带得更歪呢?她话里话外, 其实把白娘子形容成非主流了啊。小英却觉得跟小姨是志同道合, 小丫头莫名被自己哄美了。小英把珍卿“赞美”白娘子的话,下楼去说给爸妈和外祖母听。
吴二姐看着女儿跟小妹, 忍不住对着弟弟和丈夫笑, 又扭头跟谢董事长说:“咱们家要论会哄人,还得属小妹, 小孩子一听她说话, 就能美到心坎上去。”四姐就小声嘀咕一句:“巧言令色。”谢董事长就拍四姐的手:“就是做到总统和第一夫人, 会说话也是必须的本事。你呀, 从前在陆家就没学会好好讲, 如今积重难返, 我也不指望你凭嘴上功夫找女婿了,我要找个能说会道的女婿,反过来哄你才是正道。”
吴二姐也在一旁附和:“什么锅就配什么盖儿,你也不要痴想其他。妈妈给你安排的你就处着吧。”眼见终身大事被拿到台面上议论,陆si姐窘得脸上挂不住,找个借口抬起屁股扭上楼去了。
————
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不在,但其他四个儿女算齐全了,这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已在花甲之岁的谢董事长,喜欢得叫佣人把外人的电话一律挡开,她打算一天都不理会任何公事,还叫人把培英上课的娇娇接回。
这天中午,餐桌上集齐谢董事长心爱的儿女,大家享用着精心烹饪的丰盛宴席,真是热闹欢喜无限。长辈心疼珍卿三人船上吃不好,不停叫女佣给他们盛汤布菜,说回家就该吃些人吃的好汤饭,叫他们才回来就在家养精蓄锐,后面各处宴请恐怕他们应接不暇。
吃完午饭,归回三子就开始分派礼物,什么丹麦的地毯,法国柏甘地的葡萄酒,德国的香水、照相机、放大镜,法国巴黎的时装,喀希米尔的绒线衫,精装的西方理科社科名著,古典流行民谣的西洋唱片,瑞典的玻璃器皿和银制工艺品,还有port said买的红宝石,并锡兰的象牙工艺品……这么多东西分派起来也是项大工程。
他们先在谢公馆家人中间分派,珍卿和三哥给杜太爷送得礼物最多。其实,一楼卧房不必铺太好的地毯,但老爷子想要就给他换了新地毯。放大镜是给他逛画展用的,正宗的德国制造。绒线衫杜太爷试试说不爱穿,珍卿说干脆给杜教授多送一件,杜太爷一听立马反口,又说他儿子长得肥穿不下,还是把绒线衫自己留下来了。余外尚有其他国外的工艺品,并最精贵的锡兰象牙拐杖等。看着向来神情寡淡的杜太爷,得了一座山那么多的礼物,不由喜滋滋地像个小孩样儿。送了杜太爷礼物又帮他收置一番,珍卿高兴地回到楼上房里,跟三哥说总算礼物没有白送。三哥也说老人家高兴就好。
这时候娇娇敲门进来问候长辈,看着房中让人应接不暇的礼物,说了三句闲话就主动帮忙弄礼物。
先送完给最高长辈杜太爷的,又给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分别送礼,杜教授最喜欢珍卿选的那些书,谢董事长喜欢三哥挑的工艺品,试着四姐带回的西洋时装也觉好,就是抱怨人老了穿不好鲜亮颜色。二姐夫妇倒不多在意吃穿摆设,对他们带回的葡萄酒最感兴趣。二姐说有时忙到深夜还神经兴奋,喝点酒整个人熏熏然的才好躺下,珍卿忙说可不兴把酒当安眠药,二姊夫笑言洋酒拿去给人送礼也好,现在凡沾个“洋”字的都受人们青睐。四姐尚在巴黎做时装时,就对女性的简约职业套装感兴趣,在国外推行效果不大理想,带回的存货除了早就分给珍卿的,通通分给谢董事长跟二姐,珍卿笑说给娇娇也预备两套,四姐也大手笔地给娇娇分了。
给胖妈也分了实用的金银首饰,还给花匠老刘送了瑞典的鱼油——老刘这些年眼睛还是不大好。给专门侍候杜太爷的车夫黄大光,也送了金银布料等实用之物。管理后楼的倪七姐一样送首饰穿戴,她丈夫康海儿听说爱养金鱼玩,珍卿夫妇准备送两件玻璃器皿给他玩。秦姨近些年已经不戴首饰,便准备找机会送她两身衣服。至于管家的金妈和封管家,还有不近身服侍的女佣跟听差,以及后楼里并不熟络的亲友们,也掂量着远近亲疏慢慢把礼送出去。是人总要分个亲疏远近的,但是大面上总不好太见出厚薄来,所以后面的礼都要悄悄地送。
珍卿两个钟头到处跟人送礼,送礼的和受礼的都觉兴高采烈,倒是娇娇原本只是受礼的,倒是一直给他们送礼的帮忙。
珍卿去国离乡之时,娇娇还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现在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珍卿给娇娇也买了不少好玩意,娇娇才到他们夫妇房里就给她分好。娇娇却不忙把礼物拿回房间,也不急于拆开包装看视礼物,而是贴心地帮珍卿和三哥分派礼物。珍卿两人说哪些礼是送予谁的,娇娇就默不做声地把东西拣出分好,还知机地给各人的礼物做记录,到时候再给受礼的人抄送一份,免得人多手杂有什么遗失,分拣好礼物到各人房中送礼时,娇娇就主动做个捧盒的丫头。珍卿暗叹这孩子心思细密,由十岁时天真可爱的小囡,长成如今寡言缜密的性情,让人不敢细想她的心路历程。
二姐看见小跟屁虫娇娇,说这孩子常日盼着小姑回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早在欧洲时,珍卿通过家信和仲礼的转述,晓得娇娇近年越发内敛寡言,俨然成了温柔端庄的名门淑女,看似省心实则更让人忧心。她若像仲礼那样上天入地的淘气,受害的不过是别人,可她长年累月把杂念沤在心里,折磨的却是自己。
珍卿正说先跟娇娇谈一谈,便接到慕江南先生打的电话,说她给艺专带的教具都是当用的,那些石膏教具并无大的损伤,还有名家手稿、名作复制品和明信片,慕先生说不少亦可作为教具,亦可作为奖励勤学者的奖品。师兄、师姐感念她携带不易,问她跟三哥何时得空出来,艺专的人说要郑重叩谢呢。
珍卿闻言一笑而过,跟慕先生就不客套作假,说身心乏累事务又多,恨不得半年都不必应酬才好。慕先生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名利可是一把双刃剑,他自己这些年深有体会,笑珍卿想躲懒是痴心妄想,除非身败名裂或隐居深山,多少事是想躲也躲不开的。珍卿说能清闲一时是一时。跟慕先生说话时间也不长,珍卿庆幸其他亲友也乖觉,回国的头天少有人打电话相扰。而亲戚们来的电话,就多由谢董事长跟二姐接了。
打完电话见娇娇跟三哥聊天,娇娇问小叔、小姑回来是住谢公馆,还是跟杜祖祖住回楚州路杜宅,或去住小姑摆嫁妆的蜀州路新房?还问小姑学业已经结束,以后三叔出差小姑跟着吗?珍卿看小丫头刨根问底,感叹她终于不再沉默寡言,她问完想问的又重归静默。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都看出娇娇是有话要说的。
珍卿见这小小少女螓首微垂,暗合古人仕女画中的美好姿态。娇娇的长相有二姐的端庄俊秀,也有林家一系的妩媚纤细,这两种气质糅合在她脸上,显出与林家人不同的坚毅,又有二姐所没有的含蓄婉约。这样气质卓然的小美人,也难怪小小年纪就有人递情书。
娇娇现在十六岁在念高二,跟珍卿和四姐算是培英校友。未免陡然说跟她单独聊太突兀,珍卿笑着问娇娇,今天请假会耽误多少功课,要不要紧。娇娇现在虽然寡言少语,对学校功课倒是果于自信,说老师讲的她早就学在前头,半天根本耽误不了什么。珍卿叫三哥干脆歇个午觉,她说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
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先简单帮她归了一下类。见娇娇摸着小姑送的红宝石,问贵重的红宝石能否转送好友,珍卿想到仲礼,觉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该一味优纵容,便警告她说财不可以露白,不然恐会招惹意想不到的祸事。
说到祸事,珍卿便讲起她哥哥仲礼的事,说到德国疯狂扩军和清除异己的情形,说到她三叔到德国帮仲礼周旋,差点被抢劫犯害死在寒冬的马路上,珍卿还说自己应酬的那些人,多数人手里沾了许多人的鲜血,若非通过驻德使馆搭了个飞机,若是陷在德国天晓得还有什么灾殃。
娇娇听得面唇青白,哆嗦着手问珍卿:“那小姑跟小叔,怨不怨我小哥害人呢?”珍卿笑了一笑,无意把他们夫妇伪装成圣人,拍着她的手叹息道:“人非圣贤,岂能时时是圣贤之心?当时,看你三叔伤重,往日七窍玲珑的厉害人,变得那么衰弱笨拙,我还在那人地生疏的所在,跟一些杀人魔虚与委蛇。焉能无动于衷呢?若你小哥从此谨慎自制,三思而行,我们这番苦倒算没白吃。”
娇娇闻言半晌无言,良久是凝重忧郁的样子。珍卿叹息着摸着娇娇的脑袋:“你也要记住,只要不是祸国殃民,叛国背祖,再或者无底线地损人利己,亲人永远还是亲人。你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沉重。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来试试给你带的衣服鞋子。”
娇娇从善如流地去试衣裳,片刻后又在屏风后面问:“小姑,今天上午上了排球课,我冲个凉再试新衣裳,不然弄脏了。”珍卿站到窗前感受一下,对娇娇说道:“气温还是低,你擦一擦就出来。”
娇娇冲完凉穿着旧睡裙出来,见小姑把衣裙鞋子摆了一片,拉她先试带回来的皮鞋:“你瞧,咱们家除你四姑爱俏,没谁在穿戴打扮上太用心,所以啊,皮鞋每人只带了两双,这是西班牙的柏威克皮鞋,别看模样丑,穿着倒也跟脚。”
娇娇坐在床边试着丑皮鞋,珍卿选出一件淡蓝色针织衫,看娇娇把两只鞋子蹬好,叫她起来换一条葱色裙子,再把淡蓝针织衫套在裙子外头。
娇娇依言一一穿好,见小姑打量完一脸满意,抚手笑道:“跟我和四姑想得一样,年轻女孩不必穿戴招摇,穿什么都有青春的光彩。你自己照照镜子,干净又爽利!”娇娇照了镜子也说喜欢,果然还是小姑跟她心有灵犀,祖母和二姑给她订的衣服,有时候她嫌太花艳了,只是不愿意给长辈添麻烦。
如此,她们兴势势又试三套衣服,珍卿教娇娇把衣服按颜色、质料放置,让她交代女佣把哪些衣服分开洗,哪些绝对不要随便洗。她跟娇娇说四姑比她还讲究,这两年听她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试完平常穿的衣服,珍卿兴致起来,叫娇娇把职业套装也试试。娇娇身高体型跟珍卿差不多,她的神情也比同龄人冷静疏离,穿着职业套装竟然挺有派头。珍卿夸她漂亮还有气质,穿什么衣服都相得益彰。
娇娇听着心里暖融融的,眼眶里也莫名有些发热,她忽然拉住小姑乞求道:“小姑,我明年就要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要留洋,可是,可是,小姑,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待在国内,待在家里,跟家人在一处。”
珍卿见她原本温婉内敛的态度,变成不愿掩饰的迫切和惶急,想她不愿出洋许有难言之隐,心里已经心疼起来,面上还是冷静地问她:“为什么呢?你怕国外人生地不熟,饮食住处不习惯,还是怕洋同学种族歧视?”
……
第482章 芳草有情映春阳
娇娇说她不愿意留学美国, 珍卿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娇娇克制地抿一抿嘴唇,卷曲的睫毛在秀气鼻梁上投下阴影,更显得她娴静而脆弱, 珍卿轻叹一声,揽着她劝抚道:“咱们家的孩子惯例要留学, 可你若真有难言之隐, 也未必要逼着你非去出洋。现在时局越发扑朔迷离, 叫你一个小囡孤身在外, 我们也不那么放心。不过即便不出洋, 也得有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能只是意气用事。”
好一会听不见娇娇回应,直到听见她的抽泣声, 珍卿才抚着她的肩膀再次柔声询问,娇娇对着小姑且泣且诉:“小姑,我不想跟元礼一起。我想跟小姑、三叔一起, 跟二姑和祖母一起, 这样我才会快乐, 不然,我会早早就去死的。元礼跟爸爸……”
珍卿闻言立刻了悟。家里叫孩子留学必到美利坚, 除了仲礼这个逆风而动的家伙, 小庄和元礼都择善而从去了美国。可元礼把母亲婚外情的暴露,和他们小家庭的分崩离析, 全都怪在年幼无知的娇娇身上, 娇娇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自然还有吴祖兴、林玉馨这对渣父母, 也在娇娇的成长过程中, 在她心灵上造成一层层的阴翳创伤。不成熟的孩子摆不脱亲人的影响, 有些挫折会自我合理化, 有的痛苦会拼命地压抑。但只要你还将他们视作亲人,他们带来的挫败和痛苦就难以根除。天长日久若不自救,不但挫败和痛苦根除不了,你试图跟别人描述,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既已明白娇娇的阴影,珍卿就没把她的心事摊开说破,而说她会去帮忙跟祖母和二姑说,说这并非决对不可更改之事,犯不上背负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又问娇娇为何不跟奶奶、爷爷说,再不然,跟二姑说一说不也挺好吗?
娇娇说,她也尝试过跟奶奶和二姑说,可是他们工作太忙。奶奶常日里早出晚归,花仙子的事她要忙,赈济会的事她要忙,近来又跟救国会参加民主活动,还跟慈济会的方先生合办育婴堂、孤儿院和贫儿工艺院。奶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说多数时候她早就睡了,即便没睡,怎么忍心拿些小事打扰她?
二姑更不会日日到谢公馆,这两年二姑常跑到西南梁州,听说她在梁州办了个实验室,还在梁州当地筹建防疫委员会,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外省。娇娇想向她倾诉也得见得着啊。
娇娇说最信任亲近的是小姑,许多无法与人吐露的心事,今日一见面都愿意吐露,心中块垒不觉去了一半。又说起偶尔奶奶白天在家休息,往往是因为爷爷也在家。娇娇说有次寻机谈起不想留学的事,才刚提了个话头,爷爷就问她是不是怕吃苦受罪,还是怕在异国他乡受人冷落,然后就讲起引以为傲的女儿珍卿。杜教授说正是他这个做爹的,督着女儿去外头世界闯一闯,她才能挣得今日的成就地位,不然成就再大也止于国内。杜教授得意扬扬地一抢白,娇娇想起自己不想留洋的缘故,确实出于畏葸怯懦、不愿面对,就不好意思再跟奶奶开腔了。
珍卿一听着实无语,这个杜教授呀杜教授,还是万年如一日地不着调,家里养了个青春期的女孩,做长辈的不会察微知著、防微杜渐就算了,连闭嘴做个倾心者的觉悟都没有。珍卿在心里想,幸亏小时候没有长在他手里。
珍卿耐心安抚完娇娇,下来时遇见个陌生女佣,捧着洗叠好的衣裳看来要送给娇娇。她低眉顺眼地跟珍卿问好,珍卿问了一下方知此女叫红莲,记起胖妈说过有个叫红莲的,是封管家的远房亲戚,不时给秦姨软钉子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