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分别快有旬日,劫后余生的感觉太特别。三哥跟珍卿略说了一会话,对她的到来不是高兴而是忧心。仲礼倔头倔脑太任性,若早离开德国根本没有这些事,最后还是裴浚说动他离开,偏在离开的节骨眼上出事,也是上天安排得这一劫。这一天,三哥叫戴三去探监却只见到仲礼,仲礼晓得三叔因他蒙难,心里也知道后悔自责,但是再三叫戴三转达,若要救人请连裴浚一道救。
珍卿当然会连裴浚一道救,裴浚身份特殊又是他们好友,仲礼不说他们自然也会救,可这就不是动动嘴使点钱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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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5章 危难时刻谁相帮
三哥说不了多久话就得歇着, 珍卿守在他身边犹然后怕,未料三哥这次德国之行,竟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悻了半天才勉强定神, 记起要去答谢三哥的救命恩人。戴三说那家人也是华侨,姓苗, 住的离中国驻德公使馆非常近, 因此三哥在去公使馆路上被劫, 苗家人能恰巧搭救了他。
珍卿跟戴三登了苗家的门, 一点不含糊就要给恩人磕头, 被那家人不胜惶恐地拦下。坐下来叙一叙关系,发现也算拐弯抹角的有些联系。这位苗先生认识裴树炎先生,曾跟裴先生在中国做过职业教育。见苗先生人品贵重又是长者, 珍卿含糊谈及营救仲礼跟裴浚的事,苗先生一家也是爱莫能助。现在德国大行对元首的个人崇拜,多少外国人听着荒诞的政策, 他们的官员军人却奉为圭臬, 苗家人说不怀疑他们会越发疯狂。
珍卿之处去中国驻德使馆也谈了, 弱国外交对上疯狂的战车国家,能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不过, 使馆有人知道跟珍卿买画求字的费尔曼, 此人也不算什么显贵人物,但他是管军需的一个小头目, 军队警察系统也能搭上关系。
探访过两个重要地方, 珍卿欲把希望着落在费尔曼那, 便先把请学弟拜洛把她的困境透露一下, 试探那费尔曼先生对珍卿态度如何, 若跟其他疯狂nc党一样蔑视外族, 还是先不要送上门去吧。
拜洛学弟是本地人行走自由,代珍卿先去费尔曼家走一趟。他一个上午功夫就把事办了,风尘仆仆赶道阿道夫家里,珍卿迎他进来看他神色惊惶,心里立刻凉了一大截。但拜洛没有说费尔曼态度如何,他说刚听到海德林的不幸消息,他刚回家圣诞节都没过完,就被他兄长强制送入某军事组织,进了这法纪森严之处,若想偷跑出来,搞不好会挨自己人的枪子。
拜洛讲完神经质地在房里绕圈,旋即拉着珍卿的手颤抖说道:“iris,我必须立刻逃出德国,不然,就是海德林一样的命运,我父亲跟海德林之兄一样疯狂,民族主义者加种族主义者,真是无所不至无所不为。”珍卿也惊疑不定地看他:“若真如此,你预备如何逃?需要我帮什么忙?要钱吗?”
拜洛这时才镇定下来,满脸歉意地跟珍卿说:“iris,我不能逃,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弗朗索瓦先生不会原谅我,达芒先生跟莫诺先生也不会。”珍卿不忙劝这个自相矛盾者,而询问军需官员费尔曼的态度。拜洛这才镇定下来说详情,他说苏尔曼对她的到来很欣喜,打算下午晚些时候来拜访她,并把她引荐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他没能力帮珍卿从监狱提人,但他的宴会上有些人能,但他说不会从中沟连什么事情,能结交到什么人靠珍卿自己。
珍卿救不了已被管制的海德林,但是拜洛应该过他希望的人生,她力劝拜洛不必管她,现在能离开赶紧离开,若他也被送进军事组织她真是无能为力。
珍卿塞了一些钱让拜洛走了,正在思量拜洛说的话,设想若实在救不出来人,她究竟该到哪里寻门路?她甚至在三哥跟仲礼之间权衡,她自然把三哥排在前面,可是,若束手无策就放弃仲礼吗?不不不,放弃对人对己都无法交代,她连对裴浚都无法轻言放弃,这是不能跨越的底线。但是,她恐怕也会面临道德抉择,她能为仲礼和裴浚做到什么地步?
珍卿想到脑袋发疼,决定放弃没结果的自我诘问,忽然听见外面开门的动静,发现是主人阿道夫教授回来。阿道夫教授疲惫地脱下大衣手套,忧郁透彻的灰蓝色眼睛,悲伤无奈地看着珍卿,然后邀她去书房说点私话。
阿道夫教授头一句就石破天惊,他说他有犹太血统,有四分之一还是八分之一,他作为孤儿也不大确定,他也没有行过割礼,鼻子也没有那么大,所以到现在还安然无恙。但他意识到他并不安全,预备收拾行装回到美国去——他本身就是德裔美国人。
珍卿听到阿道夫教授的话,觉得柏林的冬天冷得彻骨,开着暖气都觉得肺里凉飕飕,看着自言有犹太血统的人,下意识要尽量地少说话,片刻后她镇定下来,找回她的声音:“您打算何时动身呢?”阿道夫先生从窗外望向萧条的街,军人的靴子发出橐橐响声,他深呼吸着跟珍卿喃喃道:“真像来自地狱的声音。”
珍卿猛然一个激灵,告诉阿道夫有位军需官要来看她,对阿道夫先生会否不利。阿道夫先生说他马上会离开,而且是若无其事地离开,就像往日出门上课一样,之后会因一份紧急电报从学校离开。珍卿对这个回答毫无防备,完全惊了。
阿道夫先生是教哲学的教授,其实给珍卿帮不上忙,他离开对营救计划也没什么影响,但阿道夫还是诚挚地道歉,说他的行李已提前运走,此刻再从家里走出去,不会叫外人认为他出远门。阿道夫教授是看见他人惨事,觉得该早点离开是非之地,实际尚无人指控他有犹太血统。他一走人ss更是无从验证。这种血统问题真的难说,后世还说西他拉也是犹太人,怕被发觉做了数次垫高鼻子的手术。还真别说,西他拉那鼻子是挺可疑的。
阿道夫说他走后房子还由珍卿他们住,但日常事情也只能靠珍卿自己应付。
主宾简单的谈话结束了,阿道夫先生拿着公文包,从容地出门走到大街上,就是平常去学校上课的样子,而后会因亲戚的葬礼从学校离开。过了不知多久,珍卿才意识到手足冰凉,她把指腹捏得没血色了。她不敢现在就去见三哥,这副惨白惊疑的神态,一定会引起他怀疑的。
珍卿找到阿道夫的听差说话,请他把房里暖气烧足一些,又给女佣钱叫她去买些菜。跟这两人消磨一会时间,珍卿才能自然地笑出来。把女佣熬的牛肉汤盛一碗,端着进了三哥休息的房间。
三哥醒来正靠坐床上发呆,见是珍卿,脸上是苍白荏弱的微笑。珍卿看着三哥乖乖喝汤,问他刚才在想什么,莫名凝重似的,三哥咽下汤看向珍卿,顿了片刻淡淡说道:“我在想,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到临头乱阵脚。”
珍卿嗫嚅着也觉无言,他们最初就叫仲礼到美国,这孩子阳奉阴违跑到德国,强押着他去美国也不现实,他长着脚随时还能跑。一拖沓就拖到他们出了事。可这并非是他们的失误,经此一番仲礼若不省悟,就白长那么聪明的脑子了。
可是此时扔下仲礼、裴浚不管,也不可能,这是珍卿跟三哥无言的共识。而后三哥问起苏尔曼,珍卿说此人说下午会来访。
果然,苏尔曼下午带着妻女来访,就像是寻常的亲戚来往。尤其重要的一点,十岁的莉娜·苏尔曼也爱美术,跟她父亲一样收藏了不少珍卿的画册,据说连珍卿的小说《欲界俗人广记》,也是这个小女孩的床前读物。期间三哥也出来陪坐一会,着实支撑不住,珍卿和客人都叫他歇着。苏尔曼太太也义愤填膺,说应该惩治袭击三哥的罪犯。
主宾简单问候一番,没多久,苏尔曼一家人就离开了,苏尔曼先生说会派车接她。三哥说叫珍卿带上两个保镖,珍卿也不放心他,还是主张把戴三留在家里,自己还是带着庞勋出门。
珍卿叫三哥千万宽心,若苏尔曼先生只身前来,她心里恐怕还要犯怵,但他把妻子女儿带来,就表示当成近亲好友来往,到苏尔曼家参加圣诞宴会,若有事她全可向苏家母女求救。三哥也觉得苏尔曼没恶意,但还是再三叫她小心行事,若形势不对务必要赶紧脱身。
傍晚,珍卿顺利到达苏尔曼家里,见他家到处是圣诞节的布置,珍卿紧张的心情缓一些。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尔曼家的客人也颇客气,都知道iris dew且能谈论她的作品。可这些人几乎帮不上她的忙。
直到晚一些时候,苏尔曼的妹妹、妹婿卡普里维夫妇到来,苏尔曼家穿军装的蓝眼睛就多了,但讲真也不是所有人都帅,哪都有种族主义的歪瓜裂枣儿。珍卿看着穿军装的人也戒惧,心里又泛起丝丝缕缕的希望。
苏尔曼的妹妹不如她哥嫂亲切,她丈夫是卡普里维少校也颇傲慢,苏尔曼跟他介绍珍卿的厉害,他不客气地要求她当场作画,看她是否名副其实。
珍卿自从进入德国,看见蓝眼睛的冷酷军人,常常是嫌恶又犯怵,被卡普里维少校一激将,她反倒冷静下来,不怒反笑地问他可要打赌,她二十分钟内画幅全景素描,可卡普里维少校也得出彩头。这傲慢的家伙,拿了万宝龙手表当彩头。
苏尔曼太太拿来女儿莉娜的画具,珍卿亲自把三开素描纸固好,又自己一根根地削炭笔,贴心的莉娜·苏尔曼看了她的削法,自己也帮她削剩下的,削完还问可否站得近些,她先近距离观摩iris小姐作画。
珍卿稍微感到一点压力,客人一直络绎不绝地走来,很多人也没有作为模特的自觉,走来走去真让人眼花缭乱。可当珍卿专注地调动视觉记忆力,所有出现的人物在她脑海里被锁定,他们的形貌肢体和神态动作,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苏尔曼一家三口屏住呼吸观看,这位天才的画家只观察了两分钟,落笔构形简直有如神助,似乎是不加思索地开始了,她用软炭笔构建大体的环境轮廓,起笔之处似乎突兀之极,最后一笔勾画出全景轮廓,却令人拍案叫绝、难以捉摸,短短不到六分钟的时间,整个房屋布局、器具陈设,无不完备地着落在素描纸上。之后不到四分钟的时间,她又把房子内外或站或坐的远近人物,一一惟妙惟肖地描绘出轮廓。
而后,这位iris dew小姐利落地换笔,开始对粗粗画就的内容作精细化处理,画家精准的感官配合娴熟的技术,已经让观看者连连哗然赞叹,当她开始左右夹攻、两手并用,任何地方最多两三下画就,绝没有反复涂抹的拖沓感。莉娜小姐惊讶地跟父亲说:“爸爸,iris不像人类,她是不是神仙?”她爸爸说缪斯与她常在,莉娜小姐天真地问:“中国的缪斯比我们的缪斯厉害吗?”连珍卿所戒惧的蓝眼军官,也不少人错落站在四周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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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何曾忆此旧时交
苏尔曼先生的圣诞宴会上,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将一张三开的素描填得如此充实, 房室的进深形态,器物的轮廓明暗, 主客的举动姿态, 人物的神态情绪, 无不纵深奇妙、纤毫毕现地落于纸上, 那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生动, 震撼到令观赏者感动了,至少苏尔曼太太跟小姐就哭了,很莫名其妙、难以言说的感觉。
见画家慢条斯理地收住笔势, 苏尔曼先生与有荣焉地举起表,打了胜仗似的冲大家欢呼着:“正好二十分钟,正好二十分钟!”对妹夫卡普里维少校嚷得最大, 并催督他把彩头快快献上来。其他人凑上来跟珍卿说话。
珍卿刚刚画完还在意识流中, 有好一会不知道跟人交流, 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怪罪他。卡普里维少校拎着表过来,似笑非笑有点不怀好意:“杜小姐, 你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 你来德国若想窥探军事机密,是不是易如反掌之事?”珍卿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卡普里维少校还欲张口, 莉娜·苏尔曼小姐不悦地说:“姑父, iris是我的贵客, 你为什么诬赖她做坏事?”
苏尔曼先生拿酒给妹夫喝, 苏尔曼太太也笑着转移话题, 卡普里维少校收住不善眼神, 盯了珍卿一下仰头把杯中酒喝掉。
珍卿没有接卡普里维的手表,苏尔曼小姐的姑姑抢过去,嘀嘀咕咕说了难听的话,珍卿平平把这个赌约揭过。
不少非军方的男女贵客凑过来,新奇惊讶地赞美珍卿的绝技,问她怎么做到两手并用而无错,问她的视觉记忆力是否为天生,问珍卿的老师都是哪些人,她的超能力跟训练方法有关吗。
珍卿简洁精练地回答问题,年幼的莉娜·苏尔曼是真爱画,大家讨论她惊艳四座的技艺时,一直仔细观摩珍卿新画的莉娜,忽然指着这幅大作说:“卡普里维姑父不止一个,姑姑也不止一个,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也不止一个,miss iris,这是你别出心裁的创意吗?”看热闹的外行也觉得稀奇,细看一番果如苏尔曼小姐所言,纷纷热络地转头询问画家的用意。珍卿说并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有些模特不停变换位置,她脑海里觉得他们无处不在,就不假思索地画下来。
卡普里维夫妇原本兴趣缺缺,心里还不尴不尬、不阴不阳,听侄女莉娜一说来争相来看,看见自己不同位置的不同姿态,不管正面侧影还是斜倚缓坐,都被画家刻画得惟妙惟肖,这种奇妙新鲜的审美感受,令口舌轻薄的卡普里维太太都震惊,开始正视珍卿并询问灵感的渊源。
珍卿借着出神入化的画技,一步步体现出她的存在感,并从不动声色的谈话中,寻找可以为她所用的人。行政系统的客人发展起来事倍功半,这种急上房的忙怕难帮。
珍卿着意留心军方人士,注意到一个叫谷诺的年轻军官,珍卿刚才跟赞美者谈话时,他才开始来插不进来话,就站在旁边听珍卿跟人谈话,之后逮着机会自我介绍,谈吐态度给人文质彬彬的绅士印象,珍卿初始也疑忌他是腹里黑——毕竟这时的德国军人不少人格分裂。之后,这谷诺少尉自言念大学有要好的中国同学,参军后的头位长官卡尔曼中校,七八年前就跟军事顾问到中国,为中国陆军军校的学生授过课,现在已在军警系统身居要职。
正跟谷诺少尉说着,听见门厅外小一阵哗然,听见人们问候一位中校先生,珍卿好奇地朝门厅那里望,谷诺少尉说失陪一下去迎接长官。
珍卿心里揣摩谷诺的长官,想着如何借谷诺认识一下。正在动着念头,听壁炉旁边的两个蓝眼睛军官,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冲着珍卿举杯,戏谑地跟珍卿说道:“来自东亚的聪明艺术家,我知道一个人更多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发挥创造力,我保证他们一动不动给你做模特,不然就把,呃,iris小姐当他们的遗体画像师不错。艾伯特,你愿意让iris小姐去你的地盘走走吗?——iris小姐,我听说很多画家原本是遗体画师,想必你也有同样的兴趣吧。”
他身边面容英俊的蓝眼军官,探照灯似的眼神在珍卿身上逡巡,打量完微微蔑然地扭回头,戏谑地对邀请珍卿的同伴轻嗤:“鲍尔,若她不慎窥探军事机密,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就要留下来陪我的玩具,这对东亚人是难以想象的损失,啊,那样多可惜?”
旁边倚墙听这二人说话的,像听到巧妙绝伦的笑话似的,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同笑起来。看来这个叫艾伯特的漂亮沙猪,是属于执行民族主义政策的部分,也许是集中营的看守之类吧,但仲礼他们现在尚未转去。
珍卿倒不怕他们的调笑羞辱,暗暗思忖这些人的话语,猜想谁对她和她的天赋感兴越,像苏尔曼的艺术爱好者少得可怜,珍卿想送钱耍手段都不得其门。
她若无其事地跟莉娜·苏尔曼聊天,解答她在艺术世界中的问是。心里暗暗思量来去,还是觉得嘲笑者太难策动,也许时日有功可以撬动巨石,偏偏现下就是时不我待。从蓝眼军官们的傲睨眼神便知,他们不会轻易转变态度,这些人经历过战争和贫穷,多少人自幼接受种族主义教育,根深蒂固的观念如何短时间粉碎?
珍卿看满场应酬的苏尔曼夫妇,在代表国家机器的军警面前,他们也得点头哈腰笑脸迎人,而谷诺少尉正他高大挺拔的长官,珍卿正在想怎么主动出击,刚才邀请她画尸体的鲍尔上尉走过来,很有压迫感的高大身板,堵在珍卿面前逗弄似的问:“杜小姐,你对我的提议作何感想吗?”珍卿面上温恭如小白花,心里怂怂地想着:想做你的遗体画师怎么样?
幸好,那个同样嘴贱的艾伯特拉走了鲍尔,退身时不慎撞到男佣托盘里的酒,珍卿前襟被洒了点红酒,沙猪艾伯特很有腔调地道了歉,拉走鲍尔跟他不太愉快地说着什么,就算不是埋汰珍卿也不可是赞美她。
珍卿不至于脆弱得这也在乎,问惊慌无措的男佣洗手间在哪,并对他无意的失误表示了宽容。
去完洗手间珍卿没马上回来,见走廊边有个悬挑的阳台,珍卿站过去整理一下思绪。在风口站了片刻,胳膊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深呼吸的同时退后两步,设想进去如何找到谷诺,探探他长官是否可以借助。
珍卿一回身,不防被走廊的人影惊得轻呼还哆嗦,定睛一看,又一个面容冷峻的挺拔军官,黑暗让他的面目显得像鬼魅,实际上他可能也真是魔鬼。珍卿屏住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此人也侧身对客厅的方向,似乎是在给珍卿让路的。
灯光照亮此人经得起审视的美貌。英俊挺拔者本可令人赏心悦目,但珍卿被德国人纠正了看法。此人威严矗立如雪山寒脊的鼻梁,那蓝汪汪的仿佛地狱之窗的眼睛,正是他们新法令捍卫的纯种特征。想到阿道夫教授的仓促离开,珍卿对任何蓝眼睛都愈发心存戒备。
但此人莫名伸出他的臂弯,还客气地轻声提示一个她:“杜小姐?”珍卿对挽不挽胳膊犹豫了,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但正面看此人陌生的面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军官收回臂弯轻轻地跺一下脚,保持标枪似的立正姿势,用一种眼镜蛇式的深邃凝视,不辩喜怒地跟珍卿说:“啊,杜小姐,很高兴在这里遇见,啊,真是失礼,我忘了介绍我自己,可是,杜小姐出了名的好记性,我很好奇,你还能否记起我?”
珍卿狐疑地审视着此人,从他自说自话看该是旧识,珍卿是擅长记忆人脸的,长成此人这般水准的,她若见过没道理全无印象。但他思虑良久才脑中一闪,把眼前人跟记忆中的景象对上。有了记忆中的景象却未对上人名。大约是七八年前的花山小西涧,三哥带她去陶先生那淘宝,偶遇驻华公使秘书沃尔夫一家,沃尔夫太太请教过珍卿古琴,而眼前之人赫然是沃尔夫太太的弟弟,呃,珍卿一时记不起他姓什么。
珍卿顺着记忆的细微脉络,终于准确地呼出此人姓氏:“卡尔曼中校!”但看看他臂上的万字袖标,心里咯噔一声,此人已是中校显然功绩不少啊?想到这里不由暗暗警惕,讳莫如深的卡尔曼垂眸看她,冷硬的剑眉柔和下来,冷沉的声音显出三分和气:“杜小姐记性确凿好。”
既然是故旧,他们便同往前厅热闹处走,珍卿心念电转,想到跟沃尔夫夫妻的交谊,这个已成中校的卡尔曼也许可借助。便顺势问候起老朋友沃尔夫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小沃尔夫先生。珍卿记得出国留学时,沃尔夫先生已是驻华公使参赞,后来并未特意打听过他们,便不知消息了。卡尔曼中校说姐姐得了肺病,姐夫外甥都陪她在非洲养病,回国后多数时候不在德国。
珍卿的心沉甸甸地下坠,不过片刻后卡尔曼又说:“杜小姐来得正巧,他们从非洲回来,途经巴黎本欲拜望,不想杜小姐反到柏林来,他们刚到伦敦,无须三天就能回柏林。”珍卿一颗心不免重新上浮,竟能笑盈盈地对着卡尔曼闲谈。想着今日且先做好铺垫,待见到沃尔夫夫妇二人,再如此这般由引入她的正题。
三五日的时间算长了,但考虑到三哥头上外伤,多待几日正方便三哥把伤养好些。
看珍卿跟卡尔曼中校谈笑而出,那些大漂亮的矜傲军官们,相互传递着奇异的眼色,想不出怎会有这种搭配。珍卿刚才认识的青年军官谷诺,跑过来准备介绍两人认识,珍卿一解释这谷诺小哥也惊诧,说竟然有这样巧的事。
谷诺跑去给珍卿和长官拿食物,卡尔曼中校鬼魅的眼凝视珍卿,气质比七年前暗黑很多的他,莫名深沉地重复一句话:“杜小姐,很荣幸能再次遇见你。”顿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道:“大约七年前,在海宁西郊美丽的庄园,我有幸聆听您的琴音,缪斯在您的琴声加入了神力,令我至今难以忘怀。杜小姐,我有幸再听您弹奏一次吗?”
珍卿被他生活化的态度感染,下意识说来德国没有带琴。但马上又欣悦不已地说:“不过,可以看这里的华人有没有?”这时谷诺小哥把食物拿来了,珍卿没吃太多生人拿的东西,跟卡尔曼和谷诺不时聊几句,一顿饭就混得差不多。
九点钟珍卿准备离开,苏尔曼一家亲自相送,莉娜·苏尔曼尤其依依不舍,问珍卿还会在柏林停留几时,可否偶尔会拜访一下。珍卿热情地亲吻了莉娜,告诉她方便时随时可以来。
作者有话说:
还没改好,先发了再改。感谢在2023-02-25 22:31:03~2023-02-26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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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7章 当机立断的抽身
这天的圣诞宴会峰回路转, 珍卿原说借谷诺先生认识他长官,也免不了试探揣摩的麻烦,不想他乡遇故交叫人喜出望外。珍卿回了阿道夫先生住处, 先致电给三哥的恩人苗先生,总之得先借到一把趁手的琴。
回门厅脱掉厚重的裘皮大衣, 珍卿把衣裳鞋子都换一遍, 又特意又洗了手与脸, 才跑进起居室给三哥报消息。三哥头上的伤不可小视, 别说珍卿生恐他再有劳损, 三哥自己也晓得不能逞强添乱,在家里也不敢剧烈运动,躺够了就起来坐着, 坐烦了再起来走走,不看书无线电也听得少,指望能快点好起来。
珍卿依着三哥轻声细语, 把在苏尔曼家的交际经过, 原原本本地重述一遍, 欣喜于“柳暗花明又一村”,若能借这些老相识救出仲礼他们, 就能赶快离开。三哥还泛白的脸凝重着:“我记得, 你跟卡尔曼一面之缘,他竟记得你相貌名字?”珍卿抿一抿嘴唇, 会意地瞅了三哥一会, 说道:“正是恐怕他居心不良, 才不直接把事托付给他, 必得等沃尔夫太太回来, 大小沃尔夫先生也都和善。”
珍卿半天不闻三哥回应, 抬头见他凝重地拧着眉,又似惘然地低下头凝视珍卿,珍卿抚平他的眉峰,劝慰道:“有沃尔夫一家人在,卡尔曼不敢放肆的。”三哥按住她红紫的嘴唇,阖着眼苦笑着说:“小妹,你真不了解男人!你不晓得……算了,我不愿意听你说了。事情至此,我也忍不住怨怪仲礼。”
三哥的未尽之意,此刻尽在不言中了。他以让妻子出头露面为耻辱,也恐卡尔曼暗藏不轨之心。但他现在乱动还是头晕,思虑过多会有欲呕之感,这样严重的症状该住院的,但他不敢叫小妹一人在外独撑,他就算不能亲力亲为,至少应该通悉事件的整个进程。
随后三日珍卿就不再外出,除了亲自照料三哥饮食起居,她也练练从苗先生那里借的琴,余外天天画《我和我的祖父》。
她现在眼明心利手速无敌,不必再勾什么线描稿子,拿着锡管颜料用起来也便利,一天能画三四十张画稿,画画极大地帮她转移了压力。
本来暗暗焦躁烦闷的三哥,在旁观摩她随手勾就画稿轮廓,每次上色一溜排开七八张画稿,这些用的同色近色一次上完,一种上完立刻调弄另一种颜色,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画画娃娃,眼随心动、双手并用,效率高得令人瞠视而发笑。明明她专注得全不旁骛,明明是一丝不苟的沉迷态度,三哥看着总觉得娇憨可爱,就像她画中大头细身的化身,看到这样的她,近日的坏心情都释去不少。
第三天上午又攒不少稿子,离开心流如注的灵感输出状态,珍卿像绕着尾巴跑半天的小狗,做完工作还觉得精力旺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三哥抚着她泛黄的头发,问:“画连环画不大费脑吗?”
珍卿趴他胸前嗯嗯两声:“当初画《葫芦七子》倒是难的,如今七八年过去,记忆、感知、技巧、思维打磨多年,不说已臻化境,也算炉火纯青,画连环画就像大学生解中学的题。况且,连环画的人物情节分帧确定,不像要求独创性的审美品,要求每幅都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
三哥说珍卿画连环画很快乐,问她从前怎么没再画些。珍卿说没有合适的题材。当然,有些话她没法跟他明说,她脑子里装着很多有趣的题材,譬如才子佳人、武侠玄幻、悬疑伦理、科幻未来,但这些题材往积极方向创作,不过是给人提供虚幻的泡沫,就像给人注入精神的麻药,但作成批判揭露社会现实的,不过让痛苦者更见痛苦,于救国安邦、淑世济民何益呢?但她和祖父的过往却不同,多少可以给人启迪和希望吧。
这天中午,莉娜·苏尔曼打电话过来,问方不方便今天下午拜访她,珍卿当然欢迎这个小天使来。下午,苏尔曼太太带着女儿来了,珍卿跟莉娜就聊美术和文学,傍晚,莉娜心满意足地跟妈妈回去了。